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之一/陈子平
流年影事
风中飘逝的记忆 陈子平 在萧瑟的秋风中,我的思绪犹如纷纷飘洒的落叶,从山顶坠入深谷。面对满地堆积的干枯黄叶,我有一种直逼内在灵魂的冲动。飘忽的记忆,最终定格在我无法抹去的痛悔、忧伤和悲凉的难以言传的画面上。心灵深处的感悟,是无词的言语,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愿意倾听或相信。管不了这许多,随便吧,就当说给自己听。 “眼睛凝望着天空,心敲着暮色的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老是偏爱北岛的这两句诗。 一 我出生的小山村,据说原本只有十八家。村东头有一条中心沟,村西头有一条老圩沟,两条沟上都搭一块长木板,村里村外的人都称之为“狗爬桥”。在童年无数个梦中,我总是走不出这两座狭窄的狗爬桥。 童年往往被人们誉为天真烂漫、幸福快乐的岁月,而在我的记忆深处,却充满着苦难。这苦难不仅来自恶劣的环境和艰难的生活,而且也更强烈地来自内心的焦虑和苦闷。因为从我记事起,就开始被没有爷爷这件苦难的现实而深深地刺伤和灼痛。 爷爷在我出生前十年就过世了。那年是一九五四年,家乡发大水。爷爷因撑船闪了腰,一病不起,四十七岁就撒手离开了人间,丢下父亲和奶奶一对孤儿寡母。童年的我,在几张发黄的照片中,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爷爷形象。而今想来,真是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泪水。那样一个老实厚道、谨小慎微的庄稼人,偏偏就过早地辞世了。哪有什么天道、天理啊!这注定了我日后对世道轮回因果报应思想的彻底怀疑。 爷爷逝世时,奶奶四十五岁,父亲十八岁。孤儿寡母在世人的冷眼和恶意的欺压中,艰难地挺了过来。当我们兄妹四人长大成人时,我们谁也体会不出奶奶、父亲所品尝的人生的苦难和艰辛,只知道在这个穷困偏僻的小山村,奶奶和父母开始扬眉吐气地站立在村中,不必再抖抖缩缩、低声下气。 那年,我终于在苦熬中考取了大学。这是我们这个破落的小山村有史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并没有品味到多大的快乐,因为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就大病了一场。我也没顾得上体察和揣摩大人们的心境。 离开家乡的前夕,父亲带我们兄妹四人去给爷爷上坟,烧完纸钱后,父亲跪下磕头时,忽然嚎啕大哭,哭声是那样的痛彻而持久,至今还在我的内心深处强烈地震荡。我们兄妹四人的眼泪都夺眶而出。 我至今也描写不出那时的情景和心境,记得我在读大学时,有一年什么地方举办散文大赛,我把这上坟的情景如实地记叙了下来,送给某专家审阅,他颇为不屑地评论道:这描写太虚假啦。我顿时目瞪口呆,四肢冰凉:痛彻心肺的记忆,怎么到了别人眼里就成了虚伪矫饰的东西呢?我怎么也想不通。 二 因为我是头孙子,奶奶对我的溺爱可想而知。许多的情景,都在脑海中消失了。独有在炎热的夏天,奶奶背着我到处找有风的树荫处乘凉,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记忆。 奶奶和母亲的婆媳关系欠佳,在我读高中后越来越紧张。我因忙着复习,实在对她们的纠纷争吵漠不关心。上大学后,我偶尔回家,也对她们的“持久战”不闻不问。奶奶在内心里显然对我颇为不满。记得有一年我回家度假,奶奶郑重其事地向我提及她和母亲的关系,要我作一公正的评判。我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唠叨。在屋外的冷风中,在西下的残阳里,奶奶默不作声地走了,她肯定有点生我的气。我站在原处看她慢腾腾行走的背影,她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这个情景,在奶奶去世后,在我的梦中多次出现,每次我都是大声哭着醒来,撕心裂肺,满脸是泪。 那年春夏之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多灾多难的岁月。我的心境一片悲凉,对于什么事都不再牵挂关心。家信也懒得写了,一拖就是一年多。奶奶就是在这第二年的夏初去世的。 奶奶临死前,全身水肿,但始终顽强地挣扎着:大小便失禁,奄奄一息,还是不断气;支撑头颅的千斤顶断了,坐在地上,双手攀着椅子,还是睁着双眼,看着门外。大侄儿还只有三四岁,不懂事,有时壮着胆子,在门外好奇着张望着在死亡中艰难挣扎的奶奶,小嘴里嘟囔着“老死鬼”。奶奶还吃力地招呼他过去,口里直嚷嚷“小乖乖”。大侄儿害怕,一溜烟跑了。奶奶已不能摇头,只能吃力地闭上眼,自言自语地说:“该死了,好死了!头孙子研究生都毕业了,重孙子也会走路说话了。