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一十二分,我们流窜到了郑州,并与小四的同学胜利会师。这回比较爽,连回南京的车票都已经落实了,在郑州的这十四个小时,可以玩的无牵无挂了。
真是感受到同学的好处了。古人为什么那么崇尚“交友遍天下”?一个朋友就是一个流动驿站啊!人生地不熟,看见了吧,“人生”在前面,只要人熟了,地熟不熟有什么关系!
一伙人决定找个地儿先把包处理了,于是在郑州少侠的带领下开赴商场的存包处,途径二七广场,瞻仰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物二七塔,同时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民风骠悍”,不,确切地说是车风骠悍!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居然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交警,就见大车小车呼啸而过,一路撞不死人誓不罢休的气势汹汹,我们胆战心惊地拖着残腿左挪右腾,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咱是打华山下来的,心理素质过硬,沉着冷静临危不乱。
过了马路还有更大的挑战——天桥,而此刻仅仅看到台阶我们就已经痛不欲生欲哭无泪了,过个桥不易于上刀山,尤其想到上去了还要下来,牙都痒了。果然下桥的时候哀嚎一片,大师兄面色凝重:“不要让郑州警方注意到我们!”天哪,难道我们已经这么落魄了吗?悲痛!
然而打击还是来了——那巨大的华联超市九点半才开始营业。只能说明我们对现代经济市场规律是多么的不了解。认栽吧。
在街道上盲目地游荡了片刻之后,大家终于认识到把包放在那位郑州少侠的寝室是目前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原路跋涉回去,于是挤上一辆动弹不得的公车,于是在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可以扔下包一身轻松地把自己粘在椅子上。我和神姐甚至还气焰嚣张地冲进男生盥洗室洗了个头,亏得那位大哥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狂洗衣服。
然后大家豪情万丈地杀进馆子,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犒劳了一顿,吃饱喝足之后果然士气高涨,马不停蹄就准备转战黄河。
结果六个人拥进一辆碰碰车,“砰砰砰砰”的就上路了,驾车的是一位头戴墨镜,声音豪放的大妈,举手投足间俨然黑帮老大的气慨,我的眼前立马闪过了《天空之城》里那位驾着飞船纵横天际的海盗妈妈。因此当车子终于“砰砰”进了泥沼,不等大妈招呼兄弟们二话不说就跳了下来开始推车,大妈的老大风范果然令人心折啊!
颠了四十多分钟的“海盗船”兼看了一路的油菜花之后,似乎终于可以看到黄河的浪花了。海盗妈妈指点我们可以从小路岔进风景区,在售票处晃荡了几分钟,内心小小地斗争了一番决定挖一回社会主义的墙角,广大的人民群众一定会原谅我们这群囊中羞涩的祖国花朵的吧!
翻过土坡,穿过铁轨,越过田野,闯过村落,一伙游兵散勇折腾了半天终于豁然开朗只见一条笔直大道横亘眼前,小四激动不已:“这幸福来得也太突然了,真是接受不了啊!”众人也都喜形于色,却多少有点不敢相信——就这么被我们混进来了?不是吧!
果然没走几步就觉得苗头不对,远远望去前面那小房子怎么看都像检票的地方,就在大家紧急商议应对策略的当儿,一位神秘女子打我们身边经过,高深莫测地扫了我们几眼不露声色的留下一句话:“前面就要检票的,有票就进得去。”然后扬长而去。我们心中顿时一沉,坏了,没准就是个探子!
于是故作镇定踱到一边的墙根,装模作样地看起告示,打算瞅个空子就往寺边的小道上奔,反正一样能绕进景区。
晚了,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眼角的余光中已经有数个身影向这边急奔而来,同时还喊着“不要走!”,居然还出动了一辆摩托车载着俩彪形大汉疾驰而至……本来还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跑就是了窜进小路想来他们也不至于穷追猛打赶尽杀绝,一见这阵势心就虚了,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跑人家已经杀到了跟前,于是连抵赖都省了直接投降乖乖买票,认罪态度好还能争取点宽大处理。
唉,老师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聪明的猎人。血的教训啊!下次逃票一定要摸清形势,看好路线,小心谨慎,两手准备,分清敌我,当机立断……
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大家就被诱惑上了马背,说是骑马,其实只要平衡感不至于太差保持着别掉下来就可以了,自有人替你牵着缰绳。一位大姐给我两只手里各塞了一瓶矿泉水说这是你同伴们落下的又把鞭子往我手里一放,嘀咕了一句估计是使用说明之后就拍马走了。好容易腾出手可以操纵缰绳了却悲惨地发现不管我怎么拽这马儿同志就是铁了心往路边沟里走,我估摸着它的目的是去啃几口青草。结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几个颠儿颠儿的在前头越来越远对这匹贪嘴的坐骑却依然无计可施。
救星终于来了!一位大叔接过了缰绳,我斩钉截铁地迸出一个字——跑。
大叔果然敬业,一抖绳子就开始提速,一边不忘教导新手:“要立在马镫上,对,不要坐着,腿要夹紧马肚,哎,对了!……”说话间我们已冲到了最前头,马蹄起处,尘沙飞扬,远远地,已经望到了黄河。
饮马黄河,扬鞭东指,手起处,九州云变。
那些王侯将相、文人墨客,当此情此景是不是都免不了一番天地之感,兴亡之叹?
