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恐惧

前段时间读莫言的《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他提到他那个年代的夜晚是黑色的，因为那时还没有通电，蜡烛也是奢侈品，所以到了晚上就一片黑暗，为了度过漫漫长夜，老人们就给孩子们讲述妖精和鬼怪的故事。他体会过的夜晚的恐惧，现在的孩子再也体会不到了。

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那时候虽然已经有电，但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停电，停电就会点蜡烛，所以家中常备蜡烛。而在我乡下的爷爷奶奶家，电是奢侈品，就算有电也会点蜡烛，所以节假日去乡下爷爷奶奶家，到了晚上，也是漆黑一片。

我当时最怕晚上去上厕所，因为厕所是单独建在房子外的一个茅厕，是那种低头往茅坑里看还能看到白色的蠕动的蛆虫和屎尿混在一起的东西，那样的简陋茅厕里是没有电的，更别提蜡烛。从老房子走到茅厕的这段路以及在茅厕里如厕的时间里，我会想出一万种死法，比如被鬼附身永远困在厕所、掉进茅坑被屎尿淹死、蛆虫爬上来钻进我的身体里被它咬死、路上不小心碰到发疯的野狗被拖走等等，都是拜黑暗所赐。

莫言提到他小时候老人跟他讲过一个关于嘿嘿怪的故事，走在夜路上，偶尔会听到“嘿嘿”的笑声，那是嘿嘿怪出来了。类似的我小时候走夜路也有这样的经验，那个时候路灯还没普及，一到晚上很多小路就乌黑麻漆一片，我必须高唱国歌才能压制住心中的恐惧。

所以莫言说的这种夜晚的恐惧我还能体会到，但到了我的孩子，恐怕再也不会明白黑夜的真正含义。

我从小就很怕黑夜，所以晚上是我最紧张的时候。我是到了很晚，大概是初中才敢一个人睡觉，在那之前都要妈妈陪我入睡，不仅如此，我还经常在晚上突然醒来，被黑暗吓得去找妈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爸爸特意在我的房间装上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以为色彩斑斓的灯光会有助于我的睡眠（爸爸的脑回路总是很奇特），但结果证明我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

原来黑暗不是主因，主因是黑暗带来的寂静和孤独。寂静和孤独又总会引发恐惧，恐惧当然来源于我的想象力。白天过剩的想象力在夜晚就爆发了，各种妖魔鬼怪从我脑子里钻出来再侵袭我的脑子，真正的自产自销，自作自受。当时最怕的一个鬼故事是鬼上床，不知从哪听来的鬼话，上床后不能把鞋子放正，否则鬼会沿着鞋子爬上床，所以那时候的我上床脱鞋一定要把鞋子放歪。

不过比起妖魔鬼怪，更可怕的还是人。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一个仲夏的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半夜醒来，睡不着觉，跑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顺走了妈妈（现在想来我真是个麻烦的孩子啊），妈妈过来陪我入睡。但在入睡途中，我灵敏的兔耳朵听到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它来自我房间外的阳台，我家住二楼，那个时候还没有防盗窗这种先进的玩意。我在黑暗中盯着阳台门，声音越来越大，心跳越来越快，我感觉那扇门随时都会被轰然打开。最后压力将我击垮，我在妈妈耳边把她叫醒：“妈妈，阳台外面好像有东西。”

妈妈迷迷糊糊醒来，起先她叫我别多想睡觉，但听了一会儿后也察觉出不对劲，于是起床去查看。她猫着步子走到阳台门后面，先贴门聆听片刻，再偷偷掀开面向阳台的窗帘一角，然后她轻轻打开阳台门。

月光下，扣在阳台边沿的五根手指赫然映入眼帘。

‘啊！小偷！“妈妈吓一大跳，发出尖叫声，赶紧叫爸爸，爸爸闻声赶来，但小偷已经跳下一楼跑了，借着月光，爸爸拿起阳台上我的那盆菊花——这是我用学校发的菊花种子种出来的——朝小偷身上砸去，有没有砸中我不知道，但小偷逃走了。

我失去了一盆菊花，从此以后没有再种过花。那盆花和我当时对这个世界的某种美好遐想一并消失了，原来大人们口中的坏人真的存在。

后来家里又来过几个小偷，有一次是爸爸晚上去厕所撒尿，尿到一半看到厕所窗外一个头的影子缓缓升起。当然小偷也不光偷我们一家，周围邻居也深受其爱。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半夜，外面突然沸反盈天，我被吵醒，看到妈妈趴在窗上，爸爸快速穿衣夺门出去，我也赶紧起来凑热闹。原来是有人抓到了一个小偷，将小偷从家里拽到楼下空旷的小广场当街示众。由于楼下人太多，将小偷团团围住，我没看到小偷的模样，不过后来听人描述，这个小偷长得尖嘴猴腮，天生一副坏人坯子。

现在我把这些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他们或许会把它当成天方夜谭，他们无法感受没有防盗窗和监控的那种不安定的环境。就像妈妈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出去跑供销，有一次坐火车去广西，一群强盗直接上火车打劫，她看到一个强盗因为没有拿到钱，直接拿起雨伞——那是一把破到只剩生锈的伞骨的折伞——用伞骨戳人脸，将人戳得血肉模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仿佛听了一个超现实的魔幻故事。难怪妈妈每次坐长途汽车或火车，她都不会睡觉，年轻时感受到的恐惧已深入骨髓。

时代在进步，社会也比以前安定，像强盗、小偷、连环杀人犯这种坏人似乎已经绝迹，但人心中对黑夜的恐惧依然存在。

比如到了晚上，我上床脱鞋后还是不敢把鞋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