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场村到安娜堡——二本文科生到STEM博士生的十年
本文不是博士申请总结,也不是申请攻略。只是简要叙述一个二本文科生这些年走过的路,何以一步步成为美国大学STEM博士生。结论是靠运气,因此这些经历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或许路途中的困顿与挣扎,绝望与坚持,可以在这个浮躁的时代给有理想的读者点亮一盏灯。
提要:2022年2月,我收到了美国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的博士录取通知书。将于今年秋天入学,在社会研究所(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调查研究中心(Survey Research Center)攻读调查与数据科学博士(Ph.D. in Survey and Data Science)。
本文不是博士申请总结,也不是申请攻略。只是简要叙述一个二本文科生这些年走过的路,何以一步步成为美国大学STEM博士生。结论是靠运气,因此这些经历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或许路途中的困顿与挣扎,绝望与坚持,可以在这个浮躁的时代给有理想的读者点亮一盏灯。
马场村社会理想家
高考正常发挥,分数上了二本线。填志愿选学校目标明确:我要学社会学,推动社会进步。这一理想体现在高中,就是我认为唯分数论不利于人才选拔和社会发展。这在大多老师同学看来,不过是一个学习成绩平平的学生找借口。事实上,二本分数想读社会学,只有四所学校可选。我差点儿都没有资格推动社会进步呢!好在当年邻省一间双非一本高校在本省收二本学生,我踩线录取,来到了马场村。同班不少同学接受调剂而来,毕竟谁也不知道社会学是干什么的。
既然没什么人主动报考,招生门槛又很低,专业实力可想而知。甫一入校,便立志考研到国内社会学实力最强高校之一,从事前沿社会科学研究。那时候每堂课我都坐在第一排;在宿舍书桌边贴上英语学习目标;用阅读专业书籍和期刊填满课表上空白的课外时间。虽然上课认真,考试还靠背书;而我不想多费时间反复背诵到滚瓜烂熟,考试高分不得,保研便也与我无关。得益于中小学相对高质量的英语教学,考过四六级只需复习一周熟悉题型。社会学著作买了很多,鲜有真正看完;倒是从邮局订阅的《社会学研究》《社会》每期每篇都会翻阅,尽管老师认为大一学生读这些论文有难度。
最初读定量研究论文,看不懂陌生的统计名词,也不明白满是数字和星星的表格如何验证了某个理论假设。因此大受震撼,也很想学习这些看似高深的统计方法。毕竟年轻,想显得自己很厉害。加之老师建议我们学好定量方法,对升学和就业都很实用。
我读了谢宇教授编写的《社会学方法与定量研究》,这本方法论小册子让我理解了社会科学研究基本原理。至于学习具体统计方法,当年社会统计学甚至没有教到线性回归;SPSS统计软件应用单独设课,一节课能讲完的内容要花三节课闲聊。仅凭课堂所学,想读懂一篇定量论文都难,更不用说写论文了。
大三伊始申报本科毕业论文培育计划。我想利用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数据做一个定量研究,但课堂所学肯定不够用。于是开始看书自学,也找了一些在线课程。有一天关注的公众号推送了一个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研修班招生通知。主办方在南京大学举办冬季班,授课内容包括Stata应用回归分析基础和类别数据分析,招生对象为高年级本科生,研究生及青年教师。我大三了,应当符合报名条件;在申请中列举了修过的方法课程和成绩,以及考过计算机四级,希望增加录取几率。一个月后收到通知,因名额有限不予录取。我有些失落,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毕竟是香港科技大学主办,请的都是一流高校的老师来讲课讲座,报名踊跃当然轮不到我这个不入流的学生。然而没过两天,我收到了补录通知。有人放弃参加,空出了名额。
我很激动,立刻回信确认参加。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有机会去南京大学上课,也值得说道;只是内心忐忑,怕跟不上进度。好在先前考过计算机二级C语言,上手Stata并不难。其中一门课程老师用英文课件;寒假前我在Coursera上自学了一门统计学入门课程,所以理解英文统计术语和概念也没有什么问题。十天课程还穿插了几次讲座,我听了受益颇多。例如利用重复调查数据研究社会变迁,给我的毕业论文在方法上指了条路;我对计算社会学感兴趣却无从入手,利用大数据研究社会学问题的讲座开阔了视野。
