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
年岁渐长,逐渐明白风风雨雨本是人生常态。多了一些经历与体会,又觉得这只是道出了人生真相的一半。人活世上,自己要面对许多风雨,又要历经身边亲人朋友的生死别离。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我们都想用沉默来达成遗忘,可最后换回的不过是心照不宣的讳莫如深。独自散步的时候,公交车上望着窗外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自己离去的亲人们现在身在何方。有时我会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人去如灯灭,他们的一切要么是在我的脑海里,要么就是在那个全家人为他们选好的地方。除此之外,还能在哪里呢?但在睡前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我有时还是会禁不住去期盼在梦境中看到他们的模样。我会期待人世的别离不过是另一段人生旅程的开始。这就好比地铁换乘,相遇是时间与地点的一段重合,分离则是人生的各自展开。
我也是这么安慰母亲的,我会告诉她说,大舅、外婆以及外公在另一个世界应该生活得很好,一家三口团聚,算是终得圆满。这当然是一种乏力而又苍白的安慰,我甚至觉得它的真诚与可靠,并不如在陪落泪的母亲散步时,请她喝一杯蜜雪冰城。但这已经是我能够做的全部,尽力去岔开话题,尽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尽力去找一件可以和她一起做的事情……我知道这对她的悲伤于事无补,悲伤与欢乐其实并不能两相抵消,子女之爱和父母之情,本来也并非同类。我虽然尝试走近母亲的心境,但我也深知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子女永远无法体会父母,也永远无法体会父母如何看待他们的父母。
这就如父亲从来没有向我多说一句我的爷爷。我对他的最多了解,是从身体虚弱的大姑口中。在无数个因精神衰弱而难眠的夜里,她在凌晨的朦胧中偶尔会看到这个男子,他正直且不乏才华,却因历史的种种偶然而早逝;她会喊醒姑父,买好东西,坐着清晨的公交来到我家,说要看看这个男子的儿子和“有出息”的孙子。她并不悲伤,只是一片欣喜,对这个让她无法释怀的梦境,她几乎绝口不提。只是在年复一年的家常话里,我捡拾到三十六岁,刚过清明,误诊等等故事的碎片。我从没有尝试将它们拼凑完整,因为有些事情知道与不知道的差别不大,大体内容都可想象得到,只是细节不同罢了。沉默反而是保存它的最好方式,无数有待充实的可能性,远比每一个确凿无比的事实更可信。
或许父亲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他对往事的透漏只限于年少为了家计而去典当东西,其余则一概不提。大姑会补充说那时的他还没有柜台高。相比之下,母亲更愿意诉说。她说起大舅儿时如何因为意外而残疾,家里如何添了两个孩子,自己又如何从小学就开始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外公和外婆因此又如何偏爱她。无意中听到余华的访谈,他说起马尔克斯对死亡的描写让自己震撼。马尔克斯说,父母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一个垫子,父母走了,我们就直接坐在了死亡上面。我仿佛立刻感受到了父母的心境,他们的年纪和老人的离去,让他们不得不正视死亡已是贴身之物。言说与回忆其实是在感受“垫子”的余温,沉默和埋藏是想让自己尽快适应死亡的坚硬。我甚至心生恐惧,感到自己也与这种冰冷和坚硬更近切了一步。
但与其说是近切,更不如说死亡其实从未远离,它原本就是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有生之年,死亡与我们同在,这话不假,但更准确的说法似乎是生命本就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这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医院接到确诊报告的傍晚。其实早在十几天前,腹痛后的验血报告结果已经预告了这一天。但医生为了准确起见,仍为我保留了一丝侥幸:十天后的下午来复查。印象中的那个中午,外婆来到我家,我们一起吃了午饭,步行前去离家不远的医院。一路上我走得很快,母亲和外婆走得很慢,两人都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就连走过酸奶摊也没有照例问我想不想喝。后来的故事就记得不再清楚,只是记着外婆在病房陪着我,我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点点下降。这以后四十多天,每个上午和下午都是如此,直到医生宣布我可以回家。但回家并不等于痊愈,我们又辗转赴京,检查连带治疗、西医附带中医,病情谈不上有起色,但似乎也无大碍。只是现在每次体检后,仍能接到核查员负责任的确认电话,一通解释后,对方会宽慰我说,这种情况也不少见。
但我何须宽慰呢?数字的升降对我从未有肉眼可见的影响,即便当时在京治疗,也被排入不算病情严重的病房。过了很久之后母亲才和我说,当时知道我进入这个病房,突然松了一口气,竟然腿软地站立不稳。她在缴费和跑手续的时候,看到一个个病房里一个个小光头,硕大的脑袋和干瘦的身体,她担心我也会是其中的一个。
好在没有。
这也是我回到家后见到外婆时心里浮现的第一句话。那年的夏天,北京实在是多了一些酷热,少了一些凉爽。我知道外婆的情况一直不好,从头一年国庆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这一年清明节后,已经是在勉力维持。夏至的那天清晨,我觉得浑身酸疼,勉强起床后都感觉无法坐在凳子上。歇息了片刻,出门买药。路上遇到师弟,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不久收到他的微信,说我脸色极为不好。我说可能是感冒,吃过药应该就没问题了。我昏昏沉沉地睡着,在晚上八点左右感到身上疼痛消退,似乎可以继续工作。但坐到电脑前不久,就接到外婆离开的消息。我和表妹各自连忙回去。安检途中,我把书包和手提电脑全部落在了机场。我本以为自己没有慌乱,但这种镇定其实更像是发懵。这种状态在我见到外婆后,没有消减反而变得越加巩固。她睡在冰凉的木柜之中,如果不是玻璃罩上薄薄的冰霜,我都认为她是沉沉地睡着了,就像小时候无数个午后一样。她在床上睡着,我在屋里进进出出的玩儿着。她的身形与面容并没有改变,只是微微瘦了。想起来她最后这段时间里的煎熬,我下意识的反应是好在她并没有承受太多痛苦。
