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死亡非常近，但死亡从来不是最坏的事

整理备忘录，翻到今夏历经一场“奇异的死亡”事故后写的一句话——以往，死亡，我都会选择黑白色，但这一次，我想要用彩色去记录。忍不住会心一笑，今年幸福指数的KPI真是少不得要添上二五（一条叫二五的拉布拉多）浓墨重彩的一笔。

2021年6月25日晚，收到朋友发来的消息，说是二五意外溺水去世，脑袋瞬间宕机，嗡嗡空白，心口一阵绞痛，拿着手机冲到锅的房间，喊了一句：“锅，二五去世了！”接着崩溃地嚎啕大哭，眼泪止不住，情绪更失控，锅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陪着我，抱着我，让我一直哭，哭到嗓子发哑，我才慢慢冷静下来。等情绪有了缓和，才开始细细和朋友聊。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在死亡面前，任何安慰的言语都很苍白，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深刻发觉。刘亮程写过这样一段话：“对于个人来说，死亡是一件不存在的事情，我们活着时看见和经验的都是别人的死，自己的死远未到来，或者说我们到老都走不到自己的死亡跟前，死亡是另一重天，活着时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死后又什么都不知道了，无法把死亡的感受和消息，传递给活着的人，那是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

死亡——笔画简单的两个字，活着，不一定真切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何为体感的事情，死了，更是没有任何感知，但是在真切面对每一个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人”的去世时，每一笔写出来都极为沉痛。活到三十多岁，历经了身边“至亲”大大小小多场死亡（葬礼），死亡这一事件在我的日常里从来不是需要避讳的话题。时有，能和朋友就此聊得特别开怀，也会顺其自然和爸妈说到身前身后事。演员高亚麟曾说过“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在，你看不见死亡，父母一没，你直面死亡”，每次和爸妈闲话家常聊过死亡这件事，人静独我一人时，都会忍不住想到这句话，然后就反思——我的无所避忌有伤到他们吗？和他们聊死亡这件事合适吗？答案一直无果，曾多次在反思后直问我妈和他们聊死亡这件事他们难受吗？她总是笑笑：“你打小就喜欢胡思乱想，我和你爸都习惯了。”避重就轻的回答，反让我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和朋友聊死亡，能有非常多志同道合的乐趣，真实经验。而，我觉得，坦荡地和父母谈论死亡，才能更好地让我们直面死亡这件事，但少有父母可以和儿女敞开心扉去谈论死亡这件事。

我曾想就表舅（虽然是表舅，算得从小过继给我外公吧，和我妈一同长大，情同亲手足，一直和我家关系特别好，我时常觉得更胜亲舅）的病逝和我妈来一场直击心灵的死亡告白，但话刚出口，我妈便以她操持葬礼有些累了为借口赌了我的一肚子可诉的话。我很想知道，我妈面对至亲之人中年而去内心是如何惊涛骇浪，不知道她是否曾因心中的恐惧和悲痛和我爸有深聊过？少年常大言不惭直呼不过生死嘛，只因尚在青年，少经世事无常，是真不明生死旦夕。真遇死亡，尤其是亲之有痛感之人去世，爸妈首当其先为子女砌了多道安防墙，他们要有何等勇气，内心惶恐却不能显露，一面要为同辈亲属鞍前马后，一面要笃定心绪给子女一颗定心丸。我虽知道在很多事情上成年人的忍耐真的会超乎我们的想象，但其实更想能和爸妈坦言死亡，让他们能抛开为父为母的承担，大可不必总在隐忍。不必凡事忍耐，不必事事坚强，倾诉和恸哭也是成年人的宣泄方式，日常的愁苦，生活的忧忡，都需要有一个出口。

表舅生前那几个月受病痛折磨的灰暗的日子里，工作在外地虽不能亲眼所见，但道听途说自我爸，死亡对表舅而言，并非一件最糟糕的事情，不能大口喝酒，不能畅快吸烟，倒让他肉眼可见的萎靡，一旦烟酒在手，人生得意需尽欢的恣意让他整个人精神都饱满着生命的活力。所以，即便是在他被病痛折磨的人生最后几个月，他也从来不忌口，吃喝尽欢，而唯一他急切着做的事，便是频繁地见可见的亲友。

