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鬼子来了》的梦境分析：到底是谁来了？

1.0 序言：为什么说作者电影更像梦境？

姜文是大家熟知的人物，我不再多作介绍。我要再次强调：所有姜文电影都是他的梦境！作为一个梦境侦探，我的工作就是解开他的电影梦境中的秘密。

实际上，一切虚构的故事都可以当做梦境来分析。电影的故事、台词、环境、布景都经过精心设计，简直和梦境的叙事完全相同，由于可以反复观看，其实比梦境更加具体、更容易分析。商业电影因为要满足大众的幻想，而变得具有传说色彩，坎贝尔说“神话是众人的梦境，梦是私人的神话”，电影就是现代人的集体神话。

相对于商业片，艺术电影是一种更加私人的梦境，由于作者非常忠于自己的内心情感，其剪辑逻辑与梦境叙事的逻辑完全契合，这样的电影非常适合拿来分析。姜文的电影是特征非常明显的作者主导的艺术电影，从这个角度看分析他的电影就等于分析他的梦境。

2.0 梦境背景：姜文生活史之1999-2000

《鬼子来了》是姜文自导自演的第二部电影，故事改编自尤凤伟的小说《生存》，电影基本上照搬了小说的核心主线，但对人物、情节和结尾都有很多细节上的改动。这部电影1999年开始拍摄，在没有经过国内审核的情况下于2000年送到国外电影节，并获得大奖。随后，姜文因此被禁止导演五年时间。

我将会用释梦的方法来分析这个故事，因此有必要交代一下“梦者”姜文在拍摄这部电影那段时期的生活轨迹。九十年代的姜文，刚刚从一个名演员变成一个名导演，转折点是他的第一任名女友刘晓庆帮他拉来投资拍摄成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片子大获成功，姜文也变成炙手可热的名导演。但他和刘晓庆的爱情却没有继续下去，在1991年春天的一个聚会上姜文认识了法国留学生桑德琳，随后坠入爱河。1994年生下一女，取名姜一郎。1997年秋天，姜文与桑德琳在法国注册结婚。值得留意的是姜一郎这个名字很有日本味道，但我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名字与稍后上映的《鬼子来了》有必然关系。那么，这部电影与姜文那段时间的现实生活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应该如何连接起来？我们在此留下疑问，在梦境中再寻找答案。

至于为什么要拍这部片子，姜文在采访中这样解答：“我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我想拍《鬼子来了》，其实是想对自己35年来做一个总结，对恐惧、对爱、对死亡的感受。是什么引起恐惧？为了摆脱这个恐惧，是远离死亡，还是接近死亡？这些都是我35年来脑子里和心里的感受。我想把它表达出来，正好有这么个故事，往里面一装，合适。”

单纯看梦境叙述会比较单调，我还是建议你跨过这部分，直接进入分析部分，然后再不断地重返梦境本身。释梦是一个反复回到梦境现场的过程，直到我们发现梦境的全部密码。如果你也想尝试分析姜文的这个梦，那么请从梦境叙述开始，这是一个非常挑战智力和推理能力的游戏。这个推理游戏从哪里玩起，由你决定。

3.0 梦境重述：如果这是一个梦，故事怎么讲？

梦见鬼子进村了，我的视角是上帝视角，就像在看一部黑白色电影，随着一声日语的“立正”，音乐声响起，这时画面是一面日本太阳国旗。一个穿着皮靴、腰间挎刀的日本军官踏上马匹，队伍开始行进，但并不是一个持枪军队，而是一个演奏军乐的队伍。

最前面骑马的日本军官喊发糖了，孩子们都围了过去，军官与孩子们玩猜猜糖果在哪只手的游戏，训令二脖子去拿水。二脖子点头哈腰说明白明白。军官和奏乐团远去，远方是一片内海，又像是湖泊，里面开过一条插着日本旗的船只。军官挥手向船只打招呼。

这时候视角变成了我的视角，我好像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华北日军占领区，屋外一轮明月，我和鱼儿在屋里做爱，发出一阵阵喘息呻吟。我把油灯扭亮想看看她的身子，她不让，叫我别歇着。突然一阵敲门声“咚咚咚”，我一头翻起问“谁呀”，外面的声音回答说是“我！”我又问一遍谁呀，回答还是答“我”。

鱼儿没来得及穿衣服，就身钻进一只箱子，我把她的衣物也塞进箱子，怕被人发现。关上箱子，我点灯出门，刚把门打开，一只黑漆漆的手枪就抵在我脑袋上，吓得我手里的灯掉地上，那人用枪把我逼到墙边，命令我合上眼。问我叫啥，我说叫马大三。又问村叫啥，我说叫挂甲台。那人说有两样东西让我保管，说一样不能丢、一样不能少，不能让鬼子知道，还说出了半点儿闪失，要我的命。我说村口就有个炮楼子，那人说这叫灯下黑。我说出事儿了找谁，那人凶狠狠地说找你，说完就离开了。我睁开眼，见屋里两个长条形麻袋，外面月光如水。

我关上门，鱼儿问谁呀？我茫然说知不道。女人擦开火柴，打开麻袋一看是两个活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正准备出去找他们，哧溜一声一把刺刀从窗户纸插进来，一个声音说道：“马大三，听着！这两人抓空替我们审审！年三十午介黑夜我们来取人！连口供一块儿带走！明白没？”我说明白了，问到时候谁来取人呢？一个神秘声音回答说“我”。

神秘人走后，我连夜召集村民，给大家演示刚才经历的恐怖事件，五舅老爷问我那人叫啥，我说他就说个“我”。六旺和二脖子也跟着问“长啥样，多少人”，我生气地说说合着眼看不见呢。我说那人交给咱们村留了两个人，等三十午夜黑介就来带走，还让我们抽空审审麻袋里的两个人。我说完，鱼儿补了一句“那伙子人说的挺厉害的”。床上躺的鱼儿的老公公气急败坏地吼叫着要崩了我，他要去拿枪，鱼儿赶快把枪拿走。舅老爷也阻止说你儿媳妇和大三的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鱼儿让老公公喝水，老公公生气地说我不是你爹，你这不要脸的养汉老婆。我气冲冲地过去拿枪让老公公崩我，他说我不敢。舅老爷呵斥老公公睡觉。

舅老爷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家议论纷纷，也拿不定主意。我说，那伙子人说了丢一个少一个，就该要全村人的命了。大伙儿一听说要命，都很惊恐。二脖子又出主意说不如全跑了吧，五舅老爷命他蹲下，二脖子抱怨别人不该让他发话。最后还是五舅老爷拿的主意，先养起来，等过三十，把人送走，神不知鬼不觉，消灾免祸。舅老爷让我多操点儿心，还让二脖子别跟她妈说，因为她那嘴不严实。说完，五舅老爷宣布解散，大家各回各家了。

梦又切换到电影视角，突然外面军乐响起，一队游行的日本演奏队伍走下山坡。二脖子跑出来叫“先生！”，军官喊“发糖果了”，呵斥说再来晚了就把你杀掉。送完军官，大家开始审讯犯人。五舅老爷写下“口供”儿子，开始隔着帘子审理两个犯人。我进去解开绳子，拔掉嘴里的塞子。

一个人喊饶命，说他是翻译官，叫董汉臣，今年二十八岁。五舅老爷问翻译官是啥意思，董汉臣说就是把日本话变成中国话，把中国话变成日本话。五舅老爷问另一位叫啥，董汉臣说，他叫花屋小三郎，二十五岁。五舅老爷问他杀过中国人没，董汉臣用日语问花屋，花屋说来支那就是要这样，我就像上帝视角一样知道他说啥，但被董汉臣翻译成了“他刚来中国，没见过中国女人！没杀过中国男人，是个做饭的”。那日本人还说他不与这些猪配合，董汉臣却翻译成求求你们别杀他。

大家感觉问得差不多了，互相问还有啥问的，我想起来应该问问“我”是谁。五舅老爷一本正经地问他们“我”是谁，董汉臣一脸懵，说不知道“我”是谁。五舅老爷解释说是哪个抓你们的“我”。董汉臣说要知道是谁，就不能让他们抓住了。五舅老爷呵斥他听审，并宣布口供内容，说完又说“该干啥干啥”，吓得董汉臣又招供很多关于日军的情报。在董汉臣交代的同时，花屋也大叫着说了一大堆我们听不懂的话。两人几乎同时说完，说完同时大口喘气。五舅老爷打开帘子说，我也是你们爷爷辈的，你们也都是孩子，这事儿我们也是受人之托。按个手印，挪个地方。众人转移这两人的时候发现花屋胳膊上还有抢眼，我大吃一惊。

