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知道徽州方言古怪,跟方圆百里的话都不搭界。据说徽人的源头是古代迁到江南的北方蛮夷,又据说可能是羌族。又曾见人考证,说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里面那些难解的字眼就是徽州方言。那些传说且不去管它,有一年回老家,买到一本《绩溪方言辞典》,编者说绩溪方言是徽州方言里最有代表性的一种。读得津津有味,才知道我们说惯方言,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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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知道徽州方言古怪,跟方圆百里的话都不搭界。据说徽人的源头是古代迁到江南的北方蛮夷,又据说可能是羌族。又曾见人考证,说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里面那些难解的字眼就是徽州方言。那些传说且不去管它,有一年回老家,买到一本《绩溪方言辞典》,编者说绩溪方言是徽州方言里最有代表性的一种。读得津津有味,才知道我们说惯方言,习惯了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快速切换,却没意识到绩溪话跟普通话之间其实有很大的语法差别。比如绩溪人的形容词,特色是“扩展式”,在两个字之间加中缀,加得越多,形容程度也越加深。比如“红”,很红就是“鲜红”,更进一步是“鲜当红”,再进一步是“鲜当溜红”,再进一步是“鲜当溜溜红”。又比如绩溪话的指示代词比普通话多一个,普通话里面只有“这”、“那”,绩溪话里头却多个“面”,需要指三个方位时,近的是“这”,远的是“那”,中间是“面”。“我从那边来,到这边拿两只饼到面边”,你看这样说话是不是更加清楚呢?又比如绩溪人用量词,棉被是一“根”,摩托车是一“把”,哎,好点奇怪啊!(“好点”就是绩溪话里面“非常”的意思。)还有许多古意盎然的词汇,比如爷爷叫作“朝”,下午点心叫作“下书”,酒杯叫“灌钟”;又如“鹿豕胚”,老人拿来骂不争气的小孩,长大才知道,这个词很古老的啊!
不但方言趣致,饮食也有特色。传统的绩溪菜油极重,据说是因为在山区,水中含碳酸钙多,油不重,食物不消化就易形成结石。——这一段话是在一本胡适传记里看到的。胡适一生见多识广,想必也尝遍天下味,临到老来,最喜欢吃的却是太太做的家乡菜“千层锅”。“千层锅”是用山区土菜,如干笋、香菇、腊肉、肥肉,一层层码好放进大锅中蒸熟,菜蔬受肥油浸润,更加鲜美,肉也去除油腻,更易入口。相互融合,相克相生,颇得阴阳五行之道。但这是粗菜,与长江中下游精致温润的总体氛围不合。绩溪人又善治面食,这点上就更像北方人了。
二月二,绩溪人家家都包粽子。包粽子用的是箬叶。箬竹长在山阴水边,你走在小溪边、小路上,峰回路转,便是齐膝的一丛,绿油油的,姿态疏雅。新叶有清香扑鼻,陈叶也不差到哪里去。粽子里不放酱油,叶的绿,糯米的白,红枣红豆或者火腿的红,相映成趣,未入口,先悦目,深呼吸,又悦鼻。包法是两片箬叶包一只大粽,鼓鼓的像一个扭转的圆枕头。真大,小时候我老是吃不完一个整的。
到清明吃 “艾饼”和“包”,“艾饼”就是用艾草汁染绿的糯米饼。五月初五端午节,七月十五鬼节,八月十五中秋,都是吃“包”。到了过年,就做圆圆的馒头或者糯米饼,绩溪人叫做“粿”,上面点一个喜庆的小红点。平日里,家里想换口味了,常做的是“托粿”和馄饨。“托粿”是薄面皮包好馅料,擀平,用油煎熟的一种馅饼,县城里各家早点摊也都有卖。最有特色的莫过于以干香椿和肥瘦猪肉为馅的,吃起来奇香扑鼻。
“今朝我家做包,来吃歪——”(绩溪人拖长的那个叹词是“歪”,而不是“啊”“呀”“吧”等等)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外婆就在擀面,调馅,做“包”了——绩溪人家的“包”,馅料是肉末、豆腐、木耳碎、青椒碎,皮则是很薄的面皮,包好后样子像个手掌大小的大饺子,躺在蒸笼里面蒸出来,薄皮呈半透明,里面彩色透出来,煞是好看。趁热沾醋吃,好香,真好吃啊!
虽然绩溪人到底从哪里来、是不是古代的北方蛮族,这一点已经很难考证,绩溪的地名却是可考的。 “绩”是纺织的意思,此处水网密布,如同织布,故名绩溪。“县北有乳溪,与徽溪相去一里,并流离而复合,有如绩焉,因以为名。”真个是满目青山绿水,处处柳暗花明,古村落一个连着一个。
在去过的所有古村镇里面,我觉得最漂亮的就是绩溪的龙川了。龙川座落在群山和田野之间,走进村子,村中一条清溪,村后一条大河,呈丁字形,古村沿着“丁”字下面一条竖线,也就是那条小溪而建。房舍洁净有致,石板平整清脆。胡家祠堂二十多年前就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单位了,宏大而精美,代表了一个大家族世世代代的谨严信念。走木板桥,过“丁”字那一横,也就是那条大河,对面小山上面有小庙一座,样式简朴,好像孙悟空为躲过二郎神变出来的那种。我去的那日,天下着濛濛细雨,淋着村中的小溪小桥,村外的田野耕牛。大概普通人心目中的水墨江南画卷,就是那个样子吧。
我们绩溪是小地方,然而一个历史悠久的小地方,自有他庄严、特别的气质。有一次我在希腊中部坐车,漫山都是烈日和橄榄树,山路盘旋如同蚊香。同车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当地农民,红红的脸,坐姿挺拔,面带那种东正教传统地区的严肃宗教气质。猛然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很受震动。——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外在的物质的家乡,和一个内在的精神化的家乡,内在的那个,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去,但是终身都在心心念念着,那也就是,我们终身视为自身尊严一部分的家乡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