那年冬天特别冷,上课那两周气温低至零下10度。早晨六点多便从家出门,走到新模范马路公交站,搭D1去南大仙林校区。
是此研修结束,我不用再跳过统计结果表格去读一篇定量论文了。我也认识到学校之间天差地别,当真要做研究,还需加倍努力缩小差距。开学之后,继续利用Coursera学习Python;报名了更多定量方法暑期班,悉获录取;用学到的统计方法写完了毕业论文初稿,摘要投给了社会学年会,社会分层与流动分论坛接收并安排了15分钟会议汇报。大三暑假的一个多月,辗转西安、兰州、上海、北京,见到了诸多学界大牛,结识了学术同好。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在做学术研究,为社会做贡献(当时确实这样想),不免沾沾自喜(年轻人太气盛)。就这样在浓郁学术氛围中度过了半个夏天。
回到八月夏日的马场村,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按照培养方案,原本这个暑假要在基层社区实习三个月。系主任支持外出学习,我这一趟回来只用做完剩下的一个半月。我边实习边着手准备考研。
大四一学年没有课,我的毕业论文也写完了,理论上可以专心备考。我报了名,找了资料,买了教辅。复习研究方法尚且得心应手,但是对于需要反复记诵的理论和公共课,我很厌烦。我向来不擅长考试,尤其讨厌为了回答准确拿高分而反复记忆;我完全看不出这种无意义的重复和做研究有何关系,更何况考完就忘了。另一方面,我报考的学校非常重视定量方法,甚至可以选考数学;尽管我学了不少,还是担心自己考不好统计。中学时期数学就是我的弱项;记得初中数学老师曾因我做题慢而在班里大发雷霆,当着班主任的面说我不配坐在实验班;高中数学就更差了,没有几次考试不是吊车尾。对考试的恐惧随着考研日临近而愈发影响心态。我太看重这次考试了,这是高考之后的又一次机会,考到一流高校是寻求学术发展的唯一可能。我更害怕几个月前貌似很有学术潜力,其实连研究生都考不上,还有什么资格谈学术。
十二月初,决定放弃考研,转而申请留学。其实早有留学想法,只是限于家庭经济条件,没有什么选择。几个月前,曾考虑申请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研究型硕士(MPhil);在上海暑期班学习期间,带着单薄的简历,向吴晓刚教授当面表达了报考意愿。他直说要不要在内地先读一个硕士;毕竟与清华北大级别本科出身的申请者相比,录取委员会显然不会考虑我。吴老师也提了另一种方案:先申请授课型硕士,一年后或可转为研究型。可是除了提供奖学金的研究型硕士,读一年授课型会花掉家里大部分积蓄,还不见得能顺利转成研究型。
为了节省开销,我把目光投向了澳门。那时学费低廉,又提供宿舍。两年花销比在香港一年还少,也有更多时间准备申请博士。在南京大学研修时,其中一位授课老师来自澳门。老师欢迎学员申请澳门大学社会学系硕博士项目,愿意帮忙写推荐信。于是在考研前两周,我发邮件给老师请他帮忙;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需要两封推荐信,另一封请了当时在芬兰读博的一位学术同仁帮忙;我们在上海暑期班相识。我只申请了这一间学校,别无选择。
从申请到出结果有几个月,期间花了点儿时间考了一次雅思。申请只需英语六级成绩,但我还是想考一次。四月下旬,收到了录取通知,八月赴澳门读犯罪学硕士。其实我对犯罪学这个分支学科兴趣不大,不过都是接受社会科学学科训练,基本研究方法也不分具体学科。我修了系里两门应用统计课,课程内容与南京研修班差不多;只是老师有更多时间展开讲授,有作业和考试。
研一第二学期,学院和瑞典林雪平大学交换项目有一个名额。那年林雪平大学新开设了一个硕士项目:计算社会科学。而这正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领域,于是报名并通过了学院面试选拔,获得了交换机会。当然,不需要额外交学费;学校提供的奖学金大约可以负担瑞典三个月生活费,这样整个学期的花费和留在澳门差不多了。
北雪平寒冬
八月飞赴斯德哥尔摩,实现了多年以来出国读书的梦想,尽管只有半年。我选了计算社会科学项目开设的四门课,其中两门是应用统计。实际上,我已经修满了硕士要求的课程学分,去交换单纯为了多学一点,以期提高博士申请成功几率。