图注1：这个画面很有意味：在一间封闭的地下室内，一男一女，两个被抱着的大粽子。两个大粽子其实是同构，都是阴茎意象，被被子包住后更加意象化了。

在地下室，花屋小三郎一边撞梁子一边嘟囔。外面响起军乐，过路的野野村队长经过这里，二脖子为他们送水。两人立刻大喊“救命”，我一把捂住董汉臣的嘴，鱼儿捂住花屋，结果被花屋推倒。我看捂不住，就赶快跑出去在台子上大喊二脖子，结果他听不到，我这才放心下来。回到地下柴房，开始奚落他们俩。说完让二人吃饭，我给花屋换药，花屋吐口水拒绝。鱼儿去给花屋换药，花屋接受了，突然他一头撞在柱子上。鱼儿过去抱着花屋，我朝花屋脸上喷了一口水，喷得花屋、鱼儿满脸都是，花屋被喷醒了。为了防止他们自杀，我把两人像包婴儿一样用被子裹起来，捂成了两个长粽子。捂好后，我给董汉臣喂饭，鱼儿给花屋喂饭、换药。结果花屋不吃鱼儿喂的窝窝头，我过去硬塞进去，花屋吐了一口，吐了我和鱼儿一脸。花屋小三郎绝食不吃。董汉臣翻译说他要吃白面。

图注2：白面值得注意，这是姜文的改动。在原著小说里是玉米粉，电影改成了白面，加上八婶子说我像白面不，以及鱼儿白面一样胸脯，这里白面的性意味就很明显了。

于是，我只好找八婶子借白面，经过一番好说歹说，以借一还八的方式借到了白面。借来面粉，我就和鱼儿一起擀面包饺子。鱼儿擀面片的时候，我把手伸进她胸口，被她骂了，说都啥时候了，还有这心思。我说，人家翻译官都管你叫嫂子，管我叫哥了呢；而且我找八婶子借面的时候把咱们俩的事儿都跟她说了。鱼儿骂我不要脸。我说，不这样说她不借我面啊，说着我又抄手摸鱼儿的咪咪，刚探进去呢，外面有人敲门。我问谁呢，答说是“我”。把我吓了一跳，门一开却是舅老爷，他说是来送口供的，让我等今儿黑人家来取人的时候一块儿带走。还嘟囔着说，咱们总算躲过去了。我说就是。舅老爷说等会儿人走了，咱们把初一当三十再过一回，我心中一阵阵恐慌。

图注3：舅老爷的一句：“咱们总算躲过去了！”就像躲过年兽以后的庆祝。

我和鱼儿端着饺子去地下室给他们送饭，一进门却听见花屋小三郎凶神恶煞地大吼：“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说完又轻蔑地再了说一遍。鱼儿说日本子说好话咋还没好脸呢，董汉臣说日本人生气和客气都是一个模样。花屋小三郎见没效果，又大吼一次：“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我让他别说了，告诉他辈分儿弄岔了，我要是你的爷，你就是我的孙，你咋也不能是我的儿呀。吃饺子的时候，董汉臣告诉花屋这回真的要上路了，花屋以为自己要死了，大哭起来。我看着他挺可怜，说要不给弄点酒喝。这时花屋哭着也说“我要喝酒！”想一块儿去了，于是去七爷那里借酒。后来，我和六旺在外面守了一夜，也没见谁来取人。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两人满身是雪。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春天，还是上帝视角，我看见银幕上两个鬼子爬墙而入，一个老兵、一个小兵，小兵说该回去吃午饭了，老兵说今天找个支那鸡吃吃。老兵问小兵：“知道如何从支那人手中拿到鸡吗？”小兵说可以问“你好，能给我一只鸡吗”，说完被扇了一耳光。老兵说看我的，老兵凶神恶煞地对着空气说：“妈的，快把鸡拿来！”说着用带刺刀的枪刺出去，小兵跟着学，老兵嫌学得不像，再次解说：“你要俯视他们，就如同恶魔盯住他们一样！知道吗？”

老兵再次展示了一遍，一刀插进草堆，结果插出了六旺，把老兵吓了一跳，六旺大叫一声逃跑。结果被吓到的老兵追上去了，给了六旺一耳光。两人把装备架在六旺头上，用刺刀画了一个圆圈，命令六旺站在里面别动，还踢了一脚道：“出去的不要！”然后两人去抓鸡吃，结果鸡立刻出现在眼前。两人追鸡追到了我家，差点就走进了藏人的地下室。好在鱼儿拿了两只鸡，两个日本鬼子才没有继续追那只跑掉的鸡。鱼儿开始给两个凶神恶煞的日本人做饭吃。我开始炒鸡，鱼儿说她去弄几个孩子闹腾闹腾。

这时候二脖子穿着孩子的肚兜进来帮忙，两个日本兵一边吃鸡，一边打二脖子。孩子们围着日本兵跳舞。花屋知道外面有日本兵，把袖章挂在鸡脖子上，带着袖章的公鸡刚出门，就被我发现并一把抱住，差点被鬼子看见，把我吓坏了。鱼儿和六旺也吓了一大跳。日本兵走后，鱼儿直哈气，六旺激动地冲进地窨子去，把花屋小三郎乱打了一顿耳光，我也气急了，说你们要是想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了你们的命。

图注4：鬼子来抓鸡吃这一段实在太可怕了，一个惊险的骗过年兽的情节。吃鸡，在很多梦境里都出现过，是阉割焦虑。这里的鬼子来吃鸡，是在大年初一，相当于是年兽来吃小孩。

图注5：二脖子穿肚兜完全说不过去，明明刚刚过完三十，刚下完雪，怎么穿肚兜？这是一个明显的意象化的表达，这说明二脖子也是孩子。二脖子和大蚂蚁、老二都是同一个意象，那就是小弟弟。

事后，大家都很害怕，六旺进城找到五队长，结果五队长说没在挂甲台放人，让咱们自己处理。五舅老爷说不如像七爷说的那样，刨坑埋了。我不同意，说假如四队长、七队长来了怎么办？最后大家决定还是要把两人处死，问题来了，谁来刨坑、谁来埋？五舅老爷决定用抽签定，谁抓住红豆谁处死两个犯人，不料我一下抽中了两颗红豆。

最后，还是让二脖子和六旺帮忙刨坑，他们把两人送到坑边就迅速跑了。我只能自己动手埋人，但我不敢杀人，最后把两人背到山上的炮楼子里了。回到家，鱼儿说大伙儿凑了一顿饭，给我压压惊。还帮八婶子带话，说那八斤面就拉倒了。我要拉着鱼儿一起吃，她赶快逃开，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碰我。鱼儿离开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久。

鱼儿回家后就跟她儿子小碌碡在一起，我见鱼儿不去我那儿，半夜去找她，告诉她我没杀人。从那以后我就偷偷去送水送饭，但一听到军乐就吓得躲进被窝。鱼儿看我吓成这样，就让小碌碡去送饭。小碌碡送饭的时候，两犯人教他说日文的“墙里有日本人”，小碌碡还真学会了，一边走一边说，半路摔了一跤，又不会了。刚好军官经过，发糖果的时候听见小碌碡说“日本人”，还很纳闷。幸好二脖子及时赶到，一把掐住了小碌碡的屁股，消息最终没有败露。

这下可把二脖子吓坏了，他立刻召集大家来商量。大家骂我教小碌碡说日本话，要是出点事，咱们不得掉脑袋啊。众人正拿小碌碌发气的时候，鱼儿站出来说：“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那两人来咱们村那天我跟大三怀上的！让他杀人，那不是让我怀鬼胎吗？嗯？不杀人，逼我们杀！杀了人又不搭理我们！见了大三就跟见了鬼似的！这前，人没死，冲我们又弄这个。我们咋的都不是，你们咋说都有理。我们没杀人！我们不杀人！我们杀不了人！”我也哭起来，说我下不了手杀不了人。大家听完鱼儿的一番话，都没法说了。所有人都很气愤，但又都不敢杀人，还是五舅老爷出了个主意，让我进城找四表姐夫来借刀杀人。

图注6：那两人来的一天，鱼儿怀上了孩子，再一次说明那两人就是阴茎意象，就是马大三心头对性恐惧转化出来的两个意象。马大三下不了手，与后面下不了手杀黄四郎一样，那也是哈姆莱特的困境，因为合法性不足。