死也值了!值了……” 然而,她始终不闭上眼睛,吃力地盯着门外,期盼着什么。这死不瞑目的情景,一天天持续着。母亲实在不忍看下去。那天,母亲站在奶奶的小屋外,看看奶奶已经无神的双眼说:“你是不是还在等你的头孙子回来给你送终?他一时半时回不来。你还是先去吧,等他回来再给你上坟。”奶奶垂下双眼,滚下了泪水,不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去了。 在奶奶断气的那天早晨,我和一个朋友在某个江南小镇,手里抓着烧饼,悠闲地坐在一座小桥上,边啃边欣赏着乡村的风光和野趣。日后想起这个情景,我真是痛心疾首,追悔不已。小时候,我亲口答应过奶奶,要捧着粮粮瓶(饭钵)给她送终。可怜奶奶临终前还在盼着我,我却自食其言。 当我隔了一年回家,认识我的一个外村人大声责备我:“你奶奶死时,你不回家,这时候才会来啊?!”蓦然间,我觉得天眩地晕,强支撑着进了家门。在父母面前,我装作若无其事。夜深人静,我独自暗暗地痛哭。我觉得我这一生犯下了一个大罪,实在对不住爱我疼我的奶奶。 奶奶孤零零地被葬在村东边的沙田里,我坐在她的坟前时,坟上已长满了青草。一生守寡的奶奶,凄凉地离开人世后,依然孤独地躺在地母的怀里。据风水先生说,奶奶自己要葬在那里,她不原意和别人在一起。想起这件事,我真是欲哭无泪,痛不欲生。把奶奶和爷爷葬在一起该多好,什么风水啊,我才不信这个邪!我要在家,坚决反对这狗屁倒灶的“风水”。然而,我那时在哪儿呢? 三 我的外婆在这个人世间,似乎一切都和我奶奶相反。奶奶个子高,身体胖,外婆又矮又瘦小;奶奶性格内向,心情忧郁,沉默寡言,外婆性格外向,活泼开朗,能说会道;奶奶几乎什么爱好都没有,一生不沾丝毫烟酒赌博,外婆麻将、花胡、针线件件拿得起,抽烟喝酒样样都在行。一生怕死的奶奶,最终过世了,一生不怕死的外婆,也最终辞别了人间。 外婆的一生似乎没务过什么“正业”,好像对什么事都马马虎虎,不放在心上。不过,对待我们几个外孙,却一点也不含糊。在我的记忆中,到外婆家去,是我童年最快乐幸福的时光。因为在那个圩堤边的小村庄里,我会得到百般的呵护和关爱。 那年,我在外婆家里时,被一个小伙伴抓破了脸。外婆气得大吵大闹,硬逼着那家大人给我赔礼道歉,临了还煮了几个红蛋给我补身子。 许多的事情都被无情的岁月冲刷掉了,但每年秋天,外婆都催着大姨娘或小姨娘给我们送香瓜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每年八九月份,当大姨娘或小姨娘挑着一担香瓜来我家时,我们兄妹几个该是怎样的兴奋和快乐啊! 在我幼小的心里,外婆慈祥可爱的面容始终是我快乐的一大源泉。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人生的奔波忙碌,外婆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日渐淡忘了。可外婆却始终记挂着我。 那年春夏之交后,我杳无音信。外婆病倒在床上,还叮嘱母亲要设法打听我的死活。母亲要回家时,外婆还抓住她的手,嘴里一个劲地说:“那个小伢不知道怎么样了哇?是死是活,你们去找找他呀,那小伢……”一想起来外婆临死前的这番关怀,我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和歉意。那时我正陷入彻底的绝望和虚无的情感中,压根儿就没想过外婆的生死。 外婆是在平静中离开人世的。她临死前病倒了一段时间,忽好忽坏。一天,她突然精神很好,记忆力也惊人,竟然把她几年前,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欠人家的债,都记起来了。她一家家地去送钱,深表谢意和歉意,并一再重复地说:“人走了债不还,阎王老子是不答应的。”还清了最后一笔钱后,外婆回到家就不停地唠叨: “一切都了结了!了结了……” 那天中午,表妹在家炒螺蛳,外婆在灶膛下帮着烧火。外婆边说边嚷着:“妹头呀,快一点烧哇!烧慢了,家婆就来不及吃了!”表妹还小,边炒边骂:“老太婆胡说八道,螺蛳马上就炒好,哪里会吃不上啊?”表妹连炒十几下,放上作料,盖了锅盖,一看灶间,外婆已歪着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间。真的,她没等到吃表妹炒好的螺蛳。 等我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外婆早已不知葬在何处了。我至今也不知道外婆确切的辞世日期。 时光不再倒流,人生这盘棋也不允许悔棋。我内心只有永久的自责和忏悔。 2000年11月29日初稿于韩国清州大学中文系 2008年11月29日星期六凌晨稍作修改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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