回到家中我才慢慢体会到一个人消失后的感觉。屋里屋外永远少了一个大嗓门,也没有人拉着我问东问西,不再有人问我学校食堂有没有饺子,有没有大喇叭叫我们起床,也不再有人教我怎么样做捞面,擀饺子皮。屋子里突然安静了。这种安静不仅是没有喧嚣的静默,还是可以听到钟表时针在慨叹。这种感觉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许多年前大舅走的那个冬天,已经停止的挂钟钟摆,在我心中和耳旁依旧是来回移动的。他常年坐着的沙发和床铺似乎也在发出某种叫喊,是一种我只要靠近就可以感受到却无法了解其内容的言语。
这样的一种静寂,在今天的夏天我又体会到了一次。外公走后,我有时会坐到他常在的沙发里。老旧的木质沙发其实很硬,我们添加了靠背与坐垫,还有一个脚凳。我坐进去,把脚放到凳子上,把外公每天都用的制氧机的管线牵在手里。这些年来,我们住的很近,基本上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只是睡觉和学习的时候在自己家里。出一趟家门,也会想着他几点需要打胰岛素,几点需要吃饭,白天的十几个小时都被隔断成一个个板块,好像上课和考试一样。他走了之后,时间的界限似乎也都消失了。我突然理解了一个词,这就是“绵延”。九点十分和十点十分不同,但又没有什么不一样;六点一刻和六点半没什么不一样,但究竟是有所不同。时间仿佛粘连成片,铺开在我的面前,只要我不考虑手头儿的工作和进度,仿佛我就进入了一个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的时空中。我不知道外公每天坐在沙发上会不会有相同的感受?他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很少说无效的信息,越到晚年越是如此,以至于我悄悄问过父母,是不是他心情不太好。父母也曾这么认为,也有一些迹象表明他的确有时会如此,但久而久之我们也就习惯了。他不是对我们或姨妈、二舅有任何不满,只是他心里在想一些他从未谈论过的事情。有些事情,他即使想要知道,也很少说很少问。在这一点上,我无形中与他很像。不愿意麻烦别人,很多话也觉得开不了口。
今年春节,我坐在脚凳上陪着他说话。他两只手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别生气,有的事儿想开就完了,不要计较。那时他的手温温的,冬天晴朗的天气,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屋里他养的花显得翠绿极了,二姨的狗子爬在阳光里打哈欠。但我们谁都没想到,不到半年后,他会撒开我的手,留下这一屋子绿色和总爱撒娇的狗。他的病势在夏天已经很凶险,离开的那天头一晚,我从学校赶回家看他,他在睡梦里隐隐知道是我,招呼我坐下。血氧浓度、呼吸和脉搏,种种指数在机器上闪烁,我想或许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这样陪着他。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刚和父亲吃了早饭,就接到医院的电话。我们跑上医院的六楼,他的状态稍微安定了一些,抬起头看到我猛然点了点头,似乎长舒了一口气。我们扶他躺下,只是过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他的手变得冰凉潮湿,我似乎都无法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姨妈喊他再等等赶来的亲人,我开口却是在劝外公放心,不要害怕。下意识里我感受到的不是别离,而是觉得他能够和外婆与大舅在世界的另一端团聚。
从医院出来,我和父亲回家中布置。来回走动,让老邻居们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楼下的爷爷赶来,说起很久之前与外公一起工作的事情。我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世界上无条件爱我的人又少了一位。人活在世,会爱人也会被人爱,但往往都是有条件的。在学校里,长相英俊、性格开朗、学习优秀、天资聪颖就会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喜欢;在工作中,会察言观色、能言善道、多才多艺、专业水平高就会得到LD的青睐。如果我们有这样的特质,就会受人喜欢。如果别人有这样的特质,我们也会艳羡与爱慕。这些情感是真实的,但却是有条件的。我们不会因为一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喜欢,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离开我们就感到悲伤。我们终究喜爱的不是单纯的一个人,而是这个人的某种特征。这个特征我可以拥有,你可以拥有,任何人都可以。所以我们自以为自己无可替代,其实远非如此。但我深深知道,在我大舅、外婆以及外公这里,我仅仅因为是我就会得到他们的爱,无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这种爱其实无法给我太多的庇护,生活里被伤害、被轻视、被针对总是难免的。但这种爱让我不孤独。它给了我一种好,就让我知道什么是不好;它给了我一种真,就让我知道什么是虚伪。
朋友们会说“节哀,理解”,会说“这个岁数已经可以了”,会说“没有受太多痛苦”,会说“人都有这一天”,也会有帮忙想办法的,告诉我“治疗费太贵”或者建议主动结束的。这些道理都不假,每个人的说法也都符合我们各自友谊的成色,但我不是不懂这些道理,我只是在悲伤有一种失去是我无法言说的,因为在一些人看来,我所失去的,要么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要么对自己人生不重要,要么就是未曾体会拥有它的感觉——无所谓拥有,自然也就无所谓失去。不过我并不感到沮丧,我似乎从这当中学会了如何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同类,如何辨别自己的不同。如果真的如此,失去应该也能逐渐成为我的一种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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