在城门口检查的时候，我被扣留了，胡子太长，和照片不符，宪兵要求必须剪掉胡子。剪短了胡子进了城，终于见到了四表姐夫，可他说他使的是百步穿杨的枪，在有日本炮楼的挂甲台没办法用枪杀人。于是他又带我去澡堂子见一刀刘，刘爷答应帮我们这个忙。我就用独轮车推着一刀刘回了村。

我们选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准备杀人，一刀刘拿着刀，耍了一阵翻跟头的把戏，在两个人旁边走来走去没砍，害的我们也左左右右追着刘爷的步子晃来晃去。一刀刘说日本子码前，一刀过后，花屋倒下了，一会儿又扑腾起来。大家全乱了。人没杀死，一刀刘说他不能砍第二刀，那样会毁了他一世英名，说完就扔刀走了，四表姐夫也跟着走了。

正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花屋想到了法子，董汉臣翻译过来说就是：以命换粮。按照小三郎的说法：“放他们家走保证能换回两车粮食。叫咱们天天过年！”村里人有人不主张交换，但我觉得应该换，最后我说服了大家。至于一刀刘的事情，我就说是抓他们的那伙子人非要杀他们，让咱们死说活说好说歹说地给糊弄走了，这也算救了他们一命。在五舅老爷的主持下，大伙和花屋重新谈判。花屋保证不伤害村民，并保证不提一刀刘的事情，最终签下了以命换粮的契约。

我、二脖子、六旺和六旺爹带着花屋和董汉臣，到了日本军营。花屋的同乡上司酒冢队长看了契约，答应给我们粮食。这时村里的驴子突然冲过来要上日本马，搞得我很惊恐，赶快解释说这可不是我教的，日本军官也冷笑起来，花屋非常窘迫。我们赶忙把驴子拉走了。装好粮食，酒冢队长打电话给挂甲台村驻扎的野野村队长，让他叫来五舅老爷接电话，说让村里把人凑齐了，一个人也别少了。打完电话，酒冢队长带着人马和粮食，赶去挂甲台。在半路上，我决定去娘家接鱼儿。

梦变成了上帝视角，银幕上众人一起喝酒大联欢。酒冢队长让野野村演奏军乐，他说要说两句，他叫大家好吃好喝。五舅老爷说他也要献上一曲，说完唱道：“花明柳媚爱春光；月朗风清爱秋凉，年少那个佳人，她也爱才子，英雄到处爱豪强……”唱到这里五舅老爷忘词了，酒冢队长哈哈大笑。日本军人们也开始唱歌：“你与我，是一个蛋，我是蛋白，你是蛋黄，蛋白围绕着蛋黄，就如我围绕在你身边。”听完，八婶子也要说两句：“人怕见面，树怕剥皮，今儿我这老脸我也不要了，我也唱一个：奴家我进前厅偷相女婿，用手指点破那个窗棂纸，公子模样长得好，浓眉大眼他的相貌出奇，我看罢公子心高兴，回去对我的母亲提，母亲一听他不愿意，我把脸一沉、头一低，我小嘴扭过去，我发脾气，我说一辈子别把那个亲事提。”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花屋小三郎，竟然在酒席上还说那句“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董汉臣帮酒冢翻译传话，说八婶子唱得不错。五舅老爷对酒冢说你们的哥儿都好听，你也单唱一个让我们乐呵乐呵。酒冢说好，让花屋小三郎独来一曲，让花屋再说一遍刚才说的支那话，花屋说：“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结果董汉臣一字不落地翻译给了酒冢，众人听完大笑。酒冢队长听完，叫人拿枪，说花屋小三郎是皇军败类，应该枪毙了为大家饮酒助兴。花屋吓得眼睛睁圆。酒冢问花屋为什么没有联系野野村，花屋说没机会，董汉臣则直接出卖了我们，他跟酒冢队长说了他们被关在地窖里的事情。酒冢还是坚持让我们帮他枪决花屋，但没有一个人敢去拿枪。

酒冢问我们是谁把那两个败类送进村的，大家都低着头，六旺说这事儿得问花屋。酒冢问花屋，花屋也说不知道。六旺说连他自个都知不道，我上哪儿知道去，人都给你送回去了，这不就结了吗。酒冢又问马大三哪里去了，六旺说找鱼儿去了。酒冢立刻警觉地说，她带多少人？带多少支枪？六旺解释说是回娘家去了。酒冢不信，六旺一边安慰酒冢，一边拍他的肩膀，还摸摸他的头。花屋看不下去了，冲过来把六旺推开，六旺载了一个跟头，爬起来质问你咋骂人呢，花屋不等六旺继续说，一刀砍了他的头。大家一看杀人了，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五舅老爷骂花屋狼心狗肺，被新兵刺死。

八婶子骂日本子是王八操的，被从背后三刀刺死。二脖子来阻止，被酒冢摔倒，一下子扔进井里，随着绳子掉进水井了。小碌碌喊着“墙里有日本人”，被野野村一刀扎死，小碌碌一脸惊恐睁着眼四仰八叉死在地山。这时候瘸腿的七爷放了一枪，正中酒冢队长，酒冢命人把七爷抓来，七爷掐住了日本鬼子，几个鬼子开始砍七爷的手臂，砍了两次没砍掉，还是酒冢一刀砍断了七爷的胳膊。七爷被扔进火堆烧死。二脖子头上带着血从绳子上爬起来，又被鬼子用粮食砸进去了，彻底被活埋。酒冢下令把村子和粮食烧光。花屋小三郎拿出短刀，喊着天皇万岁装作要自杀，被酒冢阻止，酒冢说天皇下诏书，日本投降了，说完拿出投降命令。这时候响起天皇宣布投降的广播。

这时候梦里的我正划着船，带着鱼儿往村里赶过来，我说等孩子快生了，粮食一分就把鱼儿娶了。当我划船到了村口，却看见村中一片火海，人都死了。

梦境再次变成银幕上的黑白电影故事，野野村队长沦为街头小贩，他正和人推销的时候，来了一辆国军的车，开车的是美国人，国军吴大伟让他快点把这堆垃圾拿开，野野村听不懂国语，继续推销。直到美国人一声大骂，野野村才站起来敬礼。

原来他们是在广场上审判汉奸董汉臣。清场完毕后，双脚受伤、杵着杖的国民党军官开始训话，背后却站着两个美国人。酒冢报告说，日军战俘四十六名全都在此。国民党军官命人把董汉成带来，宣布对汉奸董汉臣执行枪决，就地正法。一声枪响，董汉臣被打死了。

梦突然又变成了我的视角，我戴着草帽，在日本战俘营地旁边卖烟卷。有个日本军妓过来说可以跟我回家，做我的婆，我没理。过了一会儿，军营出来两个日本战俘买烟卷，两个女人看见后赶快逃走。我一看，来买烟卷的正是逼我杀鸡给他们吃的那两个鬼子，虽然做了战俘，还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我给两个人点完火，从背后给小鬼子一斧头，躲起来日本女人尖叫“杀人了”，另一个鬼子逃进军营，我追了进去。守卫的士兵见状，慌忙大叫出事了。

这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暴雨。我追进战俘营，砍死了老鬼子，追进屋里又砍了一个。他们乱作一团，捂着头、流着血从屋里跑出来。我看见了酒冢，他见我拿着斧头，掉头就跑，拉上了窗子。我追上去一斧头砍下去，砍在酒冢手上，又让他给跑了。这时候国军也进来了。我用斧头砍一个鬼子的后背，结果拔不下来了，我非常着急。这时候我看见花屋也在附近，一着急拔下了斧头柄，花屋说“马大三你不要命了”，我用斧头柄打他，把他吓坏了，大喊救命。国军进来一把我按住了。

第二天，国军把我五花大绑，在昨天杀董汉臣的地方公审我，梦境依然是上帝视角。军官问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可是我的嘴都被塞起来了，根本没法说话。士兵给我去掉塞子，我开始大吼，又被塞上了嘴巴。这时，坡上一个人不小心掉下来，门口的一头大肥猪从士兵的胯下钻进场子，众人大笑。

国军高长官让酒冢琢吉对我执行死刑，酒冢说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不能再用枪，不过可以用刀来行刑。军官同意了，行刑队员把刀交给酒冢，酒冢把刀交给花屋小三郎，让他行刑。花屋用水洗好刀，在我脖子上试了三次后向国军报告，请求下令。国军军官命令行刑。花屋杨刀准备砍下，见我后脖子上有只蚂蚁，又用手弹走蚂蚁，这时我蔑视地抬头看花屋，花屋恼怒了，一刀下来，我的头被砍掉了。

