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碎片

我们并不知道，活过的时间里，经历的事件中，哪些会成为淘金之沙一样长久留存下来的东西。无论那些小事是否有所指涉，但是一经筛选留下，都会成为对自己意义重大的碎片，我们不断拾起这些碎片，观看抚摸，一次又一次赋予其新的内涵，一次又一次从中获得启示，哪怕没有更多内涵和启示，只是忙碌生活中的一阵回溯和呆怔，也好像重新和过往握了一次手。

最近和同性朋友们零星关于母女关系的对话，使我今天在画桌前发怔良久，追忆起一些碎片。

1，有一年妈妈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红白相间的图案，我喜欢得要命。某一天妈妈来祖父母家领我出去串门，我穿着心爱的新鞋，一路上兴奋得无法自控，滔滔不绝一厢情愿地和妈妈讲述我和新皮鞋之间的一切。这些幻想我不会和祖父母讲，他们年老而忙碌，照顾我已经辛苦，除了洗涮烹煮，几乎只剩听京剧摇蒲扇打瞌睡的兴致。我甚至记得因为能和妈妈一起出门玩，过于兴奋而多次口齿不清发错音，当时舌头不断绊住的感觉至今还一直遗留在嘴里。我给那双鞋起了外号，叫“飞机皮鞋”，大概因为我在图画书上见过红白相间的波音飞机，我幻想鞋是飞机，我是乘客，走路即是飞机载着我飞行，我要飞去幻想国度，那个国度里有何等神奇的动植物，我会在那里有什么奇遇，我讲到嗓子发痛头脑混浊，仍然兴奋得刹不住车，妈妈却只是匆忙拉着我走路，偶尔发出“嗯，嗯”的应和声，显示她并未全然忽视我的表达，后来我们都疲惫了，而妈妈到了姐妹家的麻将桌上，才呈现出欢快轻松愉悦的神情。

2，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妈妈把我从祖父母家里接回去住一晚。在泥泞坑洼积水的路上，妈妈和我讲了一个她编造的关于三轮车的笑话，笑话本身并不好笑，但讲完后妈妈用奇怪的变声音调重复说出“三轮车、轮车三、车三轮”这种罗圈话来逗我开心，我拉着妈妈的衣襟，一边躲避脚下大大小小的水坑，一边笑得全身摇摆肚子疼痛停不下来，像是常年在祖父母身边受压抑的一次性宣泄。那晚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清晰的树枝形闪电，一遍又一遍天边耀眼的闪电，具有利刃一般的锋锐，又具有松花蛋里那种图案的剔透柔美，好像难得一窥的自然现象和大笑不止的快乐，是上天一起赐给我的特别礼物。

3，妈妈和祖父母某次吵架后，决意把我接回去生活，她打算在当时爸爸第二职业工作的楼里，租一间屋子居住，过回三人家庭生活。我听说这个消息后痛哭流涕，对妈妈哭诉祖父的种种严苛管制，细数沉闷压抑的生活环境，倾泻自己长久积累的委屈。妈妈的许诺使我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那间二楼的屋子空而大，任我构想自己的书桌摆在哪里，图画书如何安置，那里和祖父母家逼仄，堆满旧家具和破物件的空间完全不同。妈妈当时正用因气恼而生出的巨大力气拼命擦洗房间里仅有之物——一个空床架。我哭累了站在旁边怔着，望向地板发呆，祖父母家是水泥地面，而这里是暗红色的长条木板铺就的地面，那是八九十年代机关单位标准的木地板，走在上面咯吱作响，一有动静就引人想象楼上或者隔壁的人是什么样貌，在做什么事情。我感到整座大楼被这种统一的地板所统领，地板是楼房的灵魂，它们与木讷的墙壁不同，它们可以吸纳所有居住者的气息，又把这些气息随意打散四处抛洒，它们是具有灵性又神奇的存在，水泥地面无法比拟。可是后来我迎接新生活的梦想落了空，那个屋子我只见过一次，此后仍然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今天陡然发现，那种样式的地板后来屡次出现在我的画中。

4，我无意中瞥见过妈妈肚子上有一条巨大的疤痕，竖直，从肚脐往下直至小腹，像一条巨大而丑陋的蜈蚣。我当时想，那就是传说中的“剖腹产”，也就是我的出口，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并非我的出口，是妈妈年轻时遭遇意外后手术留下的疤痕。那道疤痕，连同我偶然嗅到的妈妈成年女性肉体的气息，连同偶然看到妈妈扔在柜子前使用过的月经带，那些触目的血污、晦暗，都使当时的我疑惧和震骇。我的信念是，必须隐忍，默默承受下自己观察和感受到的一切，等待时间给出答案。凡此种种，不断使我对成年女性感到恐惧，一方面恐惧自己的出处，一方面恐惧自己的未来，是否也将具有同样的气息和血污，它们不断提示我对妈妈这一客体的陌生和疑惧，我不知道这具孕育了我的躯体里藏着怎样的秘密和危险，我只想回到祖父母身边，充溢着老年人衰退气息的安全地带。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把我寄养在祖父母家里十八年，他们自己可能也不甚明白。我对妈妈有过渴求和恐惧，又从祖父母那里领受了压抑和庇护，他们都努力抚养并善待我。每次触摸过去的碎片，我逐渐明白，小时候很多殚精竭虑的行为举止，是求救的表演和呼告，很多隐忍和沉默，是对安全感的诉求。

从某个层面看，对父母而言，孩子像是上天的随机分配，他的性别，样貌，性格，禀赋，都像扭蛋机里根据一定算法掉出来的可能性之一。而父母对于孩子，是先于主体的存在，是不可摇撼之物，是利维坦，是鲲鹏，是自身的唯一性的土壤，人生的许多线索和答案，都藏在这片泥土里。

文中提到的鞋

文中提到的鞋

文中提到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