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生活怀想录（一）：老澡堂

                
                
起了大早去老城南写生，父亲说帮我去踩点，于是一人拎着一把小马扎在老城南的巷子里转悠，老巷子都拆得差不多了，绫庄巷的大木门没找到，住户所剩无几，估计也不再看得到门口腌菜的场景，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刚开始的巷子，挨着公厕放下马扎，画对面一家已经破败的“建新浴室”，挂落的牌匾上模糊可见“百年老店”的字样，不知是真是假。
拿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父亲坐在一旁不禁说起南京的老澡堂。
澡堂这个词可真是遥远。小时候在新疆，家里平房没有浴室，都去公共澡堂洗，澡堂都以单位命名，场部、造纸厂、机耕队……街坊邻里，母亲同事，隔着屋子里迷朦的水蒸气也能一眼认出。隔间不多，往往两三个人用一个蓬头，招呼一声相互帮忙搓背。农场只有几家澡堂，大家难免在心里做些比较，新开的总是设备更好些，造纸厂附近开的澡堂为了省水装成了脚踏式，听着新鲜，可去了两次就不怎么愿意去了，洗的实在不够爽快。我有一位做大厨的姨夫，因为单位撤销了食堂，改去医院烧锅炉，顺带管着医院的澡堂，那时才看到澡堂的设备系统，一间屋子里一整套的锅炉，时不时铲一铲子煤加进去，感觉总能听到“呼呼”的火苗声。
                
                
网络通信不甚发达的年代，澡堂是我们了解身体生长奥秘的场所，与母亲，与伙伴，澡堂似乎并不是一个让人尴尬的地方。可能越长大想要隐藏的越多，再让我赤身裸体在公共澡堂洗澡大概是做不到了。
前两年yoann咖啡馆还在的时候，大家厮混在长白街。长白街后头有家良友浴室，几个男生隔段时间就会相约良友泡澡，无论是南京人尤安，新疆人大牛，还是香港人阿杰，似乎都很适应这项消遣。有一回大牛没吃晚饭去良友，中途两眼一黑，晕倒在地。虽然生在新疆，但大牛真可算是肤白如雪，让女生都无比羡慕，据尤安和阿杰回忆现场，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中，正在吹牛逼的二人第一眼看到了大牛雪白肩膀头上的刺青花，惊呼一声：“卧槽！大牛！”连忙拨开赤身裸体的人群，扶出了大牛。大牛头上缝了两针，那段时间出来进去，头上都罩着一张网，恰逢同一时段，当时的女友断了胳膊，大家相约吃饭二人并排坐着，一个头上罩着网，一个脖子上吊着绷带，兜着胳膊，场景甚感凄凉。
作为女生，想必这辈子是无法目睹一群人在大池子里泡澡的盛况了。父亲说起城南的澡堂真是记忆犹新。夫子庙龙门街的长发池，池子略小；夫子庙里文德桥头的德新池，池子比长发的大；贡院街街头，靠近吴敬梓故居，是秦淮池；建康路，靠近现在水游城的地方，有座椅相对较少的建康池；中华路上，大概在现在同仁堂对面的位置，有一家池子大、座位多的三新池；中华门外那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瓮堂，窑洞顶。虽然大家泡澡本来就全身湿漉漉，但突然一滴水滴身上总归不舒服，瓮堂的设计避免了这一点，让水滴顺着墙壁流下来，而且聚气又暖和。这家瓮堂临着中华门，据说最早是给修建城墙的民工用的，建城墙活儿太过繁重，晚上泡个澡解乏，因此也有很多年历史了。说罢父亲双手轻拍一下大腿：“这些澡堂嘛，我都去过。”
澡堂里大家泡的是同一个池子，休息区分不同的厅，每个厅有名字，消费差异便体现在这些厅内的躺椅上。便宜的七分一次，享受的是木头躺椅，躺椅上的垫子比较旧；贵的一毛八，享受的是软和的椅子，甚至是沙发，浴巾也很新。建康池和三新池价格高些，一毛到一毛二。
进了澡堂，厚重的外衣，伙计会帮忙挂在屋檐下的衣架上，长长的衣服叉，叉子顶端各有一枚小球，避免尖端勾破客人的衣裳，掀开椅子背便是用于放零碎物件的小柜子。脱了衣裳有伙计送来围巾帮忙围起身子，走到池子门口又有专人收起围巾。进了池子便可以好好泡个澡了，但不准打肥皂进去，雾气腾腾，找人搓背，或自己泡着聊天。
澡堂回音好，全方位环绕立体声，很多人喜欢在里面唱戏，尤其是花脸和老生。有一块区域用一根根的木头搭成一排，木排下方的水温非常烫，这是为腰腿疼的人准备的，躺在上面，热腾的水蒸气升上来，类似于热疗的效果。这些躺着的人边闭目养神，边嘴里哼唱几句京剧。
泡过澡出了池子，伙计递过一块烫毛巾让你擦身子用，再递过一块围巾，便到厅里椅子上休息。可以花钱泡杯茶，也有一些外面进来的小商贩兜售零食：去了皮穿成串的荸荠、生萝卜片、花生米……基本都是些原生态生鲜小零食，价格都在一毛钱左右。泡了澡去了乏，躺着躺椅喝茶吃零食，这基本是当时南京人民晚间最大的享受，吃了晚饭放下碗：“去澡堂咯！”有的甚至天天去，结成了澡友。
临走前伙计会再来递上一块热毛巾，擦擦身子擦擦脸，喊一句：“叉龙噢！”，伙计便举着衣服叉子帮忙把屋檐下的大衣取下来。
泡个澡十几分钟至三十分钟不等，拖太久伙计会来催，但不会简单粗暴地喊你走，而是递上一块热毛巾：“来，擦擦脸。”如果擦了还赖着不走，过会儿又过来递上一块，看看外面有人等，便也知道自己待太久了，起身离开。
喜欢泡澡的什么阶层的人都有，有钱专去享受的，干力气活去解乏的，无论钱多钱少，统统泡在一个池子里，出了池子，才各有各固定爱去的厅。
                
                
画了一半，有城南老大叔来围观：“这间是正儿八经的瓮堂噢！不过门头仿古也是造假的，但是这造假造的嘛也是有年头了，起码三十年了。”破旧的建新浴室锁着门，看不到内里，无法求证是否是瓮堂的构造，伴着一阵一阵的公厕味画完，和父亲各自拎着马扎，穿过巷子去李记锅贴吃午饭。
“德新、三新、建新，这澡堂都喜欢用新字来命名嘛。”
父亲答：“是啊，人总觉得舒舒服服泡个澡，就焕然一新了嘛。”
◆几年前拍的老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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