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中的四种角色——学生、教师、同学和家长】（2021）

                
                
分享人：孙墨青，整理：戈语可，原载于清美美育研究所公众号。
知识、技巧、课程设计、教学法，美育中的这些方面已经被讨论得很多了，然而美育中“人”的维度则较少被注意，在本讲中，孙墨青老师探讨了美育中的四种基本角色——学生、教师、同学和家长各自发挥的作用，以及不同角色间彼此启发、碰撞、共振的可能性和途径。在阐述观点时，讲者尝试从他在不同文化间求学、游艺、教学的体悟出发，结合丰富的教学实践案例，和大家分享他对美育的心得——“美育，无论基于何种观念，采取何种方法，永远应更加凑近人的维度”。
一、美育与艺术教育间的“真空”
一位名叫阿瑟·丹托的人在《美的滥用》开头引用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艺术家和美学家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鸟和鸟类学家一样，看似相关，实则分属两个世界。美育领域也有类似的现象，美育学者和从事一线教学的老师在现实中处于两个不同的领域。一方面，大量研究美育的文章是由具备深厚理论素养的学者写成的，而他们在一线艺术教学上鲜活的经验未必充实。另一方面，无论是在学校或是机构，从事教学的老师常常疲于应对教学大纲、课堂秩序、报销经费、学生的个人问题，乃至跟家长打交道等琐碎又现实的日常，而对于沉下心来梳理总结和自我提升，时常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美育与艺术教育、理论与实践中的真空就形成了，话语权被学者垄断，而教师们棘手于现实问题。实际上，美育的真实问题恰恰存在于中间地带，却尚未受到充分的重视。正是有感于此，我便希望从人的角度出发，在这分裂的中间地带“左顾右盼”，谈谈美育中的四种角色，及其各自的特点。
二、美育远远不只是技法传授
“艺考”是艺术教育行业内众人皆知的传统模式，也是升入高校进行艺术专业学习的必经之路。我自身也经历过“艺考”，在培训班做写生练习、对着瓶瓶罐罐描摹，而后进入高校接受科班训练。“艺考”的经历对于从事艺术专业创作仍然是必要的，缺乏成熟扎实的技法会影响到表达的精确程度，但当艺术中的技术因素被片面强调时，艺术对人的情感塑造、思维启发等方面就被掩盖了，因此“艺考模式”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美育。绘画或艺术本该表现人的所观所感、梦境、奇想和创见，但在具体的教学当中，往往被拆解成一些机械的动作和枯燥的模仿。
让人担忧的是，这些生硬粗陋的教学方法被平移到了少儿美育中。让孩子对着人像临摹，或是遵循技法书里将静物拆解成几何体的理解方式，它们的本质都是订立一个模板和标准，再引导孩子被动地加以模仿。虽然这提高了学生的“手头功夫”，但对情感的疏导和审美自主性的唤醒几乎无济于事。实际上，在艺术教育史上这样的局限性是长期存在的。早在1900年以前，一些英国小学的绘画课也选择了类似于被动临摹的方式。长久以来，在现实中，美育似乎想当然地被认定应当从“基本功”入手，从技艺训练入手，恰恰是对美育的初衷最大的误会。
 
三、美育中的四种角色
（1）学生：艺术的“发现”与“自觉”
一个缺乏艺术实践经验的学生是富有可能性的，通过美育可以引导他们走向审美的自觉。据说，古希腊时期的人们猜想，光是从人的眼睛里发射出来的，当它到达某样事物时，这件事物就被我们“看见”了。这种解读并不同于常识，即认为光是来自于某种光源，例如太阳或灯，但是它给我们带来美妙的启发。我们观察事物时，或许并不像摄像机那样无情地去获取视觉信息，再进行如实的复述，而是在第一眼看到一个茶杯、一座庭院、一处风景的时候，已经带入了人的主观意识。也就是说，人眼的观看不是中立的，一个素人学生也是如此，所以当引导学生去观察事物时，应当鼓励他们有意识地去发现自己的视角，即个人的审美选择。
                
