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第三年
每年的末尾,我都试图写一篇文章,反思和总结在成都的生活。而这一年,我能想到的词只有疏离与孤独。
元旦那天,开发商如期交房,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在新区,成都地铁线路图的最南面。小区周围一片荒寂,几片还没动工的空地被附近居民当成了临时的菜园。公交站尚未建立,最近的地铁站走过去要十几分钟。马路对面被围挡起来,施工队已经进驻了,拉土车轰隆隆地从路面轧过,卷起一阵烟尘,呼应着成都灰霾的天空。
房产中介和一些乐观的业主说,别看现在荒凉,成都经济重心南移是既定事实,未来这里将成为最繁华热闹的地段之一。他们指着对面广阔的工地说,那里将是一片森林公园;又指着不远处的空地说,那里将盖起一栋高级商场。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幅繁盛的图景,却只看到枯叶被冷风裹挟着,滚动到了另一条街上。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欣羡,原来真的有人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期待,说他们盲目自信也好,过度乐观也罢,他们活在希望里,时间的流逝并不会让他们觉得伤感,他们乘上时间的列车,雀跃地驶向那个美好的站点,尽管那份美好未必会兑现。
而我的生活,总是被巨大的不安与焦虑笼罩着。这份不安,说得直白一点,与财富有关。有时候和家人待在一起时,我会尽量避开工作相关的话题,但偶尔还会暴露出我的拮据。长辈苦口婆心,去考公务员吧,去考编制吧,去怎样怎样。我坚定摇头,说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心里却掀起巨浪,也说不清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在抵抗些什么,拒绝些什么。有时我激烈地反驳父母,但其实是在反驳我自己,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语刺痛了我。是的,我不知道以后要去做什么,我不知道老了该怎么办。
收了房子后,就开始着手装修事宜。那几年推出的新楼盘,几乎全部是精装房,功能分区大同小异,120平米的三居室,一间主卧,一间客卧,一间儿童房,好像默认了买房人是三口或四口之家,就像默认天下年轻人一定会结婚生小孩那般自然。去软装公司看了看案例,大多也配置了儿童空间。我说了我的设想,除了主卧,一间做书房,一间放唱片。“你们没有孩子吗?”工作人员问我。“我养了一条狗。”我说。
整个上半年,我和丈夫往返于新家和出租房之间,流连于各种家具店之中。我们站在空荡的房子里,指着客厅的墙壁说,那里可以放投影;对着小房间的飘窗说,这里可以改造成读书间隙喝茶的角落。那一刻,我短暂地理解了彼时对荒凉小区信心满满的邻居——幸福仰赖于可逐渐实现的想象,他们从一家家新开的便利店望见了繁荣的商业街,而我从一个个家具中,拼凑出了未来家的模样。
那段时间的确是很幸福的。墙壁换了颜色,地板被擦洗干净露出原本的色彩,房间被物品一点一点填满,再后来,阳台种满了花。6月6日那天,我们搬家了,告别了水碾河的老破小,也告别了老城区的烟火气。但搬家,恰是孤独与疏离的开始。
新家距离市中心遥远,周围交通不便,尽管拿了驾照也买了车,然而每次握住方向盘时就会四肢发抖,掌心冒汗。加上一直以来都是在家做些兼职,写写稿子,极少外务,便顺理成章地不怎么出门了。小区大多数房子还在装修中,入住率很低,有时遛狗走了几圈,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朋友来访一次要跨越大半个成都,走动也不似往常频繁了。不知不觉,物理空间的隔绝导致了心理上的疏离,我仿佛处在一个悬浮的空间里,我拒绝进入外界,而外界也在疏远着我。
搬入新家一个多月后,丈夫请假回东北老家,他妈妈的脖子上冒出了两个肿块,不痛不痒,摸上去硬硬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征兆。一个星期后,活检结果出来了,非霍奇金淋巴瘤,当即安排住院。第一个化疗期间,丈夫一边陪着母亲,一边远程处理工作,同时默默地整理自己的情绪。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医院的住院部里,写尽了独生子女的悲凉。
那段时间,我一个人留在新家,尽量不去打扰他。白天,我伏案工作,傍晚下楼遛狗,大部分时间见不到什么人。有时遇到其他遛狗的业主,会主动聊上几句,然后又带着各自的狗分道扬镳。彼时成都出了一起恶性事件,一名女子夜间跑步时遭遇陌生人性侵并杀害,人心惶惶。我对外装作并非独居的样子,刻意强调家里还有成年男性。回到家后,把智能门锁的密码改了又改,神经质般地检查每个房间,确认自己是安全的,才敢进入睡眠。
几天之后,向来寡言少语的丈夫给我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时间过得真快,很多事始料不及,好像我们昨天才结婚,今天妈妈就患了癌症。我记得我们婚礼上,她特别瘦,现在想想可能那时就有征兆。这几天早上醒来感觉一切像一场梦,我怎么就突然在沈阳了……人生真是无常,黑咻年轻时活蹦乱跳的,现在总是趴着躺着;妈妈之前明明很健康,然而未来一两年都要接受治疗。我真怕她有一天坚持不住了,要放弃了。我也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有问题,非常非常爱你,请你万事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加强锻炼。”
那晚我捧着手机哭了很久,小狗黑咻趴在脚边,黑夜中转动着晶亮的大眼睛。过去我从不知道孤独为何滋味,只觉得有书和电影陪伴,怎样都不会孤独。如今终于明白,孤独是成长的附赠品,朋友、父母、宠物,终究会离开你的生活,就像海潮退下沙滩。婚姻成了怯懦之人最后的庇护所,尽管它可能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然后有一天,这间庇护所也坍塌了,或许因为一方的死亡,或许别的原因。你孑然一身地立于世间,眼睁睁看着生命无可逃避地滑向虚无的黑洞。于是也理解了为什么大多数人到一定年龄后会渴望生养一个小孩,那是普通人对孤独的微弱抵抗。
9月下旬,妹妹考上了武汉的大学,姑姑送妹妹去武汉后,顺便来成都看望我。我们在厨房蒸馒头,七聊八聊。我说,家中最小的孩子也远走高飞了。姑姑叹了口气道:“这下,家里只剩下中老年人了,最后一个年轻人也走了。”
姑姑在我家共住了二十余日,走时恋恋不舍。我知道她并非多爱成都,只是不想面对回家后空荡的房间,和日趋衰弱的老父母。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给童年时期的自己推荐一本书 新话题 · 919次浏览
- 我的赛博空间 25.7万次浏览
- 草稿本上的艺术家 2.2万次浏览
- 是时候了!让我为你读首诗 3.2万次浏览
- 长大后才解其中味的文学经典 6.0万次浏览
- 宠物的目送式 新话题 · 3.6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