我的意识还清醒，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画面竟然变成了彩色，我还看见了花屋小三郎上交刀具的场景，一眨眼睛竟然都是血，一下子就把我吓醒了。

4.0 自由联想：不同版本梦境的对比

电影故事与小说原著的关系：电影编剧对小说做了不少改编。一切虚构的故事都可以当作梦境来分析，如果我们把小说与电影当作对同一个梦境的两次叙述，这些改编就非常值得注意。我把改动的地方整理如下:

小说中故事发生地点大概位于北方某处的石沟村，电影中则改为了华北日军占领区一个叫挂甲台的临海小村。电影中村民口音明显是唐山口音，而唐山正是姜文的出生地。

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为民国三十三年腊月十三，电影则改为一九四五年；

主角赵武变成了马大三，这意味着这个故事又变成了“马氏家族”的系列故事；

主角偷情对象玉琴变成了鱼儿，改后的名字“鱼儿”具有了明显的意象含义，简单说就是一个凝缩了阴茎和女人两层含义的意象符号，从而构成了偷情与惩罚的完整“俄狄浦斯情结”；

玉琴的女儿扣儿变成了男孩儿小碌碡，现实中的“小碌碡”就是石头碾子，用精神分析看就是阴茎的意象表达；

玉琴的担任村国救会长的公公赵树勋（五爷）改成了双脚残废的七爷，改为残废明显有阉割意味，后面我再细讲姜文这个阉割设置的含义；

送俘虏的吴队长改成了神秘人“我”，这一改动意味深长，这使得“我”具有了可具体可抽象的含义，具体来看可以是那个时代的具体的人，抽象来看也可以是“超我”；

俘虏小山万太郎改成了花屋小三郎，“花屋”让我联想到洞房的花屋，“小三郎”与“马大三”似乎有对应的联系，这一点我们在具体分析中再看；

翻译官周若飞改成了董汉臣；

翻译官教的那些中文从“我有罪，我投降，饶命啊，别杀我，杀我如杀狗，我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是你们的儿，是你们的孙、晚辈小山万太郎”，改变成了“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这里改动后的“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用精神分析看就是一个实现“弑父娶母”的设置，你变成爷爷，我才能成为爸爸，才能占有妈妈。

记录口供的小学堂先生孙一更改成了五舅老爷；

赵武（即马大三）去解粮食的邻居、也是一家之主的赵万被改成了八婶子；

赵武小说中借的是包谷米，电影中借的是白面，姜文对白面似乎很迷恋，联想到他揉面的时候在摸鱼儿的咪咪，我可以确定地说“白面”就是乳房的意象物；

小说中周若飞交代的内容是：“小山交待：上庄据点的日军是一个中队的建制，伪军是一个大队的建制，日军中队长是田原中佐，伪军大队长姓陈，外号叫陈大膘子……”电影中董汉臣交代的内容是：“有一只小队，五挺机枪，九台电话，两个话匣子。粮库一个，炸药库一个。还有十四匹洋马，交代完毕！”

小说中抓到“中”字要去杀人的是叫赵顺和赵福来的俩民兵，电影中则是马大三一个人抓中了两颗红豆。

小说中的处刑人“刀斧手”古朝先改成了“百步穿杨”的四舅老爷和一刀刘。

小说中有赵武带着人准备枪毙两个俘虏的情节，面临枪毙周若飞还说了一句：“开枪吧，开枪吧。你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毙人！毙人！！毙人！好像把毙人当成了过节！”电影中没有这些。

小说中出现了好几次饿死人的事件，作为村长的赵武才在最后关头没有杀俘虏而在考虑是否用俘虏换粮食救村民；电影中没了饿死人的事，饥饿也没有被强调。

小说中村民决定过了年就对人犯执行死刑，电影则改为了年三十来取人，但是没有人来取，只好杀掉。

小说中古连长古朝先最终促成了去交换粮食的决定，但是他们一行在半途遭遇暴风雪，鬼子小山逃跑被杀，换粮队伍也全部懂事饿死，结果五爷变成了村子里的主事人；电影中则是换到了粮食，但是全村人被杀死。

此外，小说中有民兵连长赵志，电影中去掉了这个角色，只有一个为日军打水的二脖子。

姜文为什么要做这些改编？仅仅是为了电影叙事吗？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含义？这些问题我们将在分析中逐步展开解释。

小说和电影中都强调了大年三十：这让我想起大年三十的年兽故事，年兽又称年，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恶兽。相传古时候每到大年三十的子时，年兽就会来进攻村子，凡被年兽占领的村子都会遭受到残酷的大屠杀，年兽以头上的犄角作为武器，用来屠杀。屠杀结束后，年兽会吃掉所有人的头颅。为了防止有人诈尸或侥幸逃脱，年兽假装离开村子后折回来再屠杀幸存者，甚至让村子发生剧烈的晃动，就连婴儿、孩童都难以幸免。后来，人们知道年兽怕红色、怕巨响、怕火光的三大弱点，就会放爆竹、贴门联，驱赶年兽的进攻。为了防止年兽的再次骚扰，放爆竹、贴春联渐渐成为节日习俗，春节由此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之一，潜移默化地沿袭至今以及影响世界各地。那么，这部电影中的鬼子来了与年兽来了是否有必然关系呢？如果是一组同构故事，那么意味着什么？

5.0 分析笔记：谜底的揭示

梦的每一个细节都包含了整体的根本意义。这使得释梦工作的每一步都具备了一种向心力，被分析出来的所有细节都指向一个唯一的点。

01 梦境还是现实？

这部电影在我看来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马大三为什么不敢下手杀人？中国农民有这么胆小吗？我农村出身，小时候跟着大人一起打过猎，大人们围杀野猪是很凶猛的，我想他们如果遇到俘虏了的日本鬼子，下手杀之肯定没问题。

我找来原著小说来看，也的确如此，原著中村里有民兵大队，原本就要就地杀死两个俘虏，但是因为村里缺粮食已经死了很多人，恰恰行刑的时候俘虏又说可以以命换粮，众人才决定带队去换粮食。在小说中就是因为非常现实的原因而没有杀死俘虏。

但在电影中，实在有太多可以轻松杀掉俘虏的方式了：第一次，挖坑活埋，没声没息，就可做了，马大三为什么不敢做？第二次，神秘人没来取人，随后两俘虏用鸡传信差点害死马大三全家，结果他们只是扇了花屋几耳光，这样的恐惧足够杀人动机，他为什么还是没有杀人？第三次，俘虏被马大三偷偷转移到炮楼，小碌碡报信“墙里有日本人”再一次差点害死全村人，大家还是不敢杀；第四次，大家都不用动手，而且也不是过年期间杀人会有晦气，结果一刀刘拿着大刀还是没杀死。

尤其是第四次请来一刀刘杀人，专业的刽子手，身手了得，也不是晦气的时间，而且也下刀了，可仍然没有杀死；而且，只下了一刀，没有砍杀第二个人，这是非常不合理的一个情节。这样连续四次完全有理由、有动机、有可能的杀人事件为什么没有发生？这样一部写实的电影竟然有如此不可饶如的逻辑错误？

如此看来，我只能把这部电影看做一个导演的梦境，他非常忠实地讲述了自己的内心冲突，而这冲突的核心就是：一个突然到来的有违犯统治者占领日军的任务，这个任务使得主角陷入了犯罪的事实之中，如果他杀掉俘虏就是彻底地坐实犯罪行为，如果他不杀俘虏就还不算犯罪。这背后的心理指向其实是这个人不敢反抗社会统治意志，或者说不敢弑父。

弗洛伊德在分析《哈姆莱特》的时候提到，哈姆莱特绝不是因为无能的性格而不敢为父报仇，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他叔叔所作所为的一切正是他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的实现！于是他对仇人的恨，被他良心的自责、不安所替代；他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困局：自己其实比弑父娶母的凶手叔叔好不了多少。现在，他叔叔正处在国王的位置，如果哈姆莱特杀掉这个叔叔，就等于干了他叔叔干过的同样的事情。于是，他犹豫了。

同样的道理，在《鬼子来了》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犹豫：马大三屡次不敢下手杀人，后来请来刽子手也没杀成，这只能说明导演别有用心，或者说这是导演无法下手杀掉鬼子。这只能理解为内心事件，而非外部现实。

