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眼公子 蔡瀾

大苑閣的伎生派對，進行得如火如荼，傳統韓服的大裙子飄了又飄。 其中一個伎生雖然是純韓國人，但濃眉長髮，鼻子筆挺，帶着西洋美女的味道。

我們一群男的已喝得醉醺醺地。二十多個女人，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而這個女人一跳完舞，便毫無條件地躺進我的朋友劉喬治的懷中。當晚她不管媽媽生的反對，忘掉伎生只賣藝不賣身的傳統，跑到漢城的半島酒店去，和喬治度過溫柔的一夜。

語言不通，全靠手勢和眼神，為甚麼她偏偏地選中喬治呢？完全因為喬治的那雙綠色的眼睛。

喬治和他弟弟ト，是一對混血兒，父親是中國軍閥，母親為蘇俄的芭蕾舞巨星。雙雙早逝，把這兩兄弟留在香港受教育和長成。

父母的遺傳下，原名劉幼林的弟弟卜的樣子完全是洋人，但是有一對烏黑的眼睛，而做哥哥的喬治，原名劉少林的，一看和你我沒有甚麼分別，但是在他微笑中，你會發現有點不對，那就是讓伎生沉醉的眼晴，完全碧綠，深不見底。

喬治親自告訴我的故事，兩兄弟上了酒店電梯，當年還有個老頭開的那種。 老頭很恭敬地問弟弟卜說：「Which Floor，Sir？」

卜回答後，老頭轉過頭來，粗暴地對着哥哥喬治，說：「喂，幾樓？」

就那麼不平等的環境下，兩兄弟各自掙扎奮鬥，在香港闖出了名堂。 卜當了美聯社的遠東社長。

有些讀者也許會記得，當年隨着英文報紙贈送的一份刊物叫《 Asia Magazine》的，它實在是圖文並茂，編得很有水準的。這份東西的主編，便是我這個老友劉喬治，全是他一手一腳建立的。

之前，喬治已是一位很有權威的記者，訪問名人政客無數，又因為他長得高大英俊，加上那對神秘的綠眼，香港社交圈中以請得到他出席為榮。

喬治在電影界裏也吃得開，和邵氏電懋的關係良好，尤其是與胡金銓的交情甚篤，常撰文把胡的作品推薦給受英文教育的讀者。

認識喬治的時候我只有二十歲。在京都。

星光燦爛的亞洲影展，是受各國注目的娛樂圈大事件。每個地方派出一兩名評判員參加，喬治代表香港，他還負責把香港明星介紹給大家，當年他帶來的是一部電影都還沒有拍過的胡燕妮。

可能是他們兩個同是混血兒的關係，喬治對燕妮愛護尤深，當他穿着黑禮服擁着燕妮的手臂由酒店走來的時候，各國攝影記者的閃光燈亮個不停，忘記了走在他們前面的日本大明星。

各個國家的評判員都甚有地位，日本是著名的和尚作家今東光，菲律賓是革命詩人尼克。 華金斯等等。 由新加坡來的只是我這個嘴邊無毛小子，身份為影評人。 我從十四歲起就寫影評，略有資格。

我們看完多部悶片之後常閒聊，當時能參展的電影全都是娘娘腔的文藝片，男女主角必得病而死，我說這不是亞洲影展，是亞洲病院，令所有評判員哈哈大笑。

有次我們大喝啤酒，走出餐廳後看見一條很乾淨的河流，河上有條小橋，大家都忍不住了，一齊排排隊地踏在橋上，準備拉出傢伙解決。 一個一警察走過來喝道：「不准小便！」

我笑嘻嘻地：「不是小便，拿出來看看罷了。」

喬治從此更喜歡我了，我們兩人做為朋友，每晚談天到黎明。

「我送一個最好的禮物給你。」喬治說。

禮物是他弟弟阿卜劉幼林，喬治要我好好照顧他，我比卜還小，怎麼照顧？ 因為卜沒親人，我變成他的家長。 當年大家都住在東京，來往密切，後來在香港又在一起，我介紹了張艾嘉給ト認識，兩人結婚，又離婚，那又是另外的一個故事。

回去談喬治。 女人叫拜倒石榴裙下，男人怎麼形容？ 喬治身邊的美女無數，但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喬治走進一家夜總會，舞台上站着的是出名的菲律賓名歌星Estella，當喬治聽完她的一首怨曲之後，便注定和她長相廝守。

Estella為喬洽生一男一女。 喬治後來被亞洲信託銀行請去做經理，不當記者了。 他們長居馬尼拉，兒女長大，全家人又移民到美國華盛頓州，喬治平靜地過着弄孫的生活，每次來港玩，我們都相聚敘舊。

由卜的電話中，我知道喬治患心臟病逝世，享年六十五，算是半個中國人，加一歲二個月，應說為六十七。

那麼多遊歷過的地方中，喬治最喜歡夏威夷，一直想重訪，但沒去到，他個性開朗，不愛悲哀。 家人跟隨他的願望，葬禮之後到夏威夷去度假，把他的骨灰撒在夏威夷的大浪之中。

我想，只有深藍的海，才能配襯喬治的綠色眼睛吧？

《 好色男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