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张爱玲的《色,戒》
《金瓶梅》序言有言:“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幽梦续影》亦有:“爱则知可憎,憎则知可怜,怜则知可节取。”在庞杂的社会构成里,我们不能扮演很多角色,但我们却可以通过影像、文学窥探那些我们完全不熟悉的人,为他们的际遇得失而感慨,继而体会到不同的人生。电影、文学倒不冬烘气,而是自有其教化力量。
对此,张爱玲就回应道:我希望读者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说不定会联想到他自己认识的人,或是见到听到的事情。不记得是不是《论语》上有这样两句话:“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这两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
约翰·勒卡雷也回应道:我一直记得一位柏林喜剧演员在柏林墙出乎所有人预期终于倒下时所说的话:“正确的一方输了,而错误的一方赢了。”【我想,他的意思是,在柏林墙倒下之后,我们仍然必须面对如何处理我们自己的贪婪,以及对自己以外世界的人类苦难漠不关心的问题。我敢说,如果乔治·史迈利仍与我们同在的话,他一定也还在苦苦思索。】
将张爱玲与约翰·勒卡雷并列看似拟不于伦,但也有值得挖掘的故事。
张爱玲早年写《色,戒》曾写信宋淇:“ 写完赤地之恋,本想写Mesh,又怕刚写惯长篇,停下来写短的,以后再续pink tears时会拉不长,松松紧紧太耽误时间。......Mesh不预备写得长,因为材料(间谍)不是我所熟悉的,虚构出来不像真。自己熟悉的故事可以穿插许多有趣的细节。 写小说非要自己彻底了解全部情形不可(包括任务、背景的一切细节),否则写出来像人造纤维,不像真的。 ”面对不熟悉的题材,她做功课的就很可能参考了约翰·勒卡雷的间谍小说。及至《色,戒》问世,张写下《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 约翰·勒卡雷的名字这才出现:
“‘007’的小说与影片我看不进去,较写实的如詹·勒卡瑞(Jonh Lecarre)——的名著《〈冷战中〉进来取暖的间谍》——搬到银幕也是名片——我太外行,也不过看个气氛。里面的心理描写很深刻,主角的上级首脑虽是正面人物,也口蜜腹剑,牺牲个把老下属不算什么。我写的不是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当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点,不然势必人物类型化。”
王佳芝与易先生,史迈利与卡拉,不同阵营的天敌, 在相处后竟然非常矛盾,有了一种微妙的牵挂,他们都产生了非常深厚的共鸣。即使现实没有跨越,但在两人的内心却已然跨越,强烈到只剩下感情。
“郎情妾意香囊汗巾,义结金兰互换手帕”,易先生送给王佳芝的鸽子蛋是爱情的信物,而史迈利送给卡拉的打火机则是友情的信物。
对于两者的关系,勒卡雷强调是双生,“乔治·史迈利与化名卡拉的对手,【也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之间的斗智故事。 ”到结局的时候,卡拉被捕,丢掉史迈利的打火机,史迈利“他听见某个金属的东西掉落在鹅卵石上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安恩的打火机,但其他人似乎都没注意。他们又交换了眼神,也许在那一瞬间,两人都在彼此身上看见自己的一部分。”卡拉与史迈利的联系是隐秘而又深沉的,无需向他人道出。到了易先生与王佳芝也是如此,他们也是双生,私密的情感联结:“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如果说《史迈利的人马》着落在荣格心理学影子的统合,代价也是双方的满盘皆输,就像勒卡雷说的:“史迈利赢了,卡拉输了。但他们两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面对面,他们是两个在孤绝之境的孤绝之人。卡拉牺牲了他的政治信仰,史迈利牺牲的则是他的人道精神。”
那么,在《色,戒》里,易先生还是沾沾自喜的,没有丝毫的怜惜,反而很庆幸骄傲:“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 若得其情,哀矜而勿喜。 )
王佳芝的行为就是从自身处境出发,谈不上对与错,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的一贯作风,雷打不动地投入情爱世界,还原男女本色。她曾写下剧本《情场如战场》,也在《自己的文章》里说:“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又说“战争是被驱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她认为宏大的题材多有人物被挟持、不真实的感觉,反而是生活小事更能凸显人物性格。等到晚年,张爱玲的这种个人思维进一步放大,完全与主流教育背道而驰,《小团圆》:“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她还把考试与战争相提并论:“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后来的林奕含也和张爱玲相似,强烈地放大个人情感体验。