                
毕加索，《斗牛系列》，1959
临摹训练是培养基本的观察力和技能的一种方法，我们并不排斥，但重在通过临摹培养主动运用画面因素的方法，而不追求画得和范本一模一样。比如我在讲解画面黑白灰的构成关系时，会拿毕加索的作品举例。上面这幅作品使用的元素和技巧似乎并不复杂，利用巨大的阴影形成一个黑空间来反衬其中的焦点人物，同时在另一边把黑白灰的关系颠倒过来，就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这样的“临摹”是为了让学生们认识主动运用黑白灰可以产生的表现张力。用画笔临摹名画是一种方式，让学生以表演的方式来模仿画作，也是另一种“不用画笔的临摹”，能更生动地让学生体会画中的人物动态、关系、画面构图等因素。此外，在设置实践作业时，拟定“抽象”的题目有时能给学生更大的发挥空间；让学生们参与对写生场景的设计，会延展现有的教学内容等。同时，我们要尽可能捕捉和放大学生在实践过程中转瞬即逝的想法和亮点，及时反馈和鼓励学生，这些微小的举动是美育精神的具体体现，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生的成长，使一个人慢慢长出面对艺术的自信。
                
                
熟悉的方式：写生，抽象的主题：“远与近”，学生作品
（2）教师：引路人的两种职责
教师的角色是引路人，应具备“博识”和“引导”两种职责。“博识”指教师自身要有庞大的素材储备，不断更新自身的知识体系，尽可能多地为学生提供艺术上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帮助学生克服对思想惯性的依赖，帮助他打开自己的感知，解放自己的想象力，而这是网络和字典所不能替代的。“引导”是在“博识”的基础上，在陪伴学生成长的过程中，建立起相互的信任，了解并审慎结合其个性和能力特点，为学生引导一两条深入学习和实践的道路，为他的自我发展提供参考。
                
                
孙墨青收集整理
这里的“博识”的不只是知识层面的，也重在连接专业知识与日常经验。教师应具备善于发现的眼光和融会贯通的思想方法。上图中的三个画面是我在不同时期偶然捕捉到的，三张“人脸”呈现的样式和情态具有某种神奇的相似性，分别来自纽约某地铁站、毕加索的作品和清华园某处草坪的侧面。我认为，教师们应善于打破日常生活、经典作品以及实用设计之间的隔阂，发现不同艺术媒介之间的联系，引导学生平等、真诚地对待每一处风景、每一张画作，学会从看似平凡的日常角落里发现有生命的“意象”。
                
                
少儿的肖像画活动
“引导”的职责要求教师因材施教，并以培育融入时代生活的审美体悟和健全的人格为最终目标。在教育方式上，面对低幼儿应注重唤起兴趣而非知识性的理解，中学或大学美育应当从课本中延伸出来，在激发想象力的同时渗透艺术的历史和概念，加强对不同文化的比较和理解。
                
                
伦勃朗、梵高、卡洛、弗洛伊德的自画像
（3）同学：成长的镜子
同学是在美育中最易被忽视的角色，但却能发挥“镜子”的作用，帮助学生较早认识到自身特点。许多成功的艺术家和大师并不能为学生带来切身的感触，但身边同学的一个创意、一件作品反而是鲜活的刺激和激励。我们几位老师合作过一个虚拟课题，是让学生以小组的形式在火星上设计一个未来的人类生存空间。五人为一组，分工有科学顾问、艺术总监、执笔人、项目发言人等。因为背景介绍中提及太空中的宇宙射线比地球更强，有一名同学因为担心机器人会被宇宙射线灼伤，于是便在他的画中为机器人们搭建了保护层。这名同学的同理心和美好关怀令人感动和敬佩，而我相信他的这种善意也会悄悄地影响到周围的其他同学，带来正向的反馈。
                