其实出发前的暑假就在准备申请了。美国博士申请需要GRE成绩。我大约一个月每天花八个小时背完了单词。买来考试指南复习,但来不及在国内考试了;到瑞典后报名了十月份的GRE。语言成绩则不用担心,大四考的雅思成绩还没过期。与此同时,搜集资料选择申请目标学校;个人陈述和学术动机信都要根据目标而写。
可是究竟哪里是我的目标呢?犯罪学是个小众领域,美国专业排名靠前的高校,除了“空气香甜”的马里兰大学,往往不知名。香港则相对目标明确,还是挂念着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然而在瑞典开学之后上起课来,时间消磨在阅读文献和写作业上,压根儿没怎么备考GRE。也许内心并无目标,也不愿打无准备之仗;在考前两周取消了考试,损失了100美元。这意味着我放弃申请美国博士项目。
十月底,北雪平已落了雪。距香港博士申请截止只剩一个月。应付完课程作业和考核,我好像没有什么动力准备申请,好像已经预料到必然被拒绝。两年前都没有可能申请研究型硕士,现在读了一个授课型硕士,又怎么可能直升博士?即便多了一学期交换经历,但仍旧只是修课而无参与研究。也许现在有资格去读一个研究型硕士了?之后再尝试转博士?这些问号总是在深夜一人躺床上时反复浮现,直至两三点耗尽我的精力。
我开始考虑申请研究型硕士。在香港,其申请要求和难度实际上无异于博士申请。在留学论坛找了些经验帖,过往申请人学术背景往往好过我,于我也无甚参考价值。与此同时,豆瓣有一阵文科劝退风;一位哲学社会科学专业的友邻分享其申请信息科学(information science)博士的心路历程。受其影响,也由于不确定二硕毕业能否读博,我开始怀疑再读一个文科硕士对职业发展的意义。然而我要转读什么专业呢?也学人家转信息科学吗?过去几年我确实学了一些统计和计算机,但始终是皮毛。现实一点看,我也读不起没有奖学金的授课型硕士。跨专业还想申请香港研究型硕士?想得挺美。
香港不成,只有考虑欧陆国家。几个标准:提供奖学金机会,研究型,非文科。当然,考虑到职业发展,学校名声也在考虑之列。筛了一圈,不剩几间大学。以我修过几门应用统计课的条件,排除了那些有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数据结构、计算机原理等课程要求的硕士项目;因为大学时仅修过一学期高等数学,计算机也只修过公共课和自学。考虑到将来读博的可能,排除了只上课而不参与研究的项目。再看一下拿奖学金的可能,最后只剩一间荷兰和一间俄罗斯大学,应用统计研究型硕士。既然是转专业,心里总归没有底。尽管两校都有社会学研究型硕士,还是下定决心不求保底。
荷兰大学申请次年一月底截止,俄罗斯则更晚,便先申请荷兰。一月中才开始准备材料,写动机信,请老师写推荐信。其中一封推荐信请了瑞典的统计课老师写,刚刚修完她的课且考试拿了A。动机信写完之后,英语专业的W同学协助我润色。此外还要交课程描述,在澳门和瑞典大学修的四门研究生统计课很容易在学校网站上找到;在马场村修的本科生课程,则需要我来描述一下,再麻烦老师打印盖章传回。申请奖学金有门槛,成绩排名须在年级前10%。若以本科成绩论,我不合要求;不过在澳门第一年的成绩排名或许可以,毕竟为了不拖博士申请后退,一直很重视成绩。于是发邮件请系上秘书出具一份成绩排名,方才知道我排名第一(1/20)。
申请截止那一天,中午和W同学在我家楼下餐馆吃炸猪排配气泡水,听她讲学习英语的种种趣闻。下午三点左右,最后检查一遍申请,提交并缴申请费。电脑收入背包,拖着行李箱来到北雪平火车站。驶往阿兰达机场的列车缓缓启动,月台上的W渐渐淡出我的视野。
再见澳门
飞抵香港,搭船回澳门。又住进了去年夏天搬离的那间宿舍,一切如故。和同学在学校过年,聊聊读二硕的打算。我说只申请了一个项目,还是转专业去统计学,心里没什么底,也不怕。即使本校博士申请尚未截止,我也不打算留下继续读社会学了。
大约二十天之后,晚上11点多正要休息,收到了一封邮件。点进去一看,竟是录取通知!我激动万分,睡意全无。方才离开欧洲三周,半年后又可以回去了?况且还是学统计!我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来,可走学术道路,亦能去业界工作。再读两年书,又何妨?权当重新读一个本科罢。那一晚,彻夜无眠。
次日,醒来之后又有些隐忧——奖学金结果尚未公布。提供奖学金机会是我筛选学校的首要标准,如果没有奖学金,也许去不了了。要不要申请俄罗斯的项目呢?成本不高可负担。思忖再三,我还是不想妥协。我还指望以这个硕士当跳板,日后赴美读博。读完统计学,那位豆瓣友邻转专业申请的博士项目,或许我也可以一试。
