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毁我的大火,也必将烧毁金阁
太平洋战争爆发,空袭不断。
这样的末日感让人头晕目眩。一想到金阁也有可能毁于空袭的大火,它的恢弘的悲剧性的美更盛了。
危难使得金阁同我如此亲近,一同生存,一同毁灭,美的受难令我如痴如醉。金阁啊,我终于与你同在了。
空袭没有来,金阁遥遥矗立。

我一直觉得奇怪,自己从来没有把金阁与空袭联系在一起考虑问题。塞班岛沦陷以后,所有的人都说本土遭受空袭不可避免,京都市的部分地区也急急忙忙地开始强行疏散,但我坚持认为,金阁这个半永久的存在与空袭的灾难绝对无缘。我心若明镜,金阁乃金刚不坏之身,与科学的烈火,二者的本质迥然相异,一旦相遇,金阁会灵巧地避开。……然而,也许金阁很快就会毁于空袭的大火。照此下去,金阁无疑会化为灰烬。
……我心中产生这种想法以后,金阁再次增强了它的悲剧性的美。
那是开学的前一天,我暑假最后一天的午后。住持被人请去做法事,不知道去哪里,带着副执事出门去了。鹤川叫我一起去看电影,我不感兴趣,他也立刻没有了兴致。鹤川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性格。
我们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换上土黄色的裤子,打上绑腿,戴着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走出正殿。夏天酷暑,没有一个游客。
“去哪里?”
我回答说,先别说去哪里,出去之前,我想先把金阁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明天这个时候就看不到金阁了,我们去工厂干活不在寺里,也许金阁就被空袭烧毁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通似是而非的理由,鹤川流露出一脸惊讶而着急的表情。

说完以后,我满头大汗,好像自己刚才说了一番可耻的话。我把自己对金阁的执着感情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也就是对鹤川这一个人。但是,他听我说话时候的表情,和努力听我口吃说话的其他人一样,只有我所熟悉的焦躁感。
我遇见的是这样的面孔。在我要将自己的重大秘密告诉别人的时候,在我要倾诉对美的激情感动的时候,在我推心置腹坦诚相示的时候,我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人一般不会以这样的面孔示人。这副面孔以绝对的真实原封不动地模仿了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变成我所畏惧的一面镜子。不论多么漂亮的容貌,在这个时候,都会变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当我看到这个面孔时,我本想表达的重要的事情,就堕落成毫无价值的一片破瓦……
夏天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我和鹤川之间。他充满朝气的脸泛着油汗,耀眼闪亮,每一根眼睫毛都燃烧着金色的光泽,鼻孔呼出的闷热气息扩散开来,忍着听完我的话。
我的话说完了。话一说完,一股怒火袭上我的心头。鹤川从第一次和我见面开始就从来没有嘲笑过我的口吃。
我责问道:“为什么?”
我多次说过,我更喜欢别人的嘲笑和侮辱,而不是同情。
鹤川露出难以形容的温柔微笑,说道:“我这个人对这事毫不在意。”
我感到惊愕。我生长在乡下粗俗的环境里,不了解还有这样的温柔。鹤川的温柔告诉我,从我的身上剔除口吃,我可能依然还是我。我彻底体味到被剥得精光的快感。鹤川那一双被长睫毛覆盖的眼睛,过滤掉我的口吃,完全容纳了我。以前我一直奇怪地坚信,谁要是无视我的口吃,谁就是抹杀我的存在。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谐和幸福。在这样的时刻,我所看到的金阁将终生不忘,这毫不奇怪。我们两人从正在打瞌睡的传达室老人的跟前悄悄走过去,沿着墙边没有人的道路来到金阁前面。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画面,两个打着绑腿、身穿白衬衫的少年并肩站在镜湖池畔,金阁就存在于他们面前,中间没有任何阻碍。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伫立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顶端。金阁也和我们一样,伫立在顶端。我们和金阁面对面地对话,对空袭的期待使得我们与金阁如此接近。
晚夏宁静的阳光,把金箔贴在究竟顶的屋顶上,直射的阳光以夜色般的暗影充填金阁的内部。过去,这座建筑以其不朽的时间压迫我、阻隔我;如今,即将毁于燃烧弹大火的命运使得它向我们的命运靠拢过来。金阁也许比我们先毁灭。如此一想,竟觉得金阁和我们一起活在同样的生命里。
环绕金阁的群山上生长着茂密的红松,笼罩着一片聒噪的蝉鸣,如同无数无形的僧侣在念诵消灾咒:
佉佉。佉呬佉呬。吽吽。入嚩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
我想,这么美丽的建筑不久就要化为灰烬。于是心象中的金阁就与现实的金阁重叠在一起,如同薄绢临摹的画与原画的重叠,所有的细部都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叠,屋顶与屋顶,池塘延伸部分作为钓殿的漱清亭与漱清亭,潮音洞的回廊与回廊,究竟顶的花头窗与花头窗,都叠合在一起。如此一来,金阁就不再是纹丝不动的建筑,而是化成现象界的无常的象征。通过我的想象,现实的金阁变得美丽得不比心象的金阁逊色。
明天,也许大火从天而降,这典雅的柱子、优雅的屋顶曲线都灰飞烟灭,我们再也看不到它了。然而,眼前高雅精致的姿态沐浴着烈焰一般的夏日阳光,显得坦然自若。

