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向日葵,金黄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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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火焰般的向日葵,燃烧了一百多年,热度未曾消退;那只被割下的耳朵,像埋设在生活中的听诊器,至今探察着生命意义。
梵高断续破碎的笔触被电影拿捏得很到位,画面充满一种流动而焦灼的视觉表达,这大概就是梵高眼中的世界。剪辑也颇巧妙,比如路灯的笔触稍一流转,就幻化为阿尔芒的帽子;再如蓝天的笔触一流转,就化作鸢尾花的盛放,如此场景切换着实使人拍案叫绝,不愧为流动的盛宴。
《至爱梵高》也做到了忠实与致敬原著,以色彩和笔触调动观者感情。麦田茂盛热烈的金黄、加歇家草木的秀雅宁静、乌鸦与天空的阴沉压抑,各个空间都承担了不同作用。色调预设了情感基调,带领观者深深沉浸其间。
电影开始于阿尔芒的送信之旅,“You want to know so much about his death, but do you know about his life?”
对于死亡真相的假设,在不同人的讲述中,一次次被建立,又一次次被质疑。非线性叙事使真相扑朔迷离,不同的人赋予梵高不同的意义,电影给出的暗示是:雷内恶作剧时失手向梵高开枪,梵高因害怕成为众人、尤其是弟弟的累赘,也放弃了求生,坦然走向死亡。
阿尔芒从探索梵高的死亡,转向探索梵高的生命,进而探索自我生命的意义。他也从好斗的无业游民,成长为卓有建树的地方警官,这是后话。
对世界的deep love,和梵高的自杀其实并不矛盾。
关于deep love,梵高的画中永远充满盛大灿烂的色彩,流动不息的旺盛生命力。他感受过生活的至美与至苦,热切的眼所见皆是生命宏大的节奏,捧出800多幅画作就像大树捧出丰满的果实。
“梵高画农民,他们就像庄稼向下融合到土地中,而土地也在向上淹没、包裹着人,农民成为土地的另一种形式。太阳激发了大地的情欲,点燃了万物生长的骚动。看过梵高的画,再眺望大地,就不再是从前的目光。一个画家的爱,让我看到土地上蓬勃的生命。”熊育群在《永远的梵高》中如是写道。
粗砺的线条,细碎的笔触,高饱和度高对比度的色彩,梵高对世界的爱敏感、热烈、粗犷,又带着孩童式的单纯与稚拙。常人看见的天空,在他眼中是“灿然的青玉与蓝玉嵌成的天空,地狱一般的热灼而腐烂的天空,熔金喷出一般的天空,其中悬着火轮一般的旭日”;常人看见的繁星,在他眼中是“死亡就像星河,垂暮只不过是在去星空的路上徜徉漫步”。
梵高在给提奥的信中如是写道:“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感觉里面的果汁正把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他是深深扎根于土壤之中,呼吸着生命蓬勃气息的人,一幅幅灿烂的画面,都是一颗颗滚烫的热泪。
“我想用我的艺术触动人们的心灵。我希望他们这样评价道:他所思甚深,所感甚柔。”梵高如是阐述他的艺术追求,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梵高的画对于当代人,或许尤其有意义。当众人如行尸走肉,对自然的壮阔视若无睹;当众人闭锁心灵,对他人的倾诉不闻不问;当手机取代双眼,成为我们看世界的工具;当冷眼旁观取代义无反顾,成为我们对待他人的感情态度——梵高眼中的世界,依然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依然是生机蓬勃炽热深沉。
或焦躁,或郁悒,或激昂,或悲苦,或温和,他涂抹在画布上的都是生命的血肉。就像许多爱情一样,他投入heart and soul爱着这个世界,有时世界报之以爱,更多时候世界对他不理不睬。正因如此,他所受的伤害远甚他人,但他还是怀着不可理喻的deep love。
关于他的自杀,或许就是因为他太爱身边的人,害怕自己的疾病与敏感成为亲友的累赘。
“He felt everything, poor Vincent! He felt too much! It made him want the impossible.”唐吉老爹这样评价梵高。
他是胸中怀着活火的人,所求甚高甚远,不被世人理解。这团活火使他心绪波动,敏感脆弱。他那么多作品都是灿灿的金黄色,但他的心就像《乌鸦群飞的麦田》,上空压抑着一片无法逃脱的阴沉的黯蓝。
当加歇医生告诉他,他对艺术与真理的追求建立在提奥的经济压力之上时,“再强大的人也会被生活击垮”,他害怕自己是无谓的负担,或许这也成为了他选择死亡的原因之一。
但是,梵高对死亡的幻想都是灿烂的,他对《播种者》的评价是:“我在这幅画中看见了死亡的身影。但死亡一点也不令人悲伤,它发生在灿烂的白日,阳光如洪流洒下,金光璀璨。”
贝多芬说“我的王国在天空”,或许梵高在天空之上也拥有一个属于他的王国吧。在那里,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
玛格丽特·加歇是片中颇让我心疼的一个角色。她是梵高的知音,一天天地带上他爱的鲜花来到墓前。但她却说:“事实就是,我并不重要。”浩大的历史中,她只是小小的一笔装饰,为梵高传奇的人生多一处点缀。那份知己之情的甜蜜与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知道他是个天才吗?”
“不……我想我不了解。”
“但是我知道。”
玛格丽特是一直在背后默默仰望他、支持他的人。她识得他的才华,她与他有许多共同语言。但她只是安静地在他身边,不愿做使他分心的人。
许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终身未婚,在屋里一遍遍弹着钢琴,保持着他为她作画的那个姿势。
而他为她画的那幅画,也静静地在她房中挂了44年。
梵高给提奥的信中写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地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玛格丽特看到了他心中的活火,一旦走来,便不曾离去。
即使梵高去世,她仍守着火焰的余烬,聊以暖身。
梵高身后有玛格丽特,弟弟提奥身后同样有一位坚强优秀的女性——乔安娜。
提奥随梵高死去时,遗孀乔安娜仅29岁,他们未满周岁的儿子也叫Vincent Willem van Gogh,和梵高完全同名。
她嫁给提奥不过一年半,与梵高相处也仅有五天。她深爱丈夫,兼及这位苦命而陌生的哥哥。举办梵高画展,将500多封信结集成《梵高书信全集》,都是依靠这个女子独行的身影,梵高在死后声名鹊起。
梵高的一生短暂而潦倒,他的画作却呈现了生命最饱满最盛大的模样。那些装点着他转瞬即逝的生命的芳华,都被捕捉、涂抹于画布。即使是最底层的生活,都充实着生活最真实的色彩。所以他画农民,画工人,画村庄中辽阔的大自然,画人们熟视无睹的日月星辰。他的画为这个麻木不仁、情感迟钝的世界,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引导人们看见生命应有的生长状态,感受对于生活应该怀有的炽痛与热情。或许他教会了我应该怎么生活:要以热切之眼看待自然万物,要投入全副血肉深入生活,要怀有赤子之爱,要所思甚深所感甚柔。
芳华易朽,但当它烙印眼底,流转笔端,便在万千人眼中不朽。
“除了他,没有一个精神病患者能够这样健康地作画;除了他,没有一个艺术家能拥有这样绝对非常态的自由。真正伟大的艺术,都是作品加上全部生命。”
冯骥才在《最后的梵高》中如是评价,诚如斯言。
透过你的眼看世界,金黄的眼泪炽热滚落,日月星辰开始流转,我看见蓬勃的生命火焰,在万事万物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