遥遥无期的等待往往最折磨人。我只能专注于写完我的犯罪学硕士毕业论文,可还是会假想没有拿到奖学金要如何是好。我在微博上看到美国一位年轻有为的政治学教授招聘研究助理,从事方法论研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发了邮件,教授很快回信,说明我的数学背景不够。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我只是一个准统计学学生,本科只学过一学期高等数学。何况与那些清北复交出身的应聘者相比,我不过一介无名之辈,有何资格与其竞争?这样一想,不免惦记起那名额极其有限的奖学金,怕也是白日做梦吧。
美梦终于还是醒了。录取通知书到手两个月后,仿佛又被收走了。心中失落难掩,独自失声于寝室,好像未曾得到过任何机会。情绪平复之后,告诉了母亲这个消息,不再像当初拿到录取通知时那般眉飞色舞。我知道自己面临的诸多问题家人很难理解,也没有多说什么。尽管出国留学是一大笔开支,家人还是愿意支持我,勉强凑够了第一年学费生活费。第二年,再说吧。
也许在澳门呆久了,容易令人产生孤注一掷的赌徒心态。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想要学习科学技术,从事科学研究,推动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我不想学一些科学知识的皮毛,套在看似高深时髦的话术之上,假装对社会问题有深刻见解。不想要则白给也不值一文,想要而不得,那就只好赌一把了。
尼德兰春天
又一年八月,又从芬兰赫尔辛基转机;这次不是飞往瑞典,而是荷兰。赌归赌,花销该省则省。第一年为了节省租房开支,住在一座小城,平时自己做饭。不过钱不是省出来的,从事生产挣钱才是王道。
开学两个月左右,系上一位教授给我们发邮件,招聘若干学生助理。其中部分岗位我应该符合要求,只是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胜任;毕竟在澳门读书时,应聘学生助理从未成功。迟疑了两三天,我还是回邮件表明了意向。教授说只剩一个需要用到Python的岗位空缺,其他都被同学分完了。虽然前些年在网上自学早就忘完了,我考虑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说自己会,教授没有多问就同意让我来做这份工作。由于国际学生工作需要申请许可,距离实际开始工作还有一段时间。我担心暴露自己只会皮毛,在网上突击补习。
工作之后,手头宽裕了一些。工作8小时,工资便足以付房租。国际学生每周最多工作16小时,我自然希望多挣钱,只是这意味着我不再有周末了。那个学期课业压力有些超出预期,我和教授商量,挪一半工作时长到暑假。那时候新冠疫情刚刚爆发不久,暑假大概也回不去,假期就好好工作赚钱吧。假期工作久一点,平时就可以多花点时间在学业上。毕竟想读博的话,学术表现不能差。并且我希望可以以荣誉身份毕业,因而每次考试都带着些许压力;查看成绩更是紧张不已,生怕一次考不好便扑灭了希望。只不过我向来不擅考试,总有考得不那么理想的时候;看那些明明不该做错的题目和扣掉的分数,往往气得捶胸顿足。
课业大多在第一学年,所幸这样的紧张日子倒也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学年就要选题写论文了,系上教授出题供我们选择。由于和荷兰中央统计局(Statistics Netherlands)的合作,我们可以选择做论文实习(thesis intern)。我只选了统计局的题目,没有什么理由,单单因为实习有补贴。写论文还有钱拿,何乐而不为?可见我的研究兴趣和方向都是钱给的。因此自第二学年起,我的月收入甚至超出了国家公派博士生拿到的资助。当然,理论上全职论文实习和16小时兼职学生助理工作,完全没有了休息时间。这是我这个赌徒必须承担的代价。
虽然为了多挣点钱才选择了在统计局做论文实习,我也对其中一个题目颇感兴趣。那个题目和社会学联系紧密,研究社会分层测量;导师是国际社会经济地位指标(ISEI)的发明者Harry Ganzeboom教授,他的合作者Donald Treiman教授是吴晓刚教授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导师。看到这个选题的时候我两眼放光。我一直对社会分层研究有兴趣,本科毕业论文也用到了这个测量指标,还在社会学年会社会分层与流动分论坛汇报发言。那一瞬间觉得这是为我量身定制的选题,好像这一切早就注定;假使拿到了学界泰斗的推荐信,完全可以去顶好的大学读社会学博士。
