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谈写作
查看话题 >阿来:中国小说为什么越读越沮丧越读越失望
中国人写的小说,为什么让人越读越沮丧,越读越失望?这跟中国的叙事文学传统有关,我们的传统中缺失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张文武/整理,2018年11月25日 (根据阿来演讲整理而成,如有出入,以官方披露内容为主)
11月24日听了阿来的一场演讲,跟大家分享一下。
演讲的题目叫做《对人性和自然保持温暖的向往:从<机村史诗>和<蘑菇圈>谈起》,演讲地址是在深圳中心书城南区大台阶。
听演讲之前,对阿来的口才没抱太大的期望,因为很多能写的作家,口才很一般,比如金庸。甚至连《黑客与画家》的作者、硅谷著名投资人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都自称擅长写作,但不擅长演讲。
没想到阿来先生的口才很棒,站起身拿起话筒就开讲,一直讲了近一个小时。中间没有出现任何卡顿,而且主题明确,思路清晰,旁征博引,偶尔还插科打诨,引得满堂喝彩。
从题目可以知道,演讲的主题是谈文学对人性和自然的书写,阿来先生通过中西方文学传统的对比,对中国的叙事文学做了深刻的反思,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唤起作家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视。
以下内容系张文武根据演讲笔记整理而成,基本未添加个人观点,只在表述上有些不同。如有谬误,还请指正。
(一)中国叙事文学喜欢写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
文学自古以来有两大传统:抒情;叙事。
抒情的以诗歌散文为主,比如诗经,唐诗宋词。抒情文学对自然的着墨较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的词句,在作品中并不少见。
但叙事类的文学,对自然的着墨就要少多了。比如古典叙事文学鼎盛时期的四大名著,或者说六大名著,都是以写人为主,着眼点都是在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现当代文学的关注点,一般也都是在写人。
但如果过于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往深了写,就越容易写得非常黑暗。比如《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全都是尔虞我诈,打打杀杀。
三国水浒所推崇的“义气”,看起来像是美好的人性,实际上是非常狭隘的。
老子说: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所以,“义”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高尚品格。
举个例子。《水浒传》第四十一章《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李逵去救宋江,因为法场人太多,李逵进不去,于是他:
“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
“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
这说明了什么?认了一人为兄弟,其他人都成了敌人。找到兄弟的过程,也就是确立异己的过程。
当作品的主题只剩下“人”的时候,就只剩下很多人的盘算。最后,读者和作者的关注点,就不是比谁好,而是比谁更坏了。
中国的小说,之所以越读越沮丧,越读越失望,就是因为这一点。
(二)中国叙事文学喜欢刻画人性的黑暗面,缺乏宗教式的救赎意识
鲁迅先生早就已经看到了这一一点,所以他才会在《狂人日记》里说: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历史如此,小说也如此,毕竟小说也是历史的另一种书写。
西方的作家则不同,比如托尔斯泰,比如屠格涅夫,比如雨果,虽然他们也会批判现实,但批判的同时,会让人看到希望,看到人性的救赎。
比如《复活》。男主人公聂赫留道夫是富家公子,他诱奸了姑妈家的女仆喀秋莎,导致喀秋莎怀孕,随后被赶出家门,沦为妓女,还被指控谋财害命,受到审判。巧合的是,男主人公是这场审判的一位陪审员。看到被他害过的女人,男主良心发现,开始为她奔走伸冤,还向她求婚,想为自己赎罪。上诉失败后,他陪她流放西伯利亚。最终,喀秋莎深受感动,重新爱上了他。但是,她怕影响男主的名誉和地位,最终没有和他结婚,而是嫁给了一个革命者。
这种宗教式的救赎,在外国小说里写,我们会相信,也会感动。但如果在中国小说里这么写,我们可能会觉得假。
为什么呢?
这跟东西方所信奉的哲学有关。
(三)中国叙事文学缺乏对自然神性、自然秩序的观照
欧洲古典哲学家斯宾诺莎认为,世界的构成有两个层面。
一个是社会的层面,讲的就是人与人的关系。这个层面不会让人乐观,因为纵观历史,你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这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
这方面包含最多的,就是人的互相竞争,互相压迫,互相征服。暗黑无比。
人性本身是无法带来光明的,唯有科学能够带来光明。
斯宾诺莎所说的另一个层面,就是自然。这个层面里,四季轮回,万物生长,没有国王,没有制度,但很有序。
这种“有序”让世界变得美好,这种自然的秩序,就是所谓的“自然神性”。
自然界的规律是无法违背的,违背就会遭到惩罚。过度索取就会导致自然的报复,我们中国目前就在遭受这种报复。
以往为了增长经济,提高生活水平,人们可能会忽略自然环境。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才开始重视自然环境:但这时候,已经没有干净的空气,甚至没有干净的水。北京还有很多城市,PM2.5都在几百以上,我们每天早上起来关注的第一件事不是今天的气温,而是空气指数。
我们都明白,空气和水等必需品都来自大自然,但很少有人明白这背后的自然规律、自然秩序。
老子曾说过,“吾有三宝”,老子的哲学包含三点:一曰慈,即人与人的友爱、慈悲;二曰简,即简朴;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一和二都是很好的智慧,可惜中国人记住最多的,就是不好的第三点。“不敢为天下先”,“无为”的消极思想被国人以各种方式变着花样诠释、赞美。前两个能够促进人类和自然美好的智慧,却被大多数人遗忘了。
我们很少主动去思考人和自然的关系,政府说了要减排,要保护环境,我们听,但自然发出危险信号警告我们,我们却不听。
《诗经》里可以看到人性的美好光辉,李白、杜甫的诗歌里可以见到,而我们的叙事文学里却很少能见到。而西方的叙事文学在这方面,走得比较靠前。
(四)西方人把自然写进文学,是最有科学精神的体现
自工业时代起,西方人就开始认真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开始思考:人对自然的需要越来越多,但大自然的资源是有限的,有没有可能让我们的需要变得更简单呢?
