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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语
在南京,走到哪里,似乎都走在历史浓密的树阴下。与人聊南京城的历史,有无数的谈资,可以说到号称“金陵始祖”的南京猿人头骨,可以说到吴越争霸,说到秦始皇南巡,说到六朝金粉,说到南唐后主,说到大明王朝,说到太平天国……在“世界文学之都”当然也要聊文学。南京,从古至今都是文人墨客所钟情的城市,南京人可以随口念出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说出朱自清“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铺子”的文章,自豪于《桃花扇》《儒林外史》《红楼梦》这些传世名著与南京密不可分。说起写南京的当代作家,最先想起的一定是叶兆言,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一直游荡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与现实之间,无论是《夜泊秦淮》,还是《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他似乎对那些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南京往事情有独钟。在《南京传》里,他透过南京这扇窗户看中国历史的沧桑。本期凤凰优选推荐叶兆言经典作品《南京传》《陈旧人物》《杂花生树》,透过作家的生花妙笔,读南京城和南京人,然后更爱这座城和这里的人。通过贝多芬的第八交响曲,从中可以感受到浓郁的市民气息:愉快、开朗、幽默。它和质朴的南京人多么相似。
01 秣陵、建康、江宁······南京如何成为十朝都会?
南京的城市历史,应该从三国时代的东吴开始。公元211年,孙权把他的指挥部移到了南京。这次迁治的重大意义,就像种树一样,南京这棵小树苗被孙权在无意中种下了。从此,南京的历史开始了,南京这棵小树苗,在211年开始成活,它开始扎根,它的根须开始向下向深处进发,渐渐根深柢固,终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这个原本叫“秣陵”的小城有了新的名字“建业”。东吴灭亡后,南京不再是首都,建业之名不能再用,还是恢复更以前的名字。南京连降几级,又变成了秣陵这样一个县级单位。公元282年,孙吴亡国的第三年,又以秦淮河为界,把秣陵县一分为二,水北为建邺,水南为秣陵。这还不行,秦淮河南面的秣陵还要继续拆分,东面还叫秣陵,西南新设临江县,后来改为江宁。有传说是晋武帝南巡到过那里,慨叹“外江无事,宁静于此”,因此定名为江宁。
为什么又要从建业变成建邺?因为西晋当局不喜欢它包含的“建功立业”之义。改成了“邺”以后,不久又遇到麻烦,公元313年,西晋的最后一任皇帝司马邺在长安即位,为了避讳,建邺不得不再改名为建康。
隋朝灭陈后,有意识抑制金陵,毁掉了六朝建康的城池和宫殿。唐朝继续实行抑制金陵的政策。在此之前,南京就是扬州,扬州就是南京。公元626年,设在石头城的行政机构州治“扬州”,被迁往长江对岸的江都,“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传奇,从此与南京无关。
南唐的建立非常莫名其妙。五代十国本来就混乱,剪不断,理还乱,前后一共就几十年时间。然而这一章节,南京人绝对不能省略,它在南京的历史中很重要。毕竟稀里糊涂中,南京又一次成为一个国家的首都,尽管只有半壁江山。
北宋时期南京的地位,和南唐相比虽然有所下降,仍然还是东南地区的最重要城市。北宋平定江南后,改江宁府为昇州节度,节度州是宋代州中最高军事等级,相当于特大军区。宋仁宗非常重视南京,常派亲信大臣出任江宁知府,如包拯包青天和王钦若。宋朝的其他几位皇帝,对南京同样是关注有加。
南京的名称,再次由江宁改为建康。与唐朝相比,宋朝远没有盛唐的强盛,但具体到南京这座城市,无论北宋或是南宋,都要比隋唐时期安定得多,也繁华得多。当时的南京,所谓“罗绮一城,富六朝之风物,弦歌千里,绵万世之衣冠”。
元朝时的南京叫集庆路。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正式称帝,将集庆路改为应天府,定国号为大明,建元洪武,以应天府为南京,以开封为北京。从此,虎踞龙盘的金陵,正式有了“南京”的这个名称。金陵王气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落实,南京第一次真正意义的一统天下,第一次告别分裂,第一次成为大中国的首都。
顺治二年的闰六月十八日,清廷正式下令,将南京应天府改名为“江宁府”。江宁这名字显然复古,出主意的肯定是汉人大臣。后来太平天国运动,天王洪秀全等太平天国的高层将河南与江南做了一番比较后意识到,南京“城高池深,民富足余”,拥有长江之险,舟船万千,“远胜水小无粮敌困不能救解”的中州之地河南。习惯于流动作战的长毛,到了南京,被这里的金陵王气吸引,突然决定“不走了”。改名为天京的南京,成为太平天国的首都。自六朝开始,加上南唐,加上大明王朝,以及后来民国的国民政府,南京终于成了十朝都会。
02 从竹篱笆到明城墙,城市建制怎样演变?
