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她陪姥姥从菜市场回来，土豆白菜装了整整一个小推车。她先把姥姥扶进电梯，再把推车送进去，然后迈进电梯，按下了家所在的楼层。电梯缓缓上升，墙上的小广告层层叠叠，像老社区琐碎又无聊的日记。

电梯门开了，她搀着姥姥往外走。姥姥笑眯眯看着她，声音亲切中带着疏离，“谢谢啊。你也住这一层吗？”她愣住。冬天的风从楼道破损的玻璃吹进来，她的手放在姥姥温暖的腋下，却感到一股凉意从头顶一直蔓延到指尖。她点点头，眼泪就流了下来。身后的电梯门阖上了，她想起一推车的蔬菜还留在电梯里。

那一年她18岁，读高三，常常听到家人说姥姥老糊涂了。她以为不过就是所有人都会犯的健忘而已，出门忘带钥匙，偶尔弄丢钱包，有时穿鞋分不清左右脚，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在医院看到姥姥的MRI，海马体萎缩成窄窄的一条，像昆虫蜕下来的皱巴巴的皮。

阿尔茨海默病，不可治愈，病因不明，主要与遗传有关，女性发病多于男性。她在搜索引擎中找到这样一则简洁的解释。

之后的几次模拟考，总能遇到她常常练习却在考场上怎么都记不起来的知识点，每当这时，“女性”和“遗传”两个词就蹦进脑海。她用力甩甩头，在心中自嘲，她才18岁，怎么可能。

姥姥的病拖了十年，甚至更久。最后一年，她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不复往日的亲切善良。有时候会突然破口大骂，用排泄物丢来访的人。去世后，家人遵照姥姥的遗愿，将骨灰洒进故乡金黄的麦田——尽管在生命后期，姥姥早已不记得自己曾许下过这样的愿望。

她手捧骨灰，比想象中轻。心想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有的人是记忆随着肉体烟消云散，有的人则先死掉了记忆，但最终都要归于一片虚无。

之后几年，她一直很忙，成了一家电台节目的主持人，每天收到无数封听众的来信，关于感情，关于职场，或者鸡毛蒜皮的琐事。她对这些来信进行筛选和整理，然后在节目中针对他们的疑惑进行解答。但节目结束后，她很快就忘掉了那些听众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像忘掉一串没有规律的数字。

她在书中读过，遗忘是大脑的保护机制，面对浩如烟海的信息，遗忘可以减轻大脑的负担，让我们更轻松地生活。也有哲学家说，记忆像砖石一样层层垒砌，构筑了我们自身。她想起了姥姥，一个人失去了记忆会变成什么？尚未记事的婴儿又是怎样的存在？

母亲第三次忘记她主持的电台的名字时，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劝说多次，母亲仍不肯去医院，只说是年纪大了脑子没那么灵活而已。直到有一天，她从派出所接回了迷路的母亲。她走在前面，母亲像个被训斥过的小孩，垂着头跟在她身后。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印在地上。她看到两个影子时而牵连，时而交叠，仿佛两团渲染开最终融合在一起的浓墨。

女性，遗传。这两个词像鲁莽的野兽，再次横冲进她的意识。那段时间她神经质地查找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信息，学术论文和民间偏方照单全收。

她戒掉烟酒，整箱整箱地购入坚果，衣服口袋里永远揣着一把核桃。核桃上的纹理像人类大脑的沟壑，符合中国人讲究的“以形补形”。她买了几套西班牙语教材，在比肩接踵的地铁里眯着眼睛，吃力地学习发音和语法。据一位加拿大学者统计，掌握的语言越多，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概率就越低。

某天节目结束时，她照例以一连串的感谢做结。感谢到身边的搭档时，她突然停住，合作了十年的搭档的名字仿佛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母亲睡着了，厨房里的锅被烧干，滋滋地冒着白烟——母亲总是忘记烧了水。她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核桃、外语都是徒劳，DNA就是她的宿命。

母亲的病情发展得缓慢，像姥姥那样，但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待到头发从青黑变为苍白，母亲终于忘记了她的名字。而这段过程中，她也感受到记忆正在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失，一丝一缕，不紧不慢，像沙漏里慢慢漏出的细沙。

家中贴满了用来提示的小纸条。她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但凡还记得的，就事无巨细地写下来。纸和笔，成了她记忆的忠实守护者。她设想了无数次失智后的应对方案，都一一变成废纸丢进纸篓——无论怎么规划，衰老这件事都没法体面。

她是在主持节目的间隙接到邻居的电话，母亲踩空了台阶，摔断了腿。她赶去医院，签字，把母亲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门上的LED屏滚动着“手术中”三个字，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挂号了另一个科室。

她的海马体饱满，额颞叶的影像也健康地蠕动着。医生说她只是太累了，睡眠不足和精神紧张也会导致健忘，至少现在不是阿尔茨海默症。那未来呢？她问。未来的事谁也没法保证。

她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夜幕已经垂落，病房熄了灯。路灯从窗子斜照进来，母亲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睡容安详。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去公园的小河上划船，船桨划破水面；想起青春期时和母亲吵嘴，摔坏了门锁。但更多的记忆都像沉入深水的泥沙，难以打捞。

她在病床边坐下，把头轻轻靠在母亲的胸脯上。那里柔软，温暖，皮肤下传来平稳的心跳声。这是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哪怕母亲已经忘记了她是谁。月亮在白色的床单上留下清浅的光影。她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时间初始的地方，自己和母亲在这一刻干净如初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