想到这里我立刻给教授发邮件表达选题意愿,约了时间线上见面聊一聊。那些天幻想了种种可能,未来可期。见面那天,我不是略微紧张,而是极其紧张,甚至开场忘记了先做自我介绍。教授看了我单薄的简历,问起马场村大学是什么学校,又聊到他去过澳门,问我为什么去澳门。和题目有关的内容我不记得聊了什么,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结束。因为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自我感觉不是很好。后来得知同班一位女生也选了这个题目。好巧不巧,她本科论文导师就是那位教授,而且她成绩很好,以荣誉身份毕业。结果不言而喻,我没有选到这个题目,又做了一场白日梦。
我们每个人选了五个题目,按顺序确认。我的首选项已经确认不可了,而其他选项没有提前联系导师,第二和第三个选项也已经被选走了,只剩下最后两个。系上安排了一场线上会议,和最后两个题目的四位导师见面。这两个题目一个是改进机器学习算法,因其在就业方面实用而纳入;另一个是社会调查统计,只是看到涉及我感兴趣的贝叶斯统计才纳入。四位导师均在数学领域获得博士学位,说实话,我能不怯吗?
会前搜集相关信息读论文的时候,意外发现密歇根大学也有教授研究调查统计的那个题目,而且也开设调查统计博士项目。我曾在豆瓣友邻的申请清单中看到了这个项目;其设于社会研究院,对社会科学背景的学生友好,我也曾将其列为二硕毕业之后的目标。进一步搜索发现,这个题目的导师与密歇根大学方面有教学和研究上的合作。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从事这项研究,将来很有可能去密歇根大学读博。最初选定五个题目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层联系,心思全在第一个题目上。
后来见面进展也算顺利,两个题目的导师讨论过后都愿意收我。出于我的社会科学背景和亲身参与社会调查的经历,他们认为调查统计更适合我,不过还是由我定夺。稍作思考,我也想研究热门的机器学习,但考虑到这个领域人才辈出,相对于冷门的调查统计,读博的竞争压力更大,去与密歇根大学同一层次的学校更难。于是顺理成章,本来是未经仔细考虑的最后一个选择,却最终成了我的研究方向。
选定研究方向之后,第二学年便开始做研究。美国博士申请十二月即截止。大四考的雅思成绩过期了,不得不花一个星期备考,十一月在阿姆斯特丹考过了。GRE要求已经取消,所以不用再给考试机构送钱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准备工作就是写好自己的论文,给导师留下积极印象。除此之外,我还做了件傻事。如果在美国之外取得学位,成绩单须由颁发学校寄送原件或通过第三方机构认证,但那是在被录取之后。我一开始没注意,出于谨慎提交申请之前就付钱给第三方机构去办了。说起这个有件趣事,课程学分折算成美国学分之后,澳门两年课程的学分仅相当于荷兰一年课程。
十二月底,我提交了申请,只申请了这一个项目,结果通常在二月公布。二月起天天刷申请论坛TheGradCafe,只是迟迟看不到有人报告录取通知。听到新邮件的提示音,总是期待又不安地查看。终于在二月中旬,收到了名为录取信的邮件。我打开一看,瞥见了第一段的祝贺,说我的申请令人印象深刻,录取委员会推荐录取。然而,直到我读到第二段开头的“然而”,才发现我只是进入了等待名单,尽管我是等待名单的第一位。
那一刻心情颇为复杂,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沮丧。这封信实际上意味着推迟公布最终录取结果,我要等一个已录取的学生放弃名额。疫情缘故,2021年秋季研究生入学申请数量更多,竞争更激烈。如果已录取的学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们自然不会扔掉到手的录取通知。约莫过了三个多礼拜,我仍旧没收到最终通知。于是写邮件询问,得知已录取学生均已进入入学程序。好吧,如果我不主动问一下,还不知要干等多久。
我有些不知所措,曾经离梦想那样近;一步之遥,却成一道鸿沟。那时正值论文完成之际,压力化解了申请失败的种种情绪。雇我做学生助理的教授得知这一消息表示很遗憾,不过可以立刻给我一份工作,毕业之后继续留在学校做研究助理,至少可以工作到年底。我很感谢教授的赏识,欣然接受了邀请。这份学生助理工作我已经兼职做了一年,从Python数据处理做到前端开发。原本我并不会JavaScript,有一天工程师提了一个开发要求让我试试,那试试就试试。于是花了一周自学了基本语法,竟也照葫芦画瓢做出来了。自那以后我在团队里的主要角色成了前端开发者,不然简单的数据处理工作完成之后大概就失业了吧。既然生活有了保障,我便无意寻找在荷兰读博的机会。曾经沧海难为水,打算再申请一次。不想浪费没有用上的雅思成绩,何况我还花了钱认证成绩单。