                
一位同学在讲述他们小组的创意方案（画房子团队摄）
除了同学之间的互动合作之外，老师对于每位学生的点评也能发挥同学作为“镜子”的作用。当看到平时熟悉的伙伴在作品中表现出另一面是很有意思的，这些对比和发现会启发其他学生进行更多有趣的尝试和思考。同时，美育也可以从课堂走入生活中，成为同学之间互相表达情感的媒介。下图是德国亚琛工业大学的医学博士们在庆祝毕业，学生自发组织了为同学设计毕业礼帽的活动。他们结合对方的生活习惯和爱好，将许多有趣的手工元素放置在纸糊的帽子上，做成富有纪念意义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德国亚琛工业大学医学博士具有艺术特色的毕业活动
（4）家长：陪伴、后勤、观众
家长在美育中的作用更多体现在亲身陪伴、后勤保障和合格的观众这三个方面。许多家长存在一种误区，希望在孩子的美育上树立一种家长权威，甚至不惜传递错误僵化的知识和概念。慕尼黑是我曾经生活、求学的城市，常看到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到各种陈列馆和画廊游览，即使父母不能教授艺术方面的专业知识，这仍然是一种气氛的熏陶和良好审美习惯的养成。我们不应满足于把孩子扔在培训班和游乐园，家长不管不问；但也应该放下心理负担，轻松、真诚和低姿态地陪伴孩子，并为孩子们接触各式各样的艺术活动创造机会。
图片
                
                
孩子们在博物馆中学习游览（左：孙墨青摄；右：张述晗摄）
除了陪伴之外，家长还可以用生活中的小细节来激发孩子们的创造力。这是我发现家中一块绿色抹布偶然搭在了柱头上，形成一个肖像的模样。于是，我在拍下的照片上趁机为它点上眼睛、鼻子和嘴。这样的小游戏相信每个家长都可以做到，重在常有这样一份闲适的心情和愉快的感觉，并将之传递给孩子。家长还可以通过欣赏和赞美孩子的作品，听Ta讲讲画画的想法和感受，成为孩子“最好的观众”。
                
                
小游戏：家中一角（孙墨青摄）
结语
最后，我想借用爱因斯坦在《培养独立思考的教育》（1952）中的一段话来作为结尾，他说：
“只教人专业知识是不够的，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人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机器，却成不了一个人格完整的人，重要的是要让学生对价值有所理解，并获得切身的感受。学生必须对何为美以及何为道德上的善有敏锐的辨识力，否则只是靠那点专业知识，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而不是一个均衡发展的人。学生必须学会理解人们的动机、幻想以及他们所遭受的苦难，以便获得正确的态度与他的同胞及其共同体相处。学校的目标必须是培养能独立行为和思考的个人，而这些个人又把社会服务视为他们最高的生活任务。”（方在庆译）
大家可能认为美育的目标十分遥远，以至于力不能及，而这其实是妄自菲薄了。大师们所提出来的教育理念，只能通过我们每个人的一步步践行来检验，而每个个体往前走的一小步都是很有意义的，无论你是学生、教师还是家长。
观点集合
1. 美育的诉求之一就是把被艺术作品所启发的观察视角应用在生活中，以至于学生走向职业领域的时候，可以调动起这种发现的眼光，实现一个个具体实用的转化。我相信这样的美育才能走出美术馆和书本，才有生命力。
2. 各种各样的审美或视觉语言都可看作是联通的，既没有民族的区隔，也没有学派和风格的界限。翻译大家吕叔湘先生有句话叫“文明是一件百衲衣”，要像海绵一样去广博地吸收，才能更全面地认识自己的文化，审视自身的创造。
3. 我发现学生在教师进行作品点评的环节时，往往极其认真，有时聚精会神的程度要远远超过听你剖析一件大师的作品。因为哪怕在一张他画的小纸片上，也有自己的视角和感受在其中，就会很在意老师和同学们如何看待他的作品。
4. 我更鼓励大家保持一种开放的眼光，因为不论是艺术家还是业余爱好者，他想创作或创造出什么，首先取决于他的眼光如何去捕捉和观看。
5. 其实文学描写中常用的手法，以及绘画上的构图问题，都关乎一种美的心境——同情心。丰子恺大概说过这样的话，普通人的同情心只能基于同类人或动物，而艺术家有能深广到天地造化的同理心，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类。
6. 当学生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都没有建立丰满的认知时，服务社会的目标只会显得很遥远。因此首先要在面对自己的画纸时自信，同时在欣赏别人的作品时学会尊重他人的感受和观点。现在一般的学科教育在这方面仍有缺憾，但艺术和美育的课堂则恰恰提供了这样的可能。关键在于你我是否珍惜这个宝贵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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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睦主编 沈晖副主编，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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