《浪子》 里尔克
Byrd(都作连江点点萍。)
很难说服我相信,浪子的故事不是一个不愿被人爱的人的传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人个个都爱他。他长大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可能会有人不爱他。他从小就习惯了人们的慈爱。 他长成小伙子,便想抛弃他的那些习惯。他从没能够这样说过,但当他成天在外面四下游荡,甚至不再要狗跟着他,这是因为连它们也在爱他;因为它们眼里流露着顺从和同情,期待和关心;因为即使在它们面前,他不论做什么事情,也没有一件不是令人高兴或者令人伤心的。而他那时候所需要的,却是他的心灵的深沉的淡漠。这种淡漠有时使他一大早在田野里,充满这样一种纯净感,以致他开始奔跑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没有时间,甚至没有片刻意识到,这是早晨。 他的尚未成形的人生之秘密展现在他面前。他不由自主地离开了步行小径,奔向了田野,双臂扬起来,仿佛这宽阔地带一下子能掌握好几个方向。然后,他在一个灌木丛后面躺了下去,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他给自己削了一根柳枝作长笛,他朝一头小野兽扔石头,他弯下身来迫使一只甲虫掉头:这一切都没有成为命运,天空从他头上像从自然头上滑过一样。最后,下午连同纯粹的胡思乱想来了;你可以是托尔提岛上的一名海盗,当海盗没有什么义务要尽时,你可以围困坎佩切,可以袭击韦腊克鲁斯;可以是一整支军队,或者一名马上将领,或者海上的一艘船:全看你自我感觉如何。但是,如果有人想跪下去,也很快就会变成德阿达特•封•戈聪,曾经屠杀过龙,并且十分激动地听说,这种英雄本色盛气凌人,从不低声下气。因为凡属题中应有之义,人们一般都不会省略掉。但是,不管出现多少相象,总会有足够的时间,可能只是一只鸟,不知是一种什么鸟。只是接着,不得不回家了。 我的天,这一切都得抛掉,都得忘掉;因为适当地忘却,是必要的,否则他们坚持下去,你就会泄露自己。不管怎样踌躇,怎样环顾,山墙终于在望。上面第一面窗子就盯住了你,可能还有个人站在那儿。成天望眼欲穿的狗群穿过丛林跑来,把你当作它们认识的人来欢迎,别的事情便由屋子来做了。只要一踏进它所充满的气息,事情就给决定了一大半。可能有些细节已经改变了;总的来说,你就是他们在这儿吧你看作的那个人;就是他们从他自小早就按照他们自己的遗愿为他构造了一生的那个人;就是日夜处于他们的爱心的影响之下,在他们的希望和猜疑之间,面对他们的责难或赞许的那个公有的小人儿。 对他来说,再怎样小心翼翼地登上台阶,也没有什么用。大家都会在客厅里,门一打开,他们都会望过来,他待在暗处,他等候他们发问。但是,接着发生了最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握着他的手,他把引到了桌旁,他们大伙儿不管有多少,一齐好奇地拥到了灯前。他们倒好,他们站到了暗处,却让他一个人留在灯光下面,承受着一张脸的全部羞耻。 他会待下去,跟着糊弄他们分配给他的那种差不离的生活,变得鼻子眼睛都和他们一模一样么?他会在他的意志的纤细真实性和眼见将它加以腐败的粗俗欺骗之间,把自己分裂开么?他会不再成为可能伤害那些只有一副软心肠的家人的那个人么? 不,他将走开。举例来说,当他们大家忙于为他的生日餐桌陈列一些再一次用来补偿种种欠缺的猜不着的礼物时,永远走开去。他很晚才明白,他那时是多么坚决地打算永远不爱什么人,免得使他处于被爱的狼狈境地。几年以后,他记起这件事,原来它也像其它意图一样,已经证明是做不到的了。因为他曾经在孤独中一而再地爱过;每次都浪费了他的全部精力,而且为别人的自由怀着说部出来的忧虑。慢慢他才学会,用他的感情作光线来照亮被爱的对象,而不在她身上把自己的感情耗尽。于是,他纵情陶醉于通过被爱者日渐透明的形体,认识她为他的无限占有欲所开拓的广阔地带。 由于渴望自己也能这样被照亮,他经常整夜整夜地痛哭,但是,一个半推半就的被爱者,远远不是一个去爱的女人。哦,多少凄凉的夜晚,那时他一点一滴地收回了他的滔滔不绝的赠品,不禁充满人生无常之感。那时一再想起行吟诗人们,他们什么也不怕,就怕自己的祈求得到响应。他把所有赚得的和积攒的金钱都拿出来,也好不去经验这一点。他大手大脚地开销一切费用,来伤她们的心,越来越担心她们会试图回报他的爱。因为他不再抱希望,会遇到一个使他刻骨铭心的情人。 甚至当贫穷每天以新的艰困恐吓他的时候,当他的头颅成为苦难手中的宠物,给摩挲得稀烂的时候,当他浑身长满了脓疮,有如预防黑色灾祸的应急眼的时候,当他害怕人们因为他跟垃圾一样脏便把他扔进垃圾堆的时候;甚至当他一想起来,他最恐惧有人会响应他的时候,同那些让一切丧失在里面的拥抱之深厚忧伤相比,此后的一切阴暗又算得了什么。他可不是一觉来,就感觉自己没有前途;可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一切危险,便失魂落魄地到处游荡;可不是非得千番百次答应非死不可。或许正是这种恶劣记忆顽固不化,要在他身上保留一个好一再回来的位置,才让他在废物堆中继续生存下去。最后,总算重新找到了他的自由。