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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与云楼

水滴 2021-06-10 16:26:54

凝如坚云。

对朵云轩的印象，长时间停留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这几年常到园林才意识到这家笺扇商号起名的用意。书笺是云，落墨是云，递云与人，是过去无数朵云的根底。

苏州留园远翠阁前也清峙一太湖石峰名“朵云”，长身绰约，传是文徵明停云馆旧物。老照片上显示是书斋小庭的立峰。小庭不存后，周遭多出空间，反而流露深邃、越发冲淡的静气。园林里置石，自然远不止朵云一峰的云意。

朵云峰

越来越爱看云。年轻浮浅的岁月里，凡是人人喜爱的，潜意识里不肯轻易认同，蓝天白云人人喜爱，就觉得过于直露，云朵也温柔无味。直到一段旅程结束，有人不辞而别，留下李白的诗：“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那时站在戏剧性的告别里漫漫浸至对方决绝之意，才体味到云深不在云中，倬彼云汉，实是浩瀚人海无处不在的不毛之地。

《神雕侠侣》里一段故事，讲程英陆无双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唯山洞中留下辞别的字迹。二人奔至山巅，但见云山茫茫，陆无双哽咽道：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程英说着：“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故事没有后来。2019年最晴的秋日从香港飞东京的航班上读到日僧空海的书信，心念一动，其中一句仿佛是故事的后来：“松岩之下想于白云之人。秋月一推春华再开。朝朝夜夜谁堪几回。”非一般气魄的优美汉文使人动容，人世间槛内槛外，有什么两样呢？至于“松岩”的意象，在早期山水画的时代或是仙居的标配，溯至顾恺之《画云台山记》已见描绘：“丹砂绝崿及荫，当使嵃嶘高骊，孤松植其上。”

那会儿近乎静止的飞机舷窗外，青空下，一蓬蓬云如崇山仙境，弥满连绵，奇峰秀屹，仿佛人间掇就的园林史上臻于巅峰的“艮岳”山峦。心潮起伏，落地发了朋友圈：“艮岳”。

古人视云乃触石而生，云出山岫，“石为云根”，依此去想，女娲以石补天的画面方充满具体的流动感。至北宋汴京兴造“艮岳”，徽宗本人参与营画设计，搜罗天下奇峰异石以花石纲络绎运至京邑，遍布宫苑，宛若生成，据御制《艮岳记》：“虽人为之山，顾岂小哉？”诸多峰石以云命名：望云坐龙、排云冲斗、栖烟軃云、锐云巢凤、卿云瑞霭、留云宿雾、藏烟谷、博云屏、卿云万态奇峰……预埋卢甘石于石窦，天气潮润时遂生烟云。多处建筑亦以云命名：蹑云台、丽云亭、挥云厅、巢云亭、跨云亭、绛霄楼……

艮岳消散，在靖康元年。先是金人围城日久；再至，京城陷落。冰天雪地时诏命拆屋取薪，凿山充当炮石。都人曾涌入艮岳避虏，人潮中一蜀僧日后记道：“时大雪新霁，丘壑林塘粲若粉本，凡天下之美，古今之胜在焉。”没来得及启运的、已在纲船上北上途中的花石，弃之荒野，就地留存江南的最多，又在以后代代园林兴造中复被重用。名满江南的瑞云峰便是如此，亦是遗石中的佼佼者，明末张岱写它“变幻百出、莫可名状”，几经辗转浮沉后坐落在苏州织造署清高宗弘历驻跸的寝宫前，便是如今苏州第十中学的校园里，嘉木环绕，鸟音清宛，风叶沙沙，静谧屹立水中，陪伴师生已逾百年。

瑞云峰正面

立在水中

校门口门卫室附近，镜头拉近的“远观”

水中侧面

瑞云峰反面

其前竖立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碑，碑文结尾处刻着：“一峰兀立，春色永驻。”我想“瘦、漏、皱、透”四字不足以描绘瑞云峰。首先是空灵，未曾见宋画包括徽宗御笔绘出过那样一种空灵，明明清润，凝如坚云。所谓“莫可名状”，正反面是不一样的莫可名状，尤其反面隐约予人齿颊留芳的感觉，似乎可以轻微触摁下去。这世间的清物也是尤物，1779年，遂从荒落的明代东园石山上被起出。织造太监将之迁移至乾隆行宫醒目的位置。曾想它何以没被运至京城，好里想想，坏里想想，无论如何，始终是它的幸运，太湖石在灰白色天空下潮润的空气里最为美丽。

局部

侧反面

荒落的东园另一遗石，冠云峰到清初已被民居包围。嘉庆时园名寒碧庄，范围较前缩小，新主人嗜石却无力将它纳入园中。直到光绪二年盛氏购入寒碧庄故址增筑扩建才重新获得。是主人极为得意的事。园名留园。作为江南最高峻的太湖石独峰，冠云峰确有《水经注》“腾云冠峰”之态。为了烘托、亦为多角度观赏，四周起建冠云台、冠云亭、待云庵、浣云沼、仙苑停云（冠云楼）诸多建筑，乃成必停之地，面对公众开放后更是常常聚集了最多的游客。