六月以荣誉身份毕业,八月从兼职学生助理转换成全职研究助理。这中间我仍在进一步修改我的毕业论文,希望可以投稿发表。七月在线上参加了一场欧洲调查研究学会组织的学术会议;我的论文导师组织了一个约稿的分论坛,因此我的论文在列。这是我第一次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汇报发言,由于是线上会议,实际效果类似于课堂汇报,实在没有开会的氛围。不过重点是,密歇根大学的教授也受邀参加,他们听了我的报告。十二月初还有一场统计局组织的专业学术会议,他们亦受邀参加,又听了一遍我的报告。
这一年秋冬既是申请季又是工作合同到期之时。好在教授又拿到了一笔研究资金,可以续聘我到次年七月底。这一次参考了豆瓣友邻的申请院校清单,还申请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华盛顿大学,卡耐基梅隆大学等学校的信息科学博士项目。鉴于从事了一段时间前端开发,搭建一个开源研究软件的图形用户界面,我想也许有机会研究人机交互(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不过其实我的教育背景不算合适;我没有学过心理学或交互设计,也没有相关论文发表,仅仅在教授的一篇Nature子刊论文挂了名字。教授为了支持我的申请,也希望我能持续为开源社区做贡献,和工程师商量之后邀请我做这个开源软件的维护者(maintainer)。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这段时间夜以继日,对软件界面做了翻天覆地的改动,以用户为中心改进使用体验。这些都可以写进申请材料。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在来年收到任何面试通知。或许我这些经历太过初级,又不自量力申请了该领域的顶尖名校。也罢,本来也就试试,大不了回来研究调查统计呗。去年的梦校,忽然就成了保底选项。当然,我还不至于这般自信,留在荷兰找一份工作才是最后的选择。假如今年依然申请失败,大概只能认命了(也不会有这篇文章了)。
二月初某天清晨五点半,关掉闹钟的时候瞥见了一封十分钟前收到的邮件,打开一看是密歇根大学博士项目主任发来的贺电,约我线上见面详谈博士录取细节。我好像有些激动,又好像没有那么激动,还是收拾一下去了健身房。天尚未亮,叽叽喳喳的鸟儿已经起了。走过平时熟悉的道路,忽然有些恍惚,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
内卷,社会分层,现实
如果真有读者读到了这里,怕不是要用时下流行的“内卷”一词来感叹一番,再给我扣上一个“卷王”的帽子,“夸赞”一番。“内卷”这个社会科学术语在传播过程中或多或少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变成了“竞争”的代名词。而内卷恰恰是社会进步的后果,越来越多的人有机会参与竞争,只是生产力进步和社会财富积累速度跟不上。普通人看到了阶层跃迁的可能,但总体上机会并没有增加太多,因而竞争烈度上升了。
事实上,高中的我批判应试教育,推崇素质教育。这自然被看作是学习不好的学生在找理由罢了。不过那时候的高中氛围,尚且容得下一些素质教育活动。每周有诸如科学实验,电影赏析,天文观测等校本课程,后来学生社团开始兴起,我在音乐老师的帮助下建立了合唱社。当然在大环境下也免不了搞些补课活动。起初我是少数不参与的人之一,只是到了高三,补课成了正课的延伸,不额外交钱去听课就会错过习题讲解之类的内容。补课其实也有补课的好处,高三开始去一个理科班数学老师家补课,相对系统地加深了我对知识的理解;如果没有额外补课,我可能还考不上二本呢。
