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和飞机有关的

上个月阳光很好的日子，我们去机场附近呆了好几个下午。史基浦机场边上有片很漂亮的野地，有很多树和芦苇。因为离跑道只隔一条小河，很多航空爱好者会聚集在那里，看飞机起落。James就是其中之一，他对各种民航客机的型号参数和起降流程都了如指掌，带着一支长焦在跑道边能站几个小时。我纯粹是去围观的，但是也喜欢上这里，可以躺在草丛里晒着太阳看书或者发呆。

伴随着巨大的发动机轰鸣，从在跑道上飞速滑行的庞然大物变成远方天空中某个小点，也只要几十秒的时间而已。热空气会把视野里的物体变得扭曲，James说这种现象有个专有名词叫heat distortion，看起来就好像金属在空中融化了，又像某种超现实的隐喻，可以横穿时间的神秘通道入口。

航空爱好者很多都爱听ATC录音，也就是飞行员和空中管制员的无线电对话。一架飞机在飞行过程中需要不断地切换到不同的无线电频率来和对应席位的空管沟通，从廊桥开始，依次由地面（Ground）指挥滑出，塔台（Tower）放行起飞，进近（Approach）引导离场，接着问候过沿途国家的区调（Area control），到了目的地机场附近，再倒序重复一遍之前的流程才算圆满结束。

这些电台都是公开频率，所以只要有一台能够收听航空波段的收音机，在机场附近调到对应的频道就能收到。

我们上次去机场时就遇到带着自己收音机的荷兰大哥，他把电台公放得很大声，一群人聚集在周围，或坐或躺，大家一起静静地边听边看。略嘈杂的背景音中，塔台给出准许起飞的口令，飞行员跟着复诵一遍，两人友好地互道再见。再过几秒，跑道起点的那架飞机开始缓缓加速，滑行到跑道中段，在引擎声和热浪里抬轮起飞。

流量大时，几乎每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有冰岛航空的旅游航班，荷航天蓝色涂装的大飞机，还有国航或者东航飞回中国的货机。波段里声来声往，但是音质糟糕，大家讲话都很快，混着一大堆专有名词。我的耳朵只能捕捉到一些数字，英语或荷兰语的“你好再见”，还有零碎的“Juliet”“Charlie”之类指代字母的单词。听的时间久了，人声也渐渐变得像某种白噪音，同电流声，发动机声，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一起，成为这庞大又空旷景致的注脚。

这样一个个在跑道边发呆的下午太舒服放松，所以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买了自己的收音机，打算下次带着一起去机场。

我很多年没碰过收音机了，小时候妈妈总是一边做饭一边听音乐电台，或者在堵车的路上听“xx交通广播”，不过这些年好像大家都开始转移阵地到喜马拉雅或者小宇宙，那些名为101.1之类的电台都在记忆的角落里缓缓沉落。

但自始至终，我也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收音机，所以当绿色的荧光小屏幕亮起，熟悉的呲拉声顺着天线传来，我感受到某种奇特的兴奋感，仿佛我们是大海中独自航行的水手，即将顺着这数字编码和机械旋钮寻到某些藏在茫茫黑暗里的宝藏。

可能是我们家离机场太远，航空波段里只有一片杂音。但是James拿着收音机玩的很开心，又搜到一些短波电台，大部分都是有人在持续不断地说话，说各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短波电台由于波长的关系可以传播到极远的距离，曾是二战时期重要的国际宣传工具。但短波能承载的通信容量很小，所以随着技术更新逐渐被社会淘汰。

我们搜到的某个频道，乍一听说的像日语，听了半天又觉得不是，但我们一致认为是某种神秘的东方语言。我们还搜到一个普通话电台，好像是在播报新闻，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人声冷漠且失真，不像来自这个时代，反而让人联想到某些抗日题材的电影。

James一直在充满热情地试图给我科普无线电技术，嘴里不停冒出诸如波长，波段，频率，赫兹之类的词，听的我脑子越来越昏沉，又开始在电波声里走神。我开始想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我曾经喜欢的某个主播，经常在微博上发乐评，即使在电台还流行的当年也是粉丝寥寥；再比如搜台时的刺耳电流声，好像一只小蜜蜂藏在喇叭后面疯狂煽动翅膀，但今年春天我捡到一只将死的熊蜂，陪它一起度过了蜂生的最后几个小时，它当时飞不动只能慢慢爬，变得好安静。

最后我们都困了，用手机蓝牙连收音机放歌听，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首歌，郑宜农的《人如何学会语言》。闽南语歌，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很迷人。末尾有一段普通话独白，选自吴明益的同名小说，讲的是一个自闭症却能听懂鸟语的少年的故事：

鳥在飛行間鳴叫

為了社交而鳴叫

受了傷鳴叫

進行領域保護而鳴叫

一隻幼鳥孵化發出乞食聲開始

就不斷學習用不同的聲音表達自我

哪時候是愛情來了

哪時候是要離家了

哪時候是返家

哪時候是較勁

哪時候是絮絮對話

202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