这一类的叙事文学作品中,最有名的应该是梭罗的《瓦尔登湖》,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体验了这种至简的生活方式。但最后他自己也坚持不了,所以说梭罗多多少少有一些表演成分在里边。
这方面做得更好的,应该是另外两位作家。
一位是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他写了一本《沙乡年鉴》。其中有一篇《大雁归来》写得非常美,还收进了我们的中学课本里。
这本书说的是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农药和化肥能够提高产量,但是有一个不好的结果:会导致土地在二三十年后废掉。中国农民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使用,但是美国不一样,他们会丢掉这些土地,换一块土地继续使用。
利奥波德一家买了很多废掉的土地,用来种各种树,各种植物。有了这些植物,化肥和农药的毒性就被吸走了,最后让土地重新恢复生命力。
利奥波德在这本书中,提出了“土地道德”、“土地伦理”,说的就是人与土地的关系。非常有现实意义。
另一位作家是约翰·缪尔,著名的生态文学之父,他的《夏日走过山间》非常有名。
他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文字的优美,不仅在于他游遍了美国的山水。而在于他是一位行动主义者,他切切实实推动了自然保护主义。
他曾说服西奥多·罗斯福设立森林公园,今日所谓的“优胜美地”就是因为他的倡议,才存在的。
他曾经对罗斯福总统说,你应该跟我一起去森林里露宿一晚,跟我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听夜晚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他说服了罗斯福,又说服了那些有投票表决权的人,最终给美国人留下了一笔珍贵的遗产。
我们说到自然(主义)文学,不是说停留在文本层面就可以了,不是除了写人与人之关系,也写人与自然之关系就可以了。
缪尔和利奥波德这类作家,不光留下了优美的作品,还影响了社会秩序,推动了文明的进程,这才是自然文学的精髓。而这类作家,这类知识分子,这类读者,在中国是缺失的。
再回到中国,人与自然的关系已经到了非重视不可的地步。这不仅是国家的责任,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我们中国人喜欢称自己为“老百姓”,但阿来说他更喜欢“公民”这个词,因为它意味着我们对国家、对社会,都有着一份责任。
阿来说,作为作家,他有责任把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写进文本。
(五)关于《科幻世界》:用科学的方式逃离现实,而不是金庸式的臆想
阿来谈到了当初为什么创建《科幻世界》,而不是“言情世界”、“武侠世界”之类的杂志。
早在鲁迅那一代,人们就意识到中国缺少“德先生”和“赛先生”,所以他们一直用文学来推动科学和民主。
《科幻世界》的创建宗旨也与此类似。所谓“科”,即“science”,科学的观念;所谓“幻”,即“fiction”,“逃离现实”的幻想,让我们不要太过于关注现实世界中人与人的关系。
当初创建这本杂志,跟一位美国宇航员有关。阿来遇到了一位宇航员,实际上这位宇航员是一位小麦育种专家,只不过她是在太空船里育种。她发现,小麦玉米等,在地球上一年只能收割一次,但在太空可以收割四次,因为太空的光线好。
阿来曾问她:为什么不在地球上做育种专家,非要去当宇航员?
对方回答:因为在美国有一个传统,孩子们不光读童话,还会读科幻,大部分孩子的梦想都是当科学家,都有一个星辰大海的梦。
阿来说,他不喜欢金庸。他曾当面跟金庸说,你的小说读多了不好:打架打不过人家,就想当欧阳锋;女友找不到了,就幻想自己能当韦小宝。
文学要具有现实意义,比如利奥波德,他发现了土地能够修复,他就用自己的方式去告诉大家。
自然文学的意义,不光是在于呼吁人们保护自然,我们在保护自然的同时,也是在保护一种文化。比如西部山区,森林的消失,也就意味着一种森林文化的消失,意味着一种生产与生活方式的消失。
身为作家,有必要以自己微小的力量,去寻找同类的声音,寻找共鸣。我们无法决定经济体制和上层建筑,但我们能够决定有没有青山绿水,有没有一个美好的自然环境。
(六)附:关于文学,关于家乡
有人问是什么成就了现在的阿来。
阿来引用了他特别喜欢的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话,布鲁姆认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有三个标准:光芒、力量、智慧。
光芒就是审美的光芒,指的是语言、诗意、神性。力量指的是认知的力量,对社会和人性的洞察。智慧,指的思想性。
现代人看惯了手机段子、鸡汤文、穿越文,这些都不是阅读。只有符合了以上三个标准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文学。
如果我们把苏东坡、杜甫、李商隐这些大家作为我们在文学上的祖先,就不应该让他们生气,如果他看到我们目前都在看这些文字,恐怕会耻笑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吧。
有人问家乡四川对阿来的影响。
阿来说,古语云“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四川确实是一个温柔富贵乡,多地貌的自然环境,也让人赏心悦目。
甘肃有句话说:“走到昭化,不想爹妈。”美女美食把人留住,连爹妈都忘了。中国人不大向往远方,安于物质层面的满足,即便是向往远方,也是为了找口饭吃。
四川对于文人作家确实是个好地方,杜甫在四川待了四年,写了两百多首诗。高适、岑参,都写了很多好诗,可见四川对文人的影响有多大。
(完)
请勿转载,后续会有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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