所以其实我是高考内卷的失败者,家里也没有经济实力送我出国避开高考。不过好歹考上了大学,成为了家里第一代大学生。恰恰是这一段大学经历,我看到了在大城市生活看不到的一面:破了洞的鞋照穿不误,食堂打饭只吃米和素菜,兼职打工挣学费生活费等等。相比之下,我吃饱穿暖,生活无虞,可以一心向学。我仍记得某天清晨七点左右在教室自习,另一位同学来了之后坐在我后排,目不转睛盯着我桌上的一杯咖啡;买咖啡的两三元钱大概够他吃一顿饭了吧。种种经历让我意识到一件事:不必经受生活之苦是我的特权。我的很多同学即便生活上拮据,仍然在努力学习,期望实现阶层跨越。我也有同样的期望,但我所受之苦远不如他们多,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此外我还有诸多特权。可以不用报培训班一次考过雅思,可以在网上自学英文授课课程,可以不用花钱请中介,自己从网上搜集信息完成留学申请,全然因为大城市高质量的基础教育,甚至幼儿园就开始教英语了。我可以快速自学计算机编程,也是因为从小家里有一台电脑供我折腾,小学甚至还开设了编程兴趣班。即使我生在普通工人阶级家庭,受过义务教育的父母也能理解这些时髦新奇的玩意儿代表着未来。而我的很多同学,可能上了大学才从紧张的家庭积蓄里拿出一大部分买了台电脑。还有一件往往被忽略的事实,我是男性本身就是一项特权;假如我是个女生,恐怕如此折腾的人生要面临更大阻力。
这些随着出身而注定的现实,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人能走多远。每当有人夸我厉害时,我都心虚地说没有没有。只不过是运气好一点罢了,所谓实力也不过是运气的一部分。我仅是利用了所接触到的资源,不愿被统计规律轻易预测。
最初选择社会分层与流动作为研究议题,多少也出于自身经历,希望我的研究可以打破社会流动的制度障碍,让更多的人平等地获取机会。然而吊诡的是,我因为本科出身普通,甚至连这个学术圈子都很难进去。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最理解社会分层现实的社会科学学科恰恰极为看重出身。当然,正如企业招聘看重第一学历一样,无可厚非。只是在社会阶层分化日益严重的今天,如果少数精英学生总是更容易得到机会,那这样的学术圈子还能做出多少接地气的研究?
进步,社会流动,理想
从有出国深造的念头开始,每每打开一间大学社会学系网页,都会找在读博士生列表,看看中国学生教育背景;不出意外,清一色985或211本科出身。与我类似情况的学生,那几乎一定在某些不知名的学校。假使我认真对待理想,则万不可委曲求全。一句话即使正确,从一个学习成绩吊车尾的高中生嘴里说出来,也不过是呓语。
因为高考内卷的失败,实现自身的向上流动和推动社会进步的理想之路看上去并不顺利。十年饮冰,有些想法也不会改变。今天,我还是会批判重复练习做题技巧的应试教育,倒不是说技巧不重要,而是技巧推动科学技术进步的作用没有大到需要如此重视。高考如打仗一般,还要开个什么誓师大会。我当年就常听说,多考一分,干掉千人。这种个人主义观念将普通人甚至身边同学视为对抗目标,而真正应该对抗的是不合理的体制——高考名额分配极端不公平,而且无法可依。(参见【睡前消息285】高考过后,请放下“拱白菜”的心思。)
当年高考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小,但高中时期形成的基本价值观始终积极影响着我。前两年听说因为学校高考表现低于预期,家长聚集要求校长下课,校长推行的素质教育被当作靶子。很遗憾,社会发展不进则卷,其根本动力在于生产力的发展。我只想秉持着求真的理念,尽可能做一点微小的工作。
新起点:安娜堡
再过两个月,大约就要启程赴美。我读谢宇教授的书入门社会科学研究,现在要去他工作过数十年的学校深造。这里引用他的一段话:
Life is full of difficulties. Don't complain about them. Deal with them. They are the very tests that separate the extraordinary from the ordinary.
林子里有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几乎无人与我同行,也鲜有人理解。轻描淡写我的选择,并不代表我喜欢这样的孤独,往往也会沮丧,没能和同行多年的人走到最后。
为了来到这里,辗转岭南和欧陆。也许路途太过遥远,仿佛踏上北美即是终点。实际上这条路并未走完,而是转入了一个新的起点。读博本身只是手段,追求我的社会理想才是目的。
我不知道之后的路会走向何方,正如十年前我未曾想过今天会走到这里。当然,这不重要。向前走便是了。
作于五四青年节
荷兰乌特勒支
2022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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