冠云峰和冠云楼

冠云楼二楼设茶座。坐定，听得端茶送水的服务员从右翼木梯登登登吱呀吱呀地上来了。昔时有极佳借景，凭窗北眺，能及虎丘。我推窗一望，当然瞧不见虎丘，不过冠云峰被纳入的情形也就一目了然，一巷之隔即民居，冠云楼已在园北尽地。

较隐蔽的登楼之法在室外。楼东侧叠石成蹬道，称作云梯，亦称楼山，如明代造园家计成《园冶》云：“阁皆四敞也，宜于山侧，坦而可上，何必梯之？”这般手段，在苏州园林里尚存若干不俗的实例。

冠云楼楼山

留园除了冠云楼，另有西楼、明瑟楼。因无明显楼梯，常给游人不可登临的错觉。位于池南水岸的明瑟楼南侧与院墙、半亭围合成一处逼仄空间，“一梯云”峰便耸立其中，此外余地很小，仅在峰旁叠筑陡峭山径，犹如梯云，盘旋而上，已至明瑟楼二楼门前。西墙嵌有董其昌“饱云”砖额，为一棵老石榴树翠荫常掩，要待榴实红褐、秋叶黄脱才豁然尽显。

“一梯云”峰

梯云而上，便到明瑟楼二楼

为一树石榴常掩

榴实转黄，叶仍翠绿

树叶黄了

露出“饱云”

楼山尽显

与曲溪楼相连的西楼楼山，则藏在五峰仙馆正对的假山绿荫中。春浓时分，后山红山茶花落花照眼于幽暗山径，偶将人目光引向西楼二层角门。落花很快会被扫去，山径复归僻静。门却同时被一树木瓜海棠遮掩大半，也许木瓜花过于细秀，满树绽放也易被忽略，花树后小门自然难被留意，那却是我熟悉的云径，一眼到了深处，独上西楼，瞬间已在山茶花径上，木瓜花枝间。

木瓜花叶初发，角落里的小门

2021年春三月从五峰仙馆望向西楼

楼山藏在假山花树间，2020年疫中

楼山山口

冷雨的寒冬，枯叶将尽的木瓜树和门

不过心目中楼山最佳者在拙政园见山楼。见山楼三面环水，给人结栋水上的感觉，楼西一陡一坦两条山径，好比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游人意识不到楼山而上了楼，又不知不觉下了楼。既名见山楼，从前悠然见的南山是灵岩、天平诸山。与之名字相仿的沧浪亭看山楼则为登楼者隐隐地上方山在望，楼山的构筑因地制宜，比较起来是很有意思的，就自然而然方面而言，见山楼占了奥如旷如的优势，显然更胜一筹。

坦而上之，见山楼

2020年疫中所摄

从连廊门洞陡而下之

下楼林壑幽美

束云归砚盒的见山楼

三面环水，2018年冬

2019年春见山楼

沧浪亭看山楼楼山

狮子林亦有见山楼，小楼与楼山相接。“卧云室”楼却出人意表地坐落在太湖石群峰间一小片平地上，无云可梯。假山规模很大，堆叠于不同时期的姿态各异的狮形峰石数也数不清，沈复《浮生六记》恶评：“竟同乱堆煤渣……全无山林之势“。我原先也有差不多感受，故到狮子林次数较别的园林少得多。去年冬天，在问梅阁下远望峰峦松石间露出的卧云室飞檐楼层时，第一次深感“卧云“二字贴切。白驹苍狗变幻莫测，狮子林本是元代禅林，不知多少石头搜罗自花石纲遗石。当过苏州刺史的白居易写《太湖石记》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者”，那一次一一皆在我的面前。

到卧云室跟前却不是很快能抵达，需在大假山中上下高低穿行于崎岖盘迂的丘壑，方向感稍差就又走迷路。置身卧云室回廊下已无游人，独对幽邃空旷的洞谷，像空山中极其复杂的局面，需作艰难抉择的路途，一时再也说不出“乱堆煤渣”、“全无山林之势”那样的话来。

狮子林

网师园是我每到苏州必到的小园，有云冈、云窟、梯云室之景。晚近一个院落由云窟、梯云室、半亭、撷秀楼北廊和五峰书屋沿墙树石围合而成，多数建筑不过几十年历史。长方形庭院无水，亭北梯云室亦无梯云，偶尔听游客一字一句读梯云室的介绍文字而一头雾水时，就很想、却又难为情领他们到室外平台上朝右观望：西墙贴墙一堵太湖石假山是云，从山侧或山中蹬道踏云而上便是五峰书屋书楼的边门，小门秀而窄，蕴含无穷美丽。冬天的山最白，山北蜡梅花开时，云头皴的峰峦与白皮松枝组成的画面俨然白娘子盗仙草的昆仑，也是顾恺之后无数的松岩。

山巅局部是白居易《太湖石记》所写“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乍然第一次见，几欲落泪。仙境云山不能使我落泪，是云的来龙去脉打动了我，而有感知的人是从这云的故乡离开又回不去了。徘徊庭中，此庭无水，虽然陈从周先生有“且复无水，遂成僵局“之语。怎么会呢，白皮松、蜡梅、黄杨、枸骨、海棠都是从云的故乡来，踏足软脚卍字海棠铺地，云窟月亮门也供无尽想象，且云涌何止一簇，这里一簇，那边一簇，石不能言最可人，停云忘言也很好，宛转险怪、嶙峋嵯峨，到此地都十分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