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之眼

猫之眼

迪克西的命运是难以捉摸的。如果它是人，将会比人领会更多，因为没有人如此深入到别人的家庭——从一个封闭的领域到另一个领域，就像游走在不同的乐章中的一段华彩之笔；然而若与整本乐谱分割开，假设它是某一个人，那么它的生活便沦为了笑话、掉到垃圾桶外面的包装纸，以及只配与影子游戏，继承了某个如同绰号一般的活着的物什。它的名字如果承载了历史，那么就是只有它能领略的历史——犹如每一个对着空荡荡的角落大声吠叫、扒弄地面的戏耍、吸嗅，而在它的每一位主人的眼里，不过是又一个重复着的昨日的日常罢了。

齐尔多娜看完了这部电影，她的身畔是她的朋友——哈维拉，她们都沉默着不说话。

齐尔多娜拉开窗帘，夜晚对面公寓彩色的灯光在幽暗中给她的双目带来一份无偿的跃动，但她的心是冰冷的。这还是她第二次搬到市郊后，和一个朋友共度良宵。上一次的人也是哈维拉。

这种聚会总是很难。齐尔多娜这样想着，但嘴巴里说的，却是对于哈维拉的关心，以及闲扯着与电影看似有关的什么。

“比起这部我更喜欢奥利维拉的。《神曲》就不错，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亲吻，我觉得里面有很多我不理解的东西。但我喜欢女主角，她的表情……或是她的眼神？另外奥利维拉的家我也很喜欢，里面的装潢显得很漂亮，他的故事与私人史都令人觉得感怀。”

哈维拉低着头抿嘴微笑，将最后即将燃尽的香烟在烟灰缸里熄灭，她知道齐尔多娜虽然说了很多，并且提到了奥利维拉的那部纪录片，但其实却什么也没说。她的目光只散布在她的面部前方一小块儿空间里，即便是荒谬的黯淡了过头的郊区的夜色，也能照得一清二楚。她的心灵并不在场，就如同经历了一场疲惫又无用的劳苦的人，与其说她需要一个话伴儿，更不如说她需要一个能看到的人。

“比起狗我更喜欢猫。”哈维拉说，“我有时会想象自己在透过猫的眼睛看这个世界。”

公寓路边的车辆稀疏，偶尔与高空中的飞机低沉的回响充当着哈维拉声音的底板。它们在黑暗的世界中，同样用无异的色调充当自己巡回的暗影。

于是哈维拉的声音，就成了在这广大夜幕当中唯一能被齐尔多娜解读的讯息。

哈维拉：“有时我会通过猫眼看看邻居家在做什么。”

齐尔多娜：“其实我更喜欢平房，但我没想到这个地方还不错。”

齐尔多娜的公寓在郊区的一片绿树环绕中，周围还有好几个公园，空气好的给人有置身深山老林的错觉。

齐尔多娜：“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它们在某些地方有共通点，现在我有些喜欢这里了。”

哈维拉知道齐尔多娜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就接着说：“我这几次来都有通过你的猫眼看对面的邻居。他们也许是外地的，也许是别的国家来的移民，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我总是看到陌生的面孔，并且感觉那间屋子不止一户人家，而是租给了好几家。”

齐尔多娜：“也许是一间民宿？”

哈维拉：“上次发生了一件事忘记给你说了，那天你留宿我，已经快午夜的时候，有几个男人敲他们家的门，身上还佩戴着变幻闪烁的发光的示警灯。红的和蓝的。”

齐尔多娜：“警察？”

哈维拉：“是的，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警察先说自己是物业的人，没有动静后，又说自己是警察。”

齐尔多娜：“之前我住的那个房子也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你还记得辛蒂吗，那个挺瘦的小姑娘，有次从我家走出来到了楼下的门口，被警察围起来了。”

哈维拉：“发生了什么？”

齐尔多娜：“辛蒂吓坏了，她一推开单元楼最外面的那扇门，一帮警察用枪指着她，但没有拦住她，她就赶快走了。”

这让哈维拉想起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警察的事情。为了处理工作上的疏漏，她来到一个客人家，客人的妹妹有精神问题，只要在家里，她就有可能发疯，去到街上，又完全正常。听说她还结交了一个法国男友，把那个男人也要几乎搞疯了。哈维拉还在和客人谈事情，她的妹妹就面目模糊地冲了出来——那一瞬间非常快，她只记得自己躲开了，这个姑娘在驱赶他们所有人离开她的家，滚出她的生活。

很快她拨通了警察的电话，对他们说……有几个自称她亲戚的不认识的人在她的家里，请尽快过来保护她。语气中带着怨愤与不容置疑。

然后到了楼下，他们就见到了警察，客人与他年老的母亲向警察解释着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在哈维拉的眼里，作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唯有注意到警察身上的那身警服上别着的、和警车脑袋上相类的红蓝闪光。

就这样，哈维拉借着无端的意识之流的推波助澜，想到了自己研究“文学叙事”的那段时光。或者说不是她的研究，是她之前的男友——塞冯的。她想起他说的话——与其让自己在故事的迷宫中反复寻找出口，倒不如让他下地狱游历一番，回想并复述那里的苦难。

套盒叙事法在塞冯看来，其来源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谜团。他在哈维拉的眼中，总是一副高高瘦瘦的样子，个头高得只要踮起脚尖，就能够摸到图书馆书架上最高一层放置的书。她对他的过去所有的梦幻仿佛是添加了凹凸镜以后看到的镜像——高大而削瘦，喜欢在冬天穿着质料上乘的毛背心，并且不善言辞。

他说……套盒叙事并不是《一千零一夜》的专属，埃及的古代故事也是，古印度的《故事海》也有，他不知道谁更古老，但肯定是埃及或印度其中之一。

就这样，在她的臆想中，塞冯说完这些，身边的景物便逐渐黯淡，引退到了她记忆的深处。由此可见，他不是离开了她，只是暂时的消失在了时间常夜的黑暗中。

“时间从未由光明照临，否则我们便能清楚观其形貌。”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凭空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出现在她的头脑中灵光闪现，并把她吓了一跳。

然而她就这样从自己的心灵世界中被驱赶了出来，重新回到了齐尔多娜家的客厅里。

齐尔多娜去了洗手间，只留下哈维拉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她想到了迪克西，但与迪克西这样、有着那双纯善眼睛，吐出舌头喘气的可爱造物相比，她还是更喜欢猫。

END

2022.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