张爱玲把胡兰成写进了易先生,又把胡兰成写成了张学良,胡兰成是张爱玲写政治人物的一个参考点。对此,《色,戒》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乏相似之处,因为两者原型的原型其实都是胡兰成,林奕含在采访时就说,“其实李国华是胡兰成缩水了又缩水了的赝品,他的原型的原型就是胡兰成。”她自己说:“我能够同情胡兰成,却无法同情李国华,因为胡兰成的背后是国破家亡的空虚,而李国华却只有纯粹的欲望。李国华只是一个犯罪者。” 有所不同的是,王佳芝和易先生还是带点互相利用关系的,至于买戒指那一刻,也只是王佳芝的一厢情愿,都算不上她是爱易先生的,离开了那个时间点,她可能就不会如此做。
张爱玲与林奕含在处理时,也都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句自我劝服的“真爱我的”。
《色,戒》的全文是用热闹去反衬哀情,以繁华的牌桌起笔,繁华的牌桌谢幕,在喧嚣与强烈的灯光里王佳芝的命运悄然陨落。对此,张爱玲却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未显现:“ 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这种不可理喻的宿命感在张爱玲的小说常常显露,《第一炉香》“那肮脏的不可理喻的现实”,《倾城之恋》“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王佳芝临时变卦,放走易先生,倒不是她真正喜欢上老易了,而是一种当时条件下的个人反应, 离开了那个时间点,她可能就不会如此做。( 敌我双方的差别待遇,然后还有那些队友的排斥,王佳芝的反应常会让我想到千与千寻,就是千寻拿着饭团哭的那一回,挤压了太多,一点温暖就忍不住卸下心防。尤其对于王佳芝这种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演戏的女孩子来说。)
王佳芝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张爱玲女主,和之前的白流苏没有本质区别,依旧是一个蹦蹦戏花旦,一个非常精明的潘金莲式的女性。非常懂得利用自己的脸蛋资本,擅长察言观色,很有表现欲,典型的戏精。 她初次香港入行引诱易先生的时候,觉得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 在上海引诱易先生, “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
王佳芝有着张爱玲女主的特点,自认为奇货可居。虽然身为“自愿从娼的女人”,但王佳芝、白流苏依旧不愿意自贬身价:白流苏觉得“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 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否则他更有了借口”。王佳芝“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女一样”。
白流苏与王佳芝也都喜欢反复掂量自己的价值。白流苏“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王佳芝介意自己只有翡翠戒指, “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买鸽子蛋第一反应也是估量价值,“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
王佳芝后来在上海重操旧业勾引易先生,也是因为她不甘心被耍了,咽不下这口气,非要做出些成就看看。
在张爱玲笔下,唐明皇喜欢杨贵妃是因为“生活在那样迷离恍惚的戏台上的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葛薇龙在重病期间,昏沉沉间想着自己回忆里的玻璃球,“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结合也是因为“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霓喜在危机面前“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
而对王佳芝来说,很明显她的队友对她很排斥,她演戏周旋的太太们也是打心底瞧不起她的,她插不上什么话,一直都是处身于孤绝境地。所以当她在买戒指的那一刻发现易先生其实性格是有反差的,笑面虎也可以有柔情温柔的一面的,这就让她非常惊讶,觉得超乎了她自己的想象。才会来一句“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 “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就像漂流在茫茫大海上抓着一根稻草。
不过《色,戒》其实也有缺陷,这部作品一直在回避王佳芝对老易的感情认知,或者说张爱玲自己也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难道爱不能察觉与感受吗?难道王佳芝与易先生就没有丝毫的交流,而是一直在寻欢交媾吗?尤其对于王佳芝这般精明的女孩子来说。张爱玲不懂他们怎么爱上的,只是沿着鲁迅的痕迹,说这是因为上海少女的抵抗力很强。
PS.最后要感谢好朋友小山君与k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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