然而我们只想着再多骑一会儿马。这也正常啊,连刘备都说是“南人驾船,北人骑马”,可见我们骑马的机会有多难得了。
于是加钱,换得黄河岸边一阵纵横驰骋。明知道只有一圈,跑得越快时间越短,舍不得跑,却更舍不得不跑,纵马飞奔的意志云飞风起般在胸中激荡,挥舞着鞭子,就这样一路向前!
跑起来了,真真正正地跑起来了!四蹄腾空,踏月追星!那个时候,只想超过所有的人,那种激越,就叫“视天下英雄如无物”。身体在马背上颠仆起伏,对速度的渴望让人血脉贲张,那是飞一般的快感,使每个人觉得自己像个英雄,那一瞬间,以为自己能够改变整个世界。
看见一群马围着一匹倒在地上的同伴,我知道那匹马不行了。马是连睡觉也要立着的动物,除非病得站不起来,它们不会倒下。我看着那匹马,它的表情如此安详,大大的眼睛里没有悲喜,只是静静地把目光投在很远的地方,一个只有它看得见的地方。它的同伴们沉默着,旁边人来人往喧闹非常它们完全不放在眼里,连耳朵都不曾动过一下,只是低着头肃穆着,仿佛凝固在了时间里。而端着相机不停按动快门的人们,也没有谁忍心把镜头对准它们,没有人忍心,打搅它们。
我们沿着河边慢慢地走,彼此都沉默,从长江边来到黄河边,每个人都若有所思。望着茫茫江面,突然想起七年前来这里,也是打马上山临川,也在河滩上拿一根木棒画那幅我平生唯一会画的山水,还因为贪玩陷进了泥泽,老爸却趁机拍下了我提着裙子的一脸苦相,然后才把我从齐膝深的泥里捞了出来,老妈居然还纵容他这么做!那个时候,我怎么可能想到七年后又来到这里,和一群当时我根本不认识还散布在天南地北的朋友?回头看看他们,忍不住就笑了,朋友,多么神奇?就像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而那边,有一位大师兄,在滔滔的黄河边画了一个圈,召集了一批人马开始大兴土沙。这边却远远地看见有人踏水而来,于是决定先去一探究竟。
原来是一段较浅的水域,隔水而望是一个小小的沙汀,从岸上到沙汀的水面宽约三十余米。还用问吗,当然是脱鞋卷裤腿下水啰!
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于是转身冲那堆玩得兴起的人一阵大叫,好歹老大发现了我,拿着相机就奔了过来,我把外套往她手上一搭,接过相机又下水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水奇凉无比,没走十步脚就麻了,但踩着的河底很硬实,水平线也一直浮动在膝盖上下,便如此波澜不惊地蹚了过来。
本以为能望见更辽阔的江面,没承想极目处仍是连绵的沙洲汀渚,在汀上优哉游哉地散步,发现很多沙鸥的足印,一时间竟有些惊奇,不知这么坚实的沙土上怎么能留下如此深而清晰的印记,且是来自那样轻盈的身体。想象它们曾经怎样逍遥地在这里漫步,风在不远处的枝头等候,等候鸟儿们梳理自己的羽毛,并让翅膀沾满向上的欲望,然后起飞,挂靠风之羽翼,去呼啸天地,去放歌浪荡。
那么风,此刻又在哪里蛊惑初生的灵魂?只知道,它所到的地方,一种叫做自由的信仰被匆匆忙忙地传播,于是便有人,中蛊一般地开始追随。
又走进水中,沿着汀岸缓缓而行,明白江面如此辽阔,对面的沙洲如此遥远,明白隔水而望的距离是如此无奈。回头看适才驻足的沙汀,竟在水中呈现出梦幻般的轮廓,连着远处的铁塔和它那被我搅得一身的影子,真的,少了夕阳的色彩,景色就显得孤寂和落寞。
远处有人打马过河,去到对面的沙洲,在那里,能看到更壮阔的江面!
认准马队所走的水线,我跟在了后面。天哪,他们骑马,我徒步!