提起大家都熟悉的南京古城,必定会联想到明朝时才建造起来的城墙,好比说起中国古代历史,脑海里首先会冒出北京的八达岭长城。南京明城墙的长度据说是世界第一,然而后人恐怕无法想象,早在六朝繁华时期的南京,城墙又是什么模样。大家不会想到,自孙吴定都南京,经历了东晋和刘宋,已经有过三个王朝的古城南京,它的城墙一直都是以竹篱笆围成。
想象一下东吴时期的建筑材料吧,那年头,青砖已烧制出来了,显然还是很珍贵,只能用在沟洫的关键位置,用于墓穴、皇宫的殿基和墙基,用于水井和水道。最常见的城市建筑应该还是夯土墙、茅草棚,所谓城墙,也就是一些象征性的竹篱笆。东吴时的南京城,因为后来左思《吴都赋》近乎浪漫的吹嘘,过于诗意,一直处在一种失真的状态。
明朝建立前的南京城墙建设,基本上只是为了应急,都是急就章,都是为了应付当时的军事需要。明朝初年,基本上可以算作太平无事,朱元璋的军队打遍天下无敌手,许多部队闲着也闲着,干脆轮换着拉过来修城墙。南京的明城墙是人类建筑史上一个奇迹,它的规模之大,总长度之长,都让后来的南京人引以为豪。这座由四重城墙组成的旷世城垣,占地面积居然达到了230平方公里,若以外郭长度和郭垣内面积计算,南京明城墙绝对属于世界之最。
明城墙所围起来的大南京,仿佛一幅简略中国历史地图,六朝和南唐旧城,形态上很像割据的江南,拥有的是半壁江山,而城区新增加的广大面积,新增加的皇宫和新城,大片的农田,起伏的山峦,代表着广袤北方领土。有了这些,朱元璋似乎还不满足,还有一个更庞大计划,要在京城之外建造一座更大的城垣,也就是南京的外郭,要再包一层饺子,再建造十六座城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只有城门的名称,实际城墙并没有最后完成,这个工程太浩大了,如果完成,也就不是什么中国地图,而是接近一幅世界地图。
03 历经数百年,南京人的性格怎样变化?
江南人柔弱,应该是东晋南渡以后的事,在此之前,吴人本来是很强悍的。一片降幡出石头,孙吴的灭亡,给南京这个城市留下了两份哭笑不得的遗产,一是吴人不服输,明明被人家打败了,嘴还要硬,俗话说,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二是从此必须面对北方胜利者无尽的傲慢,所谓王纲失道,群英并起,龙战虎争,终归真主,得中原者得天下,南京人不服也得服。
历史可以传承,文化就是历史。今天南京人性格中,常常会有不服输,不服输也得服,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南京人喜欢吃鸭子,南京板鸭、南京盐水鸭、南京烤鸭。南京人都是鸭子,死了,嘴壳子还硬。
魏晋风度滥觞于北方,真正能够发扬光大,应该是在六朝时期的南京。换句话说,魏晋风度的最大市场是在南京,最大的买主是南京人。南京这个城市最能体现它的精髓和神韵,魏晋风度,六朝风流,魏晋在北方消亡了,然而它又在六朝的南京获得了传承,得到了新生。
如果谁想了解六朝人物,想体验魏晋风度,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就是穿越历史,到当时的南京街头走上一圈。你会很容易碰到各种各样的名士,在那里,你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名士,你会发现,你遇到的那些人,都能口吐莲花,一举手一投足,都会透露出影视明星范儿。
六朝文化中成就最高,最能代表当年风韵,还是南朝时期的梁代。那可是文风极盛的年代,南京城有太多的文人,魏晋南北朝,南京人的文化品位很高,牛得很。当时的南京,随便挑个文人,都可以作为样板。譬如沈约,宋齐梁三朝都当官,见识广博,官做得很大,尤其在梁代,“久居宰相之职”。有关他的政迹,基本上空白,然而诗歌的“四声”,据说就是他的发现,也是他所提倡,换句话说,中国诗歌史上长期以来的一个最重要规则,是沈约制定。
李后主的词是南京人永恒的骄傲,有很多伟大诗人写过南京,只有李煜才是真正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在李煜的诗词中,流露出来的不只是一个亡国之君感慨,同时也是南京人对于历史的叹息。
经历了数百年的变迁,经历了六朝和南唐,南京人变得越来越文气,越来越善于在和平环境中生存发展。中国人从来就不好战,南京人更不喜欢打仗,南京人最怕战乱。自东晋衣冠南渡,历史上的吴人强悍,有野性有血性,经过岁月洗礼,早已经磨去了棱角。
如果说明朝的南京是浪漫的,生机勃勃,活色生香,起码大多数时间是这样,那么清朝则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呆滞刻板,暮气沉沉。南京人开始像北方人一样,变得越来越“质朴”,越来越听话,越来越没有情调。清朝时期的南京,再也不会有秦淮八艳,再也不会有《板桥杂记》,更不会有学生运动,唐伯虎点不了秋香,李香君也不会遇到貌似一身正气的侯公子。改朝造成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换代让南京人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潇洒。
(本文选材于译林出版社《南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