死亡，可怖，可也让生命豁达且乐通。

遗憾的是我未能参加表舅的葬礼，因在成都，爸妈觉得我来回太奔波，我内心也是不太愿意去的，有逃避，不想面对他真的去世了，另一方面，我是极不喜参加农村的那种锣鼓震天的葬礼的，宁愿一个人默默在异地的房间里无声的哭泣，也不想一群人热闹的流涕。“当你失去一个亲人的时候，他关于你的那部分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记忆也永远的消逝了，也就是说，这世界上另一个版本的你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 每一次与亲人的死亡告别，都是在与未知的一个自己告别。那晚哭过后，写了这段话，并告诉自己要好好生活，努力且认真。

小时候，一想到自己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我了，就害怕得不敢睡。死亡是某个莫名地不知究理的失眠夜，一宿接一宿，可是天一亮，我就又无忧。稍大，也曾和朋友高谈阔论：我觉得我只要活到五十岁就够了，简直不敢想象七老八十的自己，要如何面对老去的自己。一如真的勇士，直面人生真理。后来，经历的生死事故多了，不敢乱言不过生死，大言不惭活到五十岁的我真是一个憨批啊，急着死啥呀，活着的每一刻，死神的五米大砍刀都在我的周身紧跟着我呢，每天都离死亡近在咫尺，可长点心，惜命些吧。

我离死亡非常近，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对自己说。在青岛，矶休（我和锅一起养的一只猫）在我们的看护不力之下死亡，那是在我爷爷去世后，再一次面对一个与我朝夕相处的生命去世。活着的人与死神对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声嘶力竭地嚎哭非但没有让我找到出口，反而自责良多，埋葬矶休的那晚和锅的争吵其实是给内心找另一个宣泄口。至今日参加的印象深刻的正式的非正式的诸多葬礼，每经历一次与我有关联的人的死亡，心里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我离死亡(这件事，非我离自己的死）非常近，死亡之事常在生活旦夕间。

17年离开武汉来蓉前，参加过两次很典型的中国式农村送葬礼——吹锣打鼓搭戏台，欢欢喜喜送葬人——那是我成年后在家的那几年唯一全程参与的非常正式的葬礼——已故的二姨和已故的大伯母，印象都颇为深刻。若要说亲，血缘上是非常亲的，说到实际的接触，自高中开始我便已经很少有见她们，开始是学业为托词，再后来是工作的“忙碌”，加上我本身在亲友相处间也不甚积极主动，见面有礼，不见也自发默认的可行，脑海里最多的便是小时候常见的二姨和大妈的影像：二姨身量不高却气势十足，做事干净利落，哥哥姐姐们被她养育的都极好；大妈是个相对聒噪的人，特别爱叨叨人，小时候常因为不听话被叨斥，但从未打过我，性情里多温柔。初春的武汉，天气很寒凉，人被冻的焉焉的，电话里我爸告诉我她们去世的时候，我一时分不清是因为天气让人没精气神还是她们已故的沉痛让我爸的声音低沉，死亡两个字打出来不用一秒，而在电话里说出来的时候，总有一种让人回避不了的心累。

在葬礼现场，隔着几米的棺椁，我几乎不敢直视躺在那里的二姨和大妈的面容，不是害怕，而是感觉很怪，心里堵的慌，可又哭不出来，大概还是有些许不太相信看着像只是睡着的人真的没了生息。那些日子，我们早起，奔波，在逼仄的车厢里拥挤，赶着时钟的分秒风雨兼程来送别她们，而她们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热忱的亲爱，我们却为自己即时的“孝行”感动的泣不成声，躺在四方木板拼装成的胶囊房里的人毫无声息的寂静，为她们送行的人为这来之不易的一次家族相聚热闹与热络着。哭丧队一起哭的惊世骇俗，那些哭丧人为棺椁里的完全不认识或是毫无关联的逝者哭的感天动地，另一屋，是麻将桌上真正的亲友相聚热络的开怀笑。

死亡比降生更有凝聚力——我并不喜欢这般情境之下的凝聚力。生时与之庆贺热络极少，死亡让岁月沉积的情感大量爆发，一泄千里便止不住要嚎闹（哭笑）。唯独不能安静，安静最恐怖，安静比死亡还恐怖，不热闹点送她们走，好似害怕她们忘记了以后回时的路？眼里的热闹，望进逝者的那方骨灰里，我的心底只是一片掩埋的寂静岭，只希望现在的这股凝聚力还能依稀记得逝者生前的音容笑貌。