这里的水速明显急得多,只是水实在太浑看不出来,而且很快就踩不到实在的硬土,一脚下去满是陷人的淤泥,冰冰滑滑的,把整只脚吃进去便不愿放口了。突然听见一阵汽笛声由远及近,扭头看时一艘巨型气垫船正势如破竹地在那我已离开的沙汀上横冲直撞一碾而过,再转过头时,马队已到了水中央。再往前几步,再一次绾高裤腿,水底的软泥如蛇般缠上了小腿,急忙抽脚,退后一步站定,重新试探下一步的着脚处。
努力地走着,离那援以领航的马队却依然越来越远,水和沙在身边急速离去,野花和水草流经身侧,见我不作挽留,便也狠狠心目不斜视地去了。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喃喃,原来海子的诗早已脱口而出……骨骼挂满我的身体/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啊,青海湖/暮色苍茫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暮色苍茫的水面……
忍不住想,如果不是青海湖,是黄河,不是宝石而是沙砾。于是失笑。
就这样,立在水中央,望着马队,他们已快到彼岸,而水正漫过马的肚子,我笑着,想起另一首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似乎又有汽笛声呼啸而来,眼角扫到一种飞扬跋扈的气势迅速逼近,转过身,看着它泰山压顶般直冲过来竟不想闪避,或者说不敢,只怕自己一动便会慌了阵脚,一个踉跄栽倒水中。于是回过眼神,只专心地看着水面,走一步,再走一步。其实知道它撞不到自己,可是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却实实在在地害怕了,想跑,又不能,只能一步步挪,心一慌又深深陷到泥里,于是更不敢慌。
听到它到了,便转过身,让它从面前经过。满船的人坐着,望着舷窗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们,似乎是一种很特殊的相遇?然后他们也过去了,船激起的浪却跟了过来,来不及躲了,水位一下子升高。我低头悲哀地看着裤子,第十二次发誓一定要去搞条快干裤。
那边马队终于上了岸,独剩我被茫然地水包围着,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进么?士气已泄,那水深也不是我能接受的,可是要退又不甘心,何况回首一样茫茫水面,路又在哪里?突然觉得累极了,哪儿也不想去,只想来匹马来艘船把我驮走载走——就像小时候被狗追得贴在墙角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妈妈总会及时出现把狗赶跑,然后,抱着我回家。
“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
对面的沙洲上,有人策马追风,我看见他们跃动的身影,却看不见他们眼中更远处的风景。那些马,离我不远,又很远。
回头望见几个小小的人影,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堆城堡吧?长得再大,人心里总还有些孩子的东西,孩子般的心情,孩子般的脾气,毕竟每个人都曾是个孩子啊!所谓长大,真正改变的只有思想,其它的只是被巧妙地掩藏了起来,就像人的指纹,一直都在终生不变,平常我们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就会暴露出我们真正的身份。所以父母眼里我们永远都不会长大,永远都是孩子,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我们永远真实的那面。
其实,又有谁不是孩子呢?
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留下和他们一起玩得满手是沙?落得现在如此凄凉光景!可是如果从头再来,我还是会同样选择的吧?
最后一次眺望,把视线拉到目所能及的最远处,于是只有天,不再有沙洲。
“就这么想去见你们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远”
跋山?涉水?
转身向来时的岸涉去,心中竟然有一种放弃后的快感,又许是轻松,步子既快又准,带起“哗啦啦”一片水声。发现自己真的很怕死,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回到岸上,见到一个雄壮无匹的“西北大营”,据说地基中还有一张西安地图,周围一圈围寨上仔细地堆出了城垛的样子,营中却是空空荡荡只在中间耸起一座大土冢,头上还插着一枝白色的江流花,令人很是发了一会儿怔。
照例又是合影,然后,踏上归程。
忙忙碌碌赶回驿站,最后一顿饭却吃得我们伤心不已,倒不干什么离愁别恨的事,实在是有太多好吃且正宗价钱又便宜的小吃让我们嫉妒了。一样是学校,怎么我们连条绝无仅有的后街都没保住而人家过条马路就能把如此美食一网打尽?看来回去以后每天更不知道吃什么了,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作别郑州少侠,五人挤上一辆出租车,向着火车站风驰电掣而去,终于准点到达,十个小时之后,我们将通过长江大桥,回到南京。
就这样,我们在黎明时到达一个城市,然后在夜色中离去,披星而至,戴月而隐。当起点与终点重合,流浪的梦想也阶段性的功德圆满。
没风的时候,咪着眼睛看天空,想一个问题:如果不去走,可不可以?似乎不太可以。身体里有那样的虫,长期不走,身体会生病的。于是便听见有人说,历史在路上,生命在路上,我们活着,更是在路上。
也许哪个月黑风高之夜,游荡的风又来蛊惑梦境,在耳边唱一支关于远方月光与花香的歌,有多远没有感觉,只是感觉到未来就在前方等待,而未来是什么?《天马茶房里》里的话:未来就是一直来,一直来。我们就为一直要来的事物而翘首、兴奋。
某个起风的日子,灵魂开始躁动,我们便知道,又是远行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