只有到这时,只有在当牧人的岁月里,他的许多往事才会平息下来。 谁描绘得出他那时所遭遇的一切?哪位诗人有口才将他那段时日漫长同声明的短暂协调起来?什么艺术广阔到足以同时生动表现他那瘦削的、披斗篷的身影和他的巨大黑夜的整个浩瀚? 这就是开始他觉得自己既普通又无名,有如一个时好时坏的康复期的病人的时刻。他什么也不爱,除非说他只爱生存。羊群对他的卑微的爱在他算不了什么,就像从云层落下来、散布在他周围、悄悄闪烁在草地上的光。按照它们的饥饿所指引的无害的线索,他沉默地走在世界各地的牧场上。陌生人在卫城见过他,也许他多年来就是勒•波的牧人之一,眼见石化时代比华胄贵族更为持久,后者虽然凭借七和三这两个神奇的数字获得一切,却不能征服它的星形勋奖上的十六道致命的光辉。或者我应当想象他在奥朗日,倚靠在田园风味的凯旋门上?我还应当看见他在阿利斯坎普斯的幽灵栖息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正在像复活者的坟墓一样张开的坟墓中间追逐一只蜻蜓? 都无所谓。我看见的不止是他,我还看见他的一生,它那时刚开始对于神的长久的爱,那桩沉静的、无目的工作。因为尽管他想永远克制自己,他的心灵日益觉得非如此不可的迫切感又一次落到他身上。这一次他却希望有所响应。他的整个身心在长久孤独之中变得有先见之明,不致犹豫不决了,它便向他保证,他现在的意中人将刻骨铭心的容光焕发的爱来爱去。但是,当他渴望自己终于如此出色地被人爱时,他那习惯于遥远的感情才领悟到神的极其遥远的距离。有好些夜晚,他打算把自己扔进天空中去接近神;有好些小时,充满这样的发现,他觉得自己强大到足以潜向地球,好把它沿着他的心的风暴潮拽上去。他像一个听见一种华美语言、决心用来写诗的人。可他很快就惊愕地发现,这门语言是多么难学;开头他还不愿相信,一个人会花一辈子的光阴,来练习那些初级的、短小得没有什么意义的假句子。他投身于学习,像一个奔跑者投身于竞赛;但是,必须加以克服的难度如此之大,使他不得不延宕下来。想不出任何事情会比这次入门更令人沮丧。他已经找到了点金石,现在他不得不把他迅速制造出来的幸运之金不断变成小块小块忍耐之铅。他已经使自己适应太空,现在却像一条虫爬过弯曲的没有出口和方向的过道了。而今他既然学着爱,学得那么费劲而又苦恼。他就会明白,他迄今误认为已经完成的全部爱都是多少粗枝大叶而又微不足道。又是何等一事无成,因此他并没有为它的工作并为之实现。 这些年来,他身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在他试图接近神的艰难工作中,他几乎忘了神,而他希望也许在他身上及时得以实现的一切,就是“他支持一个心灵的耐性”。人们所重视的命运之偶然,早已从他身上脱落掉;但是现在,甚至必不可少的欢乐与痛苦那失去可口的余味,对他变得纯粹而又富于营养了。从他的生存之根生长出的一种肥沃喜悦之壮实的常绿植物。他全神贯注于掌握构成其内在生命的一切,他不愿忽略任何什么,因为他不怀疑他的爱就在这一切里面并且增长着。是的,他泰然自若到如此程度,他竟决心弥补他从前未能完成的、也就是那些耽误了的最重要的事情。首先他想起了童年,他越是平静地回忆,便越觉得它摆在那儿没有完成;所有关于它的记忆本身有着一种模糊的预感性,它们被看作往事这件事实使得它们几乎变成了未来。把这一切又一次并且实实在在地承担起来,这就是为什么离家出走者又回来的缘故。我们不知道,他会不会留下来;我们只知道,他回来了。 讲故事的人讲到这个地方,试图提醒我们记住这座房屋的当年面貌,因为那儿只过去了很短的时间,一段屈指可数的时间,屋子里每个人都说得出,过了好久。狗变老了,但它们还活着。据说有一只嗥叫起来,整个日常工作中断了,窗口露出了许多面孔,衰老的和成熟的面孔,彼此相似地令人感动。一张老脸突然苍白起来,原来终于认识了。认识?真的只是认识?是宽恕,宽恕是什么呢?是爱,我的天:是爱啊。 他,被认出来的他,像过去一样心思重重,再也想不到他还会有爱。不难理解,在他已经发生的一切当中,只有这个还会流传下来:他的姿势,从前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姿势;他藉以投身在她们脚下、央告它们别爱的乞求姿势。她们吓得发晕,忙把他扶起来。她们按照她们的方式解释他的轻举妄动,同时宽恕了他。尽管他的态度具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明确性,大家却都误解了他,这一点对他必定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慰籍。说不定会留下来。因为他一天天越来越认识到,她们为什么沾沾自喜、相互鼓舞的爱,根本同他不相干。她们使劲张罗,几乎使他不得不发笑,显而易见,她们心里的那个人不可能是他。 她们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呢?他现在要爱是极其困难的,他觉得只有一个人能够爱,可他还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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