02 梦境叙事的开头

由于读者未必看过这部片子，看过了也未必留意到片中的细节，因此我将重述剧情，为我们的梦境推理重演案情现场。电影开头这一段让人想起原始部落的图腾旗帜，扬旗意味着图腾战争，这一点在现代也是如此。而且，这个电影开头有超现实色彩，犹如很多梦境的开头：我梦见打仗了，有一队日本人经过……

这一段开头如同梦境一样，一下子交代了最核心的恐怖事件：日本鬼子来了，然而并没有带枪，而是带着糖果，奏着音乐进村，一点都不害怕，这是梦境常用的降低焦虑的叙事手法：伪装。这段片头作为一个简单凝练的开头，交代了最核心的矛盾双方：鬼子与村民，杀人者与被杀者，吃人的暴君与被当做祭品的孩子，二者形成了矛盾的核心。姜文是一个非常好的梦境讲述者。在以后的电影生涯中，姜文一直在发展和重复着这种叙事艺术，最顶峰的是《太阳照常升起》，那是一部几乎完全用梦境叙事的手法讲述的电影故事，很多人都看不懂，但是姜文很满意。

这个开头让我们留意到的第二件事是搞笑的唐山口音，唐山是姜文的老家。他为什么把故事发生地定在自己的老家？这让我想起很多人做梦也常常用这个叙事手法：我梦见回到了老家的村里，或者我梦见回到了小时候上学的地方……这种故事场景的转换有两个作用：第一，使得梦者抽离出来，自己远离了案发现场，变成局外的上帝视角的旁观者；第二，同时这个地方又的的确确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也就是说这个故事依然还是梦者自己的故事，不过是加了一层伪装的、抽离视角的壳子。第三，唐山方言增加了很多幽默，而幽默是消解恐惧的一种手段。

03 马大三的恐惧怎么变成了全村的恐惧？

电影中神秘人把俘虏送来后，原本是马大三一个人的恐怖事件。但是，他却召集村民说，这是全村人的事，搞不好人家要全村人的命。这个细节一般解读说是暴漏了马大三胆小怕事、不负责任的国民性。这意思当然也是导演想表达的一层含义，甚至说是最外层的含义。但是，我们对这个故事做精神分析，是想发掘更为潜意识的深层含义。

如果梦境叙事的视角看这一段情节，就很好理解了。很多人梦境中都会把自己的内心恐惧扩大到全世界。原本梦境仅仅是梦者一个人的故事，结果往往会被改编成一个复杂的、包括了很多人的故事。但实际上，仍然不过是一个人的故事，其他人都是分身。如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人就是外界事物的合体，意识就是外界客体和群意识的合体，这些群意识会在头脑里互相较劲、打架，这就是心理病，心理病说白了是外界各种意识在体内无法调和导致的病变，因而改变心理病还得改变外界才行。这部电影是姜文为了治疗心病而拍摄，有他自己的话为证：“我老婆对我说，你看，拍《鬼子来了》对你的摧残挺大的，能不能拍点放松的。其实，我每拍一部电影都是为了让自己放松。像鲁迅说的‘为了忘却的纪念’。《贝托鲁奇如是说》里也讲，拍什么东西是为了忘记它。《阳光灿烂的日子》拍出来，那种挥之不去的情怀就被我锁进去了。”这里的“老婆”，我猜应该是姜文的第一任妻子法国人桑德琳。

姜文还说：“我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我想拍《鬼子来了》，其实是想对自己35年来做一个总结，对恐惧、对爱、对死亡的感受。是什么引起恐惧？为了摆脱这个恐惧，是远离死亡，还是接近死亡？这些都是我35年来脑子里和心里的感受。我想把它表达出来，正好有这么个故事，往里面一装，合适。”

姜文这番自我告白表明，这部电影就是在呈现他的内心事件，而这个故事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合适的壳子。况且，这个故事还被姜文按照自己心思做了如上所述的那么多改编。因此，分析这个故事中属于姜文的部分就变得有趣了。

04 “我”是谁？

马大三和村民审讯俘虏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荒诞的一个问题是：“我是谁？”这个我马大三知不道，村民也知不道，连俘虏花屋小三郎和董汉臣也知不道。

这个我到底是谁？按照小说是抗日部队的人，很多人对电影中“我”的推测也是如此，觉得那应该是部队上的人。实际上村民也进城找了部队上的五队长，但是人家不认，说没在挂甲台放人。所以，这个“我”就变成了一个悬疑人物。

我认为这个“我”应该从心理学角度来理解。第一，从故事叙事来讲，我是神秘人，我是马大三，我也是五舅老爷，我还可以是一刀刘，我还是主持公审的国民党军官；也就是说，我在这里首先是一种人格和身份。弗洛伊德把人格结构划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面，电影中吓到马大三的“我”第一次是神秘人，第二次是敲门说“我”的五舅老爷，第三次说了很多“我”的国民党军官下达了杀死马大三的命令，可见这里的“我”应该是人格结构中的超我，也是管束和压制自我、本我的那个我。

这样看来，压在马大三自我头上的超我是很多的，包括代表传统宗族势力的村里长辈、代表军队势力的神秘人、代表侵略和殖民统治势力的日本军官、代表国民党的军官、代表美国势力的站在国军军官背后的美国大兵，这不正是毛泽东所说的三座大山吗？封建势力、大资产大军阀势力和入侵的殖民势力，这三部分群体力量就是压在中国人自我头上的三个超我。

为什么马大三、五舅老爷和两个俘虏都知不道我是谁？这个巨大的问题也在说身份认同问题。对于马大三和五舅老爷，有身份认同的错乱和迷茫，山上来的水上来的都不敢惹，这些代表超我的群体力量太多了，一会是日本人，一会儿是神秘部队，还有国民党，还有美国人。超我的混乱导致了自我身份认同的混乱，这是中国人在甲午战败后的一个普遍问题：身份认同错乱，失去了自我主体性。这件事甚至知识分子也不例外，更别说农村的人。知识分子因为外国科技转而认同外国所谓的普世价值与西方文化，从而丧失了文化主体性；农民则更是没有自我意识，也根本谈不上主体性。可以说，“我是谁”是中国人被日本为代表的列强打败后产生的身份认同错乱和主体性缺失危机。

可以换一个角度总结一下“我”是说谁：

第一个“我”是神秘人，也就是代表武装力量的统治者的超我；

第二个我是五舅老爷，代表的是传统宗族势力，也属于超我层面的我。

第三个我酒冢队长，代表的是侵略势力，属于外来的超我；

第四个我是主持公审大会的国民党军官，他也属于武装力量的超我；

第五个我比较隐晦，就是站在国民党军官背后的美国人，属于外来的我。美国人骂日本人：“Fuck off ！”日本人乖乖听话，站直敬礼！这说明美国人是高于日本人的超我，也是高于国民党的超我。

马大三对这几个我都是害怕的。

其实，这是当时的社会结构必然的结果，就是没有经过现代化的中国，没有形成兄弟关系的契约社会制度，没有法律和公共秩序，全靠武力、宗族势力管理社会，而这两种管理社会的方式都是恐怖政策，也就是强行压制个体。所以，马大三害怕那个我。

此外，花屋和董汉臣知不道“我”是谁，也值得一说。花屋知不道那个我是谁，意思是说他对自己是天皇战士还是朴素农民的身份认同混乱了。董汉臣的身份错乱是：到底做一个汉人的忠臣，还是做一个彻底卖国的汉奸。

05 马大三的分身

如果我突兀地说六旺和二脖子是马大三的分身形象，读者肯定不会同意。好在一个人的不同梦之间会有同构的意象，这种同构让我们可以确信梦者在讲述的是同一个事情。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马小军的分身意象有两个：一个是羊镐；另一个是大蚂蚁；两个都是明显的阴茎意象。在《让子弹飞》中张麻子有分身马邦德，还有两个分身意象：一个是小六子；另一个是老二；二者都是明显的阴茎意象。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说在《鬼子来了》中马大三的分身意象了，其实不止六旺、二脖子是马大三的分身意象。还有他的阴茎意象：花屋小三郎、董汉臣、小碌碡，这几个都是他的阴茎意象。

我们一定要注意一件事：梦境的主角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梦者自己。所以，不论梦中有多少个角色，都是梦者内心焦虑事件的不同方面。就像这部电影中讲的故事一样，明明是马大三一个人的事情，结果弄成了全村人的事情，每个人都变成了马大三引来的恐怖事件的一部分。