我时常会幻想自己年迈死去的种种镜像，这么“肥大胆”是心里隐隐为还生着庆幸，又惴惴不安多年以后的必定会发生的死亡，期望那刻能安逸些，也希望着那时候身边还有可亲的人，或者说期望我躺在那小“胶囊房”里时有人为哭泣，可又不希望他们太过悲伤的哭泣。按着中国人自古以来的哭丧传统，多少人能真正做到笑着送逝者下葬。我心里虽有这样的想法，但目前从未有在他人葬礼上开怀大笑施行的勇气，能做到的至多不哭不闹，在看着逝者时，能有一个最纯粹的安静告别。

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是皮克斯的动画---《寻梦环游记》里对死亡的表达：死亡不是真正的永别，忘记才是，死亡不可怕，被遗忘才最可悲。

6月25日那一晚，在冷静情绪后，和锅又死亡这件事七零八落说了一些彼此宽慰的话之后，自愈我的是一张二五微笑的照片，是之前它和我一起晨跑时拍的，笑的很甜很灿烂，看着照片，黑暗的世界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死亡并不是最坏的事，遗忘才是，只要不忘记二五，她便一直在。

隔天大早，我们便驱车来了朋友家。朋友带我们看了二五的事故地，下午，我们给二五挖了一个衣冠冢，算是给它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和她做了正式的告别，锅用相机录影并拍照记录。

第三天，百转千回的情感还没消化完，傍晚，我坐在朋友院子外的马路上发呆。那时，他家隔壁大叔和另一个骑摩托车的大叔闲话村里的八卦，意外听得隔壁村里有一户人家昨天在大坝里救了一只溺水的狗，是拉布拉多。我几乎是从地上弹跳起来的，迫不及待想去那户人家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在去探清实情的路上，我内心便很坚定地觉得那一定是二五。朋友骑摩托车先去查看虚实，我则一路小跑着往村子的方向走，在路上收到朋友的消息告诉被救的那条狗就是二五时，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竟然是一条狗带来的（当时脑袋里就是如此闪现木心的这句话🤣）。牵回二五费了些时间和波折，回到院里我们也冷静分析过二五被救的全过程，除了觉得二五可以在水里呆那么久真是不可思议外，只能感慨生命真的有奇迹，我们也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性（那户人家说是为救落水的二五摔坏了手机屏幕，但明确表示给两三百的修理费是不可能让我们牵走二五的，最终我们给了那户好心的人家800元，顺利领回二五），但我并不想拨开人性的暗面过度探究，二五还活蹦乱跳的活着，足以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善是有回报的，生命从不让人失望，生命给我的这份狂喜，也足以过滤任何旁枝末节。

死亡带来的心底的寂静尤在，伴着拍岸而来的生之狂喜的巨浪，平生第一次觉得买彩票中了一千万也不过如此（那时候备忘录写的心情，现在不觉得了，还是觉得中了一千万更香😬），整个人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心砰砰砰的仿佛要从身体里跳出来。那晚，完全兴奋地不想睡。哪怕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席地坐着院子的屋檐下，我也觉得我的全世界热闹非凡，尤其在此刻万籁俱静的山里。

小时候，曾有过很沉痛的养狗经历，时至二五事件之前，都在我内心一直郁郁不得舒，因为没能护他周全，一度觉得自己难以承担狗狗炽热且全心全意的爱，我总是担心我不能回报同等的爱，总觉得我的软弱和自私会导致另一条狗的枉死。二五（与我有情感链接的另一条狗）的“死”，让我多年积压的情感像是找到一个突破口——懵愕，大哭，冷静，聒噪，直至最后的安静，情绪流畅，全部倾巢而出，这些都是曾经的我只能自己内耗或压抑的行为。紧接着而来的“死”而复生，在裂缝中，光就这样赤条条打进来，打开了我多年的养狗心结——为了避免结束，避免一切开始，实则心心念念避免的开始并不能就此杜绝一切结束，结束（死亡）是必然，忽略过程才是损失了生命最大的宝藏。

死亡是一件令人心伤之事，然，并不一定是最坏的事，一个生命在另一个生命的死亡（结束）里，看见活着（过程）的意义，而活着的意义不止于此。

曾经，历经至亲去世，我写到“现在的我，希望身边亲爱的人都能活的久一点，在这久一点的时间里，想念就一定要见面，见面就拥抱，即便是吵架也要在一分钟后相视而笑”，这些话依旧不变。

我喜欢谈论死亡这件事，并非不害怕，相反，正是因为对死亡有敬畏之心，我希望能和身边的亲友多坦坦荡荡谈死亡，见证死亡这件并不太坏且最为公平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