山边耸立着威严的云彩,和我在亡父入殓时一边听着诵经一边从眼角余光瞥见的夏云一模一样。那云彩充溢着郁积的阳光,正俯瞰这纤细的建筑。金阁似乎在如此强烈的晚夏日光照射下,失去其细腻的韵味,只在内部阴森冰冷的黑暗包围中,以神秘的轮廓拒绝周围金光灿灿的世界。而唯有屋顶上的那只凤凰,张开锐利的尖爪紧紧抓着台座,以防止摇晃。
鹤川见我长久地凝视着金阁,有点不耐烦,从脚边拾起一块石子,以棒球投手的优美姿势扔进镜湖池映照的金阁的倒影里。
水面荡起的波纹推开水藻,轻轻扩展,美轮美奂的金阁建筑顷刻间坍塌崩溃。
※
在此后至战争终结的一年时间里,我与金阁最为亲近,最关心它的安危,耽溺于它的优美。那个时期,我把金阁降低到与我同样的高度。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我才能无所顾忌地热爱它。我还没有受到金阁的坏影响或者毒害。
我和金阁在这世间具有共同的危难,这激励着我。我发现这是连接美与我的媒介。我觉得这在拒绝我、疏远我的东西与我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烧毁我的大火,也必将烧毁金阁,这个想法几乎让我陶醉。我们都注定要遭受同样的灾难、同样不祥之火的命运,那么金阁就和我所居住的世界属于同一维空间。它和我脆弱丑陋的肉体一样,也是一具虽然坚固却十分易燃的碳化物肉体。这么一想,就像小偷把珍贵的宝石吞进肚子里隐藏逃走一样,我也可以把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身体组织里逃之夭夭。
这一年里,我没有读经,没有看书,天天都在修行、军训、学习武道、给工厂干活、帮忙强制疏散的工作等,就这样打发日子。战争助长了我梦想的性格,让我远离人生。对我们少年来说,战争只是一种梦幻般没有实质性的匆忙体验,是被人生意义阻隔的隔离病房。
昭和十九年十一月,当B29轰炸机第一次轰炸东京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京都明天也会遭受空袭。我暗中期待京都化为一片火海。这座古都依然原封不动地守护着太多古老的东西,许许多多的神社佛阁忘记了过去发生的热灰未冷的记忆。一想到应仁之乱使古都荒芜残破,我就觉得京都忘却战火的不安已经太久,所以觉着京都会因此丧失几分美。
明天,也许就在明天,金阁将被烧毁,占满空间的那个形态就会荡然无存。……那时,屋顶上的凤凰会像不死鸟那样重生,飞翔而去。一直被形态紧紧束缚的金阁也会轻易地挣脱锚链,在池水上,在黑暗的海潮上,滴漏微光,到处漂移……
我一直翘首以待的空袭京都终于没有盼到。翌年三月九日,我听到东京的平民区被烧毁的消息,可是灾难依然遥远,京都的上方只有明媚晴朗的早春天空。
我的等待半是绝望,但是我相信,这早春的天空恰如闪光的玻璃窗,虽然看不见里面,但其实里面隐藏着烈火和灭亡。如前所述,我对人冷漠,缺少关爱,父亲之死、母亲之贫困,几乎没能左右我的内心世界。我只是幻想天上有一台巨大的压榨机,可以将所有的灾难、悲惨的结局、惨绝人寰的悲剧,还有所有的人和物质、所有美丑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在同样的条件下碾成齑粉。早春天空那不同寻常的光芒如同一把巨斧利刃的寒光覆盖着整个大地,我只等待着巨斧的劈下,不容我片刻的思考,立即劈下。
我至今依然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原本我并没有被黑暗的思想所俘虏,我关心的、给予我难题的应该只是美。但是,我不认为是战争对我产生了影响,让我具有了黑暗的思想。也许只要对美进行极致的刨根问底式的探求,人就会不知不觉地撞上这世界上最黑暗的思想。人大概生来就是这样的。
图:电影《三岛由纪夫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