06 为了实现弑父娶母而做的设置

小说中马大三的原型是赵武，鱼儿的原型是玉琴，鱼儿的公公七爷的原型是五爷。小说中的五爷不仅没有双腿残废，还是村里的担任村国救会长；姜文把这个人物改成一个双腿残废的人，明显就是一个阉割意象。这个设置这个情节设置让我想起一个男青年的梦，他让妈妈变成奶奶，又让一个长得不像妈妈的妈妈和自己一起倒酒喝酒，从而实现了对妈妈的占有。在弗洛伊德分析的《小汉斯的故事》案例里也出现过同样的案例，五岁的小汉斯为了为了“占有”妈妈，让爸爸和奶奶结婚，这样他就可以和妈妈结婚了！

姜文这个梦中对老公公的设置也是同样道理，老公公可以理解为鱼儿的老公，姜文把他升格为老公公，并且把他设置成残废，都是为了为他和鱼儿偷情制造条件。姜文为了让马大三占有鱼儿，他必须做这种设置。这就是梦的表现手法：让别人的老公升格为老公公，他才能占有那个女人。

这个情节还出现了一次同构的情节：花屋小三郎说要占有鱼儿，但同时他又对马大三无意中说出了：“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这在形式上意味着小三郎把马大三弄成了爷爷辈，自己变成儿子，这样占有鱼儿就合法了。这与马大三把七爷弄成爷爷、公公并占有了鱼儿是一组同构。这个细节看似平常，却一下子暴露了这个故事的梦境特征。如果没有精神分析式释梦的经验，这一点是很难被发现的。

07 性意象的分析：我与你，偷情与惩罚

电影中马大三正在与寡妇鱼儿偷情的时候，神秘人把两俘虏送到了马大三家门前，正在做爱的马大三被“我”打断，马大三一开门只见一把黑黝黝的手枪立刻抵在自己的脑门上。同样的情节还有，马大三在和鱼儿揉面的时候，正伸手摸鱼儿的胸，结果“我”立刻敲门，这次是五舅老爷自称“我”来送口供。还有，马大三问神秘人“我”出了事儿怎么办？人说出了事儿找“你”。性与罪是男性梦的核心主题，性欲望一抬头就会被惩罚，这是我在分析男性梦时看到的普遍现象。这部极其忠实于姜文内心潜意识的电影也是如此。

马大三和鱼儿偷情是一个很明显的性意象，与鱼儿偷汉同构的另一组情节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偷偷养着两个俘虏汉子，这意味着养着两个俘虏汉子是他们偷情的外化情节。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以梳理一下：1，花屋小三郎与马大三，一个大三一个小三，这都是导演改编的名字，二者有共同的三，还一大一小，表明二人有共同联系，后来花屋和马大三默契地都提出喝酒也表明了这一点；2，马大三和鱼儿把二人放在地窖里，包成两个大粽子，只留出头，还喂吃喂喝；后来马大三把二人包在麻袋里，只留一个喂饭的洞，就像一个留着嘴的阴茎；这两个情节表明这两俘虏就是阴茎意象；3，八婶子说马大三“炕上藏着鱼儿，地窨子里藏着鬼子”，更加清晰地表明了性与罪的关系：偷情是性，鬼子是罪；4，藏好后没人来取人，结果来了两个鬼子抓鸡吃，这时鱼儿拿出的两只鸡与藏的两个人是同构的；5，董汉臣与花屋两人抓鸡传信息，花屋把领章挂在鸡脖子上，这里的两个人与一只鸡是一个同构，表明花屋、董汉臣二人是待宰戴罪的鸡；6，鱼儿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送人那天怀上的，马大三不能杀二人，杀了等于怀上鬼胎；就是说那天的偷汉是有罪的。7、鱼儿偷汉与养汉子与二人偷偷养汉子是同构，而且养的是外国汉子。 8，花屋与马大三同为农民。9，马大三偷偷上了鱼儿，与后面马大三的驴子偷偷上了日本马，也是一对同构的性意象。这里的驴子就是马大三的象征物。

这一组反复出现的性意象表明了这部电影表达的核心性意象是偷情，而且是偷了外国人。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将在后面解开谜底。

08 还有一组有性意味的同构意象

花屋和董汉臣三次求救：第一回冲喇叭喊救命，传递信号的喇叭是一个明显的性意象；第二回两个鬼子来抢鸡吃，花屋和董汉臣把袖章挂在鸡脖子上送出求救信号，这里直接就是一只鸡，也就是明确的鸡鸡意象；第三回花屋和董汉臣教小碌碡喊话，这次小碌碡成为小喇叭、小阴茎。小碌碡的图像就是一个长条状石头碾子，明确就是阴茎形象，这三个同构可以证明：花屋和董汉臣就是两个阴茎意象。这二人的交错是这部戏剧的特殊性，也就是一个是中国人的阴茎，另一个是外国人的阴茎。最后的结果是中国人的阴茎意象董汉臣被阉割了。外国人的阴茎意象花屋小三郎活下来了。

整部电影中有三次喷一脸：第一次是马大三喷水喷在花屋和鱼儿脸上；第二次是花屋喷饭喷在马大三和鱼儿脸上；第三次是七爷用火枪喷在花屋和酒冢脸上。我在很多梦中这种吃饭与喷射的意象都与口交有关。如果还原到梦者现实的焦虑，那么这个细节说明了姜文经历了第一次口交事件后的震惊。

我在一个女性梦中和一个男性梦中看到过口交场景后的梦境表现：都出现了灰色的世界，都有吃东西的情节。《鬼子来了》整部电影都可以说是灰色的，黑色和白色混合起来的灰色世界。那么，这部电影也可以说鲜明而准确地传达了姜文经历口交以后的梦境。问题是，他跟谁发生了口交？关于这个疑问，我存而不论。

09 人物谱系的分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经过姜文的改编，这部电影中所有人物的名字有了密切的联系，形成了如下谱系：

一刀刘——中国传统的侩子手一刀刘，杀过八大臣，但已经老朽无力。

二脖子——八婶子的口风不严实的儿子（马大三的本我和自我沟通的部分）

马大三——主角自己，在心理意义上就是自我。从梦境还原角度看，就是姜文的自我投射。

四队长——马大三害怕的、想象中还有的四队长——带四的还有四表姐夫。

五队长——游击队；五舅老爷——村中长者，也可说就是超我意象人物；

六旺——去找到五队长的村民，他是马大三的自我和超我沟通的工具；

七爷——鱼儿老公公，更老一辈的爷爷，也是超我意象；其实就是鱼儿老公。

八队长——游击队；八婶子——也是超我意象；

九子儿快枪——九九归一，一颗子弹可以看成是一颗精子，一颗精子又是一个新生命、新轮回。

鱼儿——鱼儿就是一条鱼，就是一。这个鱼儿是所有事情的起源，这次灾难的隐形的根本原因。如果不是鱼儿，马大三就不会偷情，如果不偷情就不会有事儿。

小碌碡——碌碡就是一根石头碾子，也就是一，就是阴茎意象。

总结一下，如果把一刀刘和鱼儿这两个“一”（鱼儿一，碌碡也是一）链接起来，就是一个明显的俄狄浦斯情结：鱼儿偷了一个小孩其实是阴茎，然后害马大三要被阉割惩罚。这就是弑父娶母之罪的犯罪与惩罚。

如果用本我、自我、超我的心理结构来分析从一到九的人物，我们会清楚地发现：

一刀刘既是带有性欲望的阴茎，也是阉割阴茎的刀；鱼儿也是一，碌碡也是一，鱼儿偷情、偷汉最终引起了马大三被阉割。

二脖子口风不严实的特点说明了他是一个本我与自我沟通的角色；或者说他就是阴茎意象本身，首先他是二，就是老二；其次它是八婶子的小孩儿。老二与小孩儿都是阴茎意象。

马大三的“三”意味着他既要爱着鱼儿这个一，也要怕着三之上的超我意象，所以马大三是自我意象。

四队长是马大三想象出来的人物，也可以理解为他的内化的超我；

五队长是真实的超我，一个凌驾在马大三之上的可怕超我意象；

六旺是马大三派去和五队长沟通的人物，他是沟通自我与超我的人格化身；

七爷刚才分析了，应该是真正的父亲辈，实际应该是鱼儿的老公，被梦境叙事阉割了；

八队长作为游击队也是超我意象；而八婶子其实是母亲意象，也是超我的一部分；

九子儿快枪的九其实是指子弹，很显然在梦境叙事中是精子的意象表达。

一刀刘作为中国传统刽子手，杀不了人了，这意味着中国传统社会的超我崩溃了。一刀刘的崩坏意味着中国传统强力意志的崩坏，实际上八队长、七爷、六旺、五队长、四队长这些代表超我的部分也都全部崩坏了，他们都不敢杀人。

10 为什么小说《生存》打动了姜文？

当我们清楚了人物的关系与意思，就明白了：这部电影不仅仅是讲民族性，而是讲人性，具体来说就是本我-自我-超我的矛盾关系，也就是自我面对本能欲望与超我压抑之后的挣扎与矛盾。再往深里说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俄狄浦斯情结。

从姜文后期的电影来看，他是读过弗洛伊德的。在《一步之遥》中甚至有大段对白讲述弗洛伊德的观点，可见他的电影更多是对人类心理的剖析，而非单纯的民族性分析。

小说《生存》打动姜文的地方就在于，这个故事有多重的恐惧：一是鬼子来了，二是有两个俘虏不知道咋办，三是过年了。过年了就是年兽快要快来了，这也是一层恐怖。这几层恐怖竟然重合在一个故事之中，在那一刻个人的恐惧与民族神话里得恐惧共振并融为一体。这是这个故事真正打动姜文的地方。

12 到底是谁来了？

“年三十来取人”很容让人联想到中国过年的时候，年兽会在三十半夜来吃小孩。实际上，这个电影故事里也多次暗示了这层含义：

1、舅老爷的一句：“咱们总算躲过去了！”就像躲过年兽以后的庆祝。

2、两个日本鬼子来抢鸡吃和年兽来吃小孩完全是同构意象，小孩在梦境里就是小鸡鸡，吃鸡就是吃小孩，在很多梦境里都出现过，是阉割焦虑。这里的鬼子来吃鸡，是在大年初一，相当于是年兽来吃小孩。

3、二脖子接待吃鸡的两个日本兵时，竟然穿着穿肚兜，完全说不过去，明明刚刚过完三十，刚下完雪，怎么穿肚兜？这是一个明显的意象化的表达，这说明二脖子也是孩子。二脖子和大蚂蚁、老二都是同一个意象，那就是小弟弟。 这里说明了两点：第一，二脖子是个小孩儿，而小孩儿在梦境中都是阴茎意象；第二，鬼子来吃鸡和年兽来吃小孩儿是同构，所以这场戏讲的就是年兽来了，不过是一次序幕。

4、后面出现的鱼儿的儿子小碌碡在小说中是女孩，被姜文改成男孩，而且名字的改动也是明显的性意象，小碌碡就是一个石头碾子，就是一个阴茎的意象物。小碌碡最后死于鬼子的刀下，翻译一下这个情节，就是说小孩儿死于年兽刀下。

5、电影的最高潮，鬼子进村设宴即将杀人的时候，有个特写镜头显示小孩儿们都睡着了，酒冢队长开始开枪，一会儿就开始了杀人。这和过年的故事很像，年三十不能睡着，不然就会被年兽抓走吃掉。

6、神秘人的那句话：“我们有两件儿东西，先搁你这儿！一样不能丢，一样不能少！还不能让鬼子知道。出了半点儿闪失，要你命！”——犹太教中的割礼的含义是，你的小弟弟可以留着，但是要象征性地割掉一块剥皮献给上帝，这是与上帝立约的方式。

暂时保管两件东西，为什么是两件？我以为这两个人相当于两个卵蛋。

这些反反复复出现的同构情节与意象表明，这个故事的深层内核其实是“年兽来了”的故事。姜文想表达的其实是人类共同的原始恐惧：对可怕的原始父亲的恐惧。

14 “鬼子来了”的隐秘含义

最后的所谓“联欢之夜”，有连串阉割式的杀戮表明，这表面上看是鬼子来了，其实是年兽来了。我们再来温习一遍年兽的故事：

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有个恶兽叫作年，每到大年三十的子时，年兽就会来进攻村子，凡被年兽占领的村子都会遭受到大屠杀，年兽以头上的犄角作为武器屠杀村民。屠杀完毕，年兽会吃掉所有人的头颅。为了防止有人诈尸或侥幸逃脱，年兽会假装离开村子，然后突然折回来再屠杀幸存者，甚至让村子发生剧烈的晃动，就连婴儿、孩童都难以幸免。后来，人们知道年兽怕红色、怕巨响、怕火光的三大弱点，就会放爆竹、贴门联，驱赶年兽的进攻。为了防止年兽的再次骚扰，放爆竹、贴春联渐渐成为节日习俗，春节由此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之一，潜移默化地沿袭至今以及影响世界各地。

我想这个小说原著故事中过年这个元素是打动姜文的一个很大原因，年兽、鬼子、神秘人我都是带来恐惧的力量，这也是姜文内心一直没有摆脱的恐怖力量。他试图通过这部电影来摆脱这个恐怖的东西。

通常来说，我们不断地重复一件事，要么就是太喜欢，想再来一次；要么就是太恐惧，想通过不断地重复再来一次来摆脱这件事，比如小孩子的打针游戏。这部电影里也有反复的年兽来了的恐怖情节的重复：

第一次是电影开头，鬼子奏乐进村，没那么恐怖，但是已经埋下恐怖的伏笔，一般来说梦境开头也是伪装最多的的，恐怖都被表象掩盖。

第二次是神秘人我送来俘虏，这个非常恐怖；

第三次是两个鬼子抢鸡吃，突然就来，差点杀人，这个环节最像年兽来了：一帮小孩围着两个鬼子转，二脖子也被小孩化，穿着一身肚兜，全然是一个孩子。

第四次是鬼子运量进村大狂欢，这一次非常明显：这次宴会完全就是一场祭祀场景，所有人都到场了，好酒好菜，唱歌、喝酒。小孩子们都睡着的时候，鬼子开始大开杀戒，要知道过年小孩是不能睡着的，一睡着年兽就要来吃人，果不其然，孩子们、全村人都被吃掉了！

这几次重复的同构情节表明：这个故事的开课的确是鬼子来了，但是无意识层命的内核是年兽来了。鬼子来了不过是引发这个梦境的外部焦虑因素，年兽来了、年兽要吃人了才是真正恐怖的内核。这部电影之所以有如此的震撼力，也在于这个故事与中国年兽神话的同构，这种情节内核的同构引发了人们集体无意识层面的共鸣。

联系到现实也就是说，鬼子来了是一个外壳，神秘人送来的东西也是外壳，内核是马大三的偷情事件带来的罪恶感如何消解？电影中的方式是不断地进行自我阉割，以实现自我纯净，最终全部自我阉割。也就是说，现实层面姜文娶了一个外国媳妇带来的性焦虑才是这部电影与做梦者姜文的链接。

关于这件事，有如下几个细节可以说明：

1、董汉臣在交代日本兵情况时，说了一句“他们有十四匹洋马”；结果，马大三去换粮食的时候，马大三的驴子上了日本人的驴子，这个情节简单说就是中国人的驴子上了外国的马子。此处值得注意的是十四匹洋马，最后马大三的驴子扑上去要强奸日本人的洋马，场面非常尴尬，被马大三阻止。在现实中，姜文取了一个养媳妇，并且和她生了一个孩子。所以，这部电影毫无疑问跟姜文取了养媳妇有密切关系。

2、鱼儿与桑德琳有关系，桑德琳热爱中国文化，尤其热爱庄子。我们都知道庄子有名篇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鱼儿在这里就是姜文取得一个代表他媳妇的符号人物。鱼儿在电影中是一个外村的人，而不是挂甲台本村人，也暗含这个意思。

3、马大三偷情的解决办法是：娶了！事实是那段时间他娶了桑德琳，一个外国媳妇。姜文的这一次恋情又与偷情有关，因为他是在和刘晓庆恋爱期间与桑德琳好上的。在姜文内心，由于和刘晓庆的那次偷情式的恋爱，让他后来所有的恋情都蒙上了偷的色彩，以至于娶妻都像一场偷情活动。

4、1994年，桑德琳为姜文产下一女，名为姜一郎。也就在这一年，姜文与刘晓庆分手，显然与别女人生子才是分手的真正原因。

以上的事实表明，《鬼子来了》其实是姜文与外国女人偷情后的焦虑梦。他不仅担心被阉割，也担心事情被曝光。但是，一切已经无法反悔，因为女方已经怀上孩子。

15、 死人的方式

第一个死掉的是六旺，被花屋砍头，在结尾马大三也是被花屋砍头。显然，这是一个同构。六旺作为马大三的分身被先阉割了，直到最后所有人死完，马大三觉得自己被阉割完毕，才开始反抗。

第二个死掉的是五舅老爷，代表中国人超我的宗族势力也被砍杀，这就是丧失主体性的结果。

第三个死掉的是八婶子，被刺死，她代表超我，也代表母亲。

第四个死掉的是小碌碌，被野野村队长砍杀，一次阉割；

第五个死掉的是七爷，被砍断了手后扔进火堆里烧死。这又是一个阉割意象。

第六个死掉的是二脖子，被扔进井里，被用粮食活埋死掉。

第七个死掉的是董汉臣，公审后被砍杀。

第八个死掉的是小鬼子，被马大三砍杀，砍的是头部，可见又是一次阉割。

第九个死掉的是马大三，被花屋砍杀。最终还是把自己阉割了，完成了偷情与自我阉割的惩罚。

这一系列的死亡都带有或明显或不明显的阉割色彩，这是对马大三偷情的惩罚——偷情与惩罚形成了一个在电影中反复出现的同构。

16、改名的含义

小说原著中日本人叫小山万太郎，姜文改为花屋小三郎。这个改动值得注意，“花屋”让人想起洞房花烛夜的花屋，小三和马大三相对应，这个小三看来是马大三的小东西。董汉臣小说中叫周若飞，改为董汉臣意思也是一个意象化的表达，也是是懂汉语的臣子，也可以理解为汉人的臣子，实际上董汉臣是日本人的走狗，这个名字是一个反讽。

还有一个改动是，在原著小说里是玉米粉，在电影里姜文改成了借白面；与白面相关的情节是八婶子对借白面的马大三说“我像白面不”，以及借到白面后马大三和鱼儿揉面时伸手摸鱼儿的胸脯，这里白面的性意味就很明显了，“白面”就是乳房意象。

马大三跟八婶子借白面也是一组俄狄浦斯结构：八婶子象征妈妈，花屋象征小弟弟，二脖子也象征小弟弟，借白面给小弟弟吃的结果是八婶子、二脖子都被杀死了，也就是说性欲望被惩罚了。

小说中主人公不叫马大三，而叫赵武，是村长；电影中则变成了农民马大三。这里我总结一下改为“马大三”的含义：一层是让他成为“马氏家族”的人物；二是与花屋小三郎对应，形成符号上的联系；三是“大三”在心理结构上承载了“自我”的功能，也是一个“本我-自我、超我”心理结构序列的符号，以“马大三”为核心才展开了一刀刘、二脖子、四队长、五队长、六旺、七队长、八婶子、九子快枪这一系列的故事人物意象。

小说中有多处饿死人的情节，电影中全部删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原本要杀人，结果因为马上就是大年三十，最后没有杀人，这一个情节被姜文放大，变成了一个非常有中国集体无意识色彩的情节。我相信，要过年了、年兽来了——这个中国人普遍的潜意识意象情节也触动了姜文。

17、 超我的转化

无论是代表中国人的传统超我的种族意志，还是代表国家超我的国家意志，都需要转化，转化为现代的法律意志、契约意志和公共道德意志。

这是一个现代化国家的内在现代化。一个国家的人把群意志转换成了法律意志以后才算真正的现代化。

18、 谜底：鱼儿到底是谁？

最后有必要说说鱼儿到底是谁？我初步判断，这部电影与姜文的第一段正式婚姻，也就是与法国女人桑德琳有关，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名仕》对桑德琳的采访中提到两件事：第一是桑德琳毕业后进而攻读人类学博士，专门研究道教中的死亡文化；而姜文在谈到鬼子来了的拍摄意图时候，提到在这部电影中“我描绘了人类的误解与爱恨，恐怖与死亡”。第二件事，桑德琳18岁高中毕业时考上了巴黎政治科学院，不久后她开始学习中文，采访中还说：“桑德琳14岁时读到了老子和庄子，立刻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道教关于宇宙、山水和人身体的联系是她渴望了解、喜欢思考的问题，她被迷住了。”于是，对道教的兴趣确定了桑德琳此后的治学方向，也决定了她未来的生活道路。

既然桑德琳如此痴迷庄子和老子，他和姜文结婚后肯定也会深聊这些话题。众所周知，庄子创造的最有名的形象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电影中的鱼儿是姜文修改的名字，那么这个鱼儿与喜爱庄子之飞鱼的桑德琳自然就有了联系。当然，鱼儿在梦境中也是阴部或者阴茎的意象。不得不说，姜文这个意象用得好，一下子串联起了那么多的含义。

在另一处采访里，姜文说：“我老婆对我说，你看，拍《鬼子来了》对你的摧残挺大的，能不能拍点放松的。其实，我每拍一部电影都是为了让自己放松。像鲁迅说的‘为了忘却的纪念’。《贝托鲁奇如是说》里也讲，拍什么东西是为了忘记它。《阳光灿烂的日子》拍出来，那种挥之不去的情怀就被我锁进去了。”这里的老婆当然应该是桑德琳。

此外，这部片子是有对死亡的思考的，姜文自己也说：“我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我想拍《鬼子来了》，其实是想对自己35年来做一个总结，对恐惧、对爱、对死亡的感受。是什么引起恐惧？为了摆脱这个恐惧，是远离死亡，还是接近死亡？这些都是我35年来脑子里和心里的感受。我想把它表达出来，正好有这么个故事，往里面一装，合适。”

19、最后的一抹红色

最后一抹红色，那代表的是现实，代表的是残酷的、无法回避的、最逼真的现实，其实就是梦境的谜底：梦者因性的罪恶感而被阉割。

梦境的最后一段通常也是谜底，或者说是最现实的部分。而前面都是伪装的故事。

20、挂甲台是什么意思？

关于挂甲台的联想。值得注意到是，挂甲台到处都是长城，而这里一刀刘又说“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秦始皇正是一个扫荡天下、击退异族的君王，而今天秦始皇这样的君王没有了，只能任由异族日本人蹂躏。

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挂甲台”和“老龙头”多少均和明万历朝发生的朝鲜壬辰-丁酉倭乱、明军东征援朝有关。“挂甲台”之名应该自明万历二十六年广东清远人张良相帅广东水师抵达天津口岸时上岸征于妈祖庙中挂甲祈福而来，该庙遂称“挂甲寺”。而老龙头则是山海关最东一段长城，戚家军故将吴惟忠所筑，后惟忠于万历二十年赴朝东征，血战平壤牡丹峰。

姜文把故事发生地点放在这个龙头旁边的村子，显然是别有用意。中华文明的“龙头”都被占领，这无疑是一次民族性的阉割与压抑。龙本身又是阴茎意象，因而这里的阉割色彩就更加明显。

21、总结：梦就是一个世界，梦包含了全部秘密

通过这个梦境的细节分析，我们发现一个梦就是所有梦，一个梦就包含了人类梦境的全部信息。

首先，我们注意到的是性意象的部分，那是潜意识的语言与故事。

其次，我们发现了一些集体无意识的故事，也就是年兽的故事。

紧接着，我们发现了潜意识故事之上的现实焦虑，也就是姜文的现实焦虑。

最后，我们串联这一切，发现电影作者的内心焦虑、故事的焦虑内核与年兽神话的内核完全同构，个人梦境、电影故事与集体神话连成一体，构成了一组互相印证的个体人格与民族集体人格的隐秘叙事。

姜文电影的梦境叙事实现了与中国神话的深度同构，从而让触动了中国观众的集体无意识情结，这是姜文电影打动人的隐形原因。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电影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新神话。

《释梦笔记2：姜文电影的精神分析》系列文章：

序：为什么要把姜文电影作为梦境来分析？ https://www.douban.com/note/672374725/

01 《阳光灿烂的日子》梦境分析：姜文为什么要用电影讲述他的梦境？https://www.douban.com/note/669392163/

02 《鬼子来了》的梦境分析：到底是谁来了？https://www.douban.com/note/671162546/

03《寻枪》：陆川的处女作，还是姜文的焦虑梦？https://www.douban.com/note/671703359/

04《让子弹飞》梦境分析：姜文的隐秘复仇https://www.douban.com/note/671907804/

《释梦笔记2：姜文电影的精神分析》目录与简介

https://www.douban.com/note/672242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