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1
前两年价格合适,把县城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卖了。
房子不大,套内89.75平米,以客厅为中心左右对称,左边两间差不多大的朝南,下面一间属于我,一道门通往阳台,另一道门朝向客厅。客厅右边大半是厨房,拐角隔出一个洗手间,余下一个逼仄的小房间,只够放下一张单人床,勉强凑成当时推崇的“三室两厅”。
除去我们一家,这里住过不少人。开始是表哥,初中毕业来县城当学徒,每天早出晚归,好几次澡没洗就瘫倒床上。然后是读中专的堂妹,不久和温州一个家境良好的少年网恋、结婚,第二年带着刚生下不久的儿子跑回老家,逼着追过来的丈夫和公婆签字离婚,之后消失几年成为厦门一个50岁男人的情妇。离家上大学后,我的房间成为落脚点,继续招待过几位入读附近重点高中的亲友,最后整栋房子也租给一位熟人。
新主是本地人,在上海经商,因为犹豫和资金周转错过几次买房良机。他家有个小男孩马上就要上小学,不得不考虑返乡购置一套学区房——我家边上还有所重点小学。从看房到过户不到一周。那天他们夫妻带着儿子与尚在襁褓的女儿过来,和我一起站在空旷杂乱的客厅,我看了会,转身走进自己房间。
搬到这里时我小学六年级,旧书桌和旧衣柜重新刷上蓝色油漆,看上去像蒙了层蓝色玻璃,经过岁月侵蚀再次黯淡,污渍和污渍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新谁旧。四面墙上,中学时代的球星海报,巴乔、坎通纳、马尔蒂尼早被换成不认识的俊美明星,墙上水绿色花纹是我当年选定的,父亲给我看一本画册:“你觉得哪种好看?”我随手点了一样,看着父亲与工人在空荡荡的房间商议。
那时我多大,十二岁?十三岁?不过六年多,倒似乎住了整个前半生。房间里的气味躁动不安,从遥远地方传来,混合着各个年代的记忆,昏黄灯光下的书籍,踢球后的汗水,信件上的淡淡香气,这些已经沉在心底,不会消失,但他们曾经藉以存在的将成为另一个人的所有物,发生在我身上的,也将发生在客厅那个尚且懵懂的男孩身上,而他遇到的人,经历过的事,势必产生不同印记,让他有朝一日不知所措。
我没想到窗台挂着的风铃还在,那是18岁生日时青鸟寄给我的,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
2
叫青鸟的人那么多,我偏偏点中她申请好友。
初三毕业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在一位师姐家有了第一个QQ号码。刚开始那会,我就像台复读机,问那个不停发出滴滴声的头像,你是谁啊?能听到我说话吗?网络那头就是青鸟,那也是她第一个ID。后来具体说了什么,已不大记得,只记得我们都将进入寄宿高中,没多少时间上网,就在告别时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她是杭州人,总是问些山区风貌与日常生活图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却在飞往杭州的信件里变得多姿多彩。我们经常讨论未来,在信里毫无掩饰说着对大学的想象与期许。几个月后,她第一次寄相片来,头发剪得很短,眼睛大而有神,很像突厥与汉人混血,与她的姓名一样有着十足异域风情,多年后我在史料上见到这个古老姓氏,还会想起她活力四溢的笑。她生日是11月27日,有着身为射手座的强烈自觉,认为自己应当走遍天下,自由自在,因此想读考古,好去埃及、希腊、土耳其挖坟掘墓。
高三前的暑假,距离我们成为笔友已有两年多,父母向儿子承诺,只要期末考进全班前五,就允许他去杭州看看浙江大学。知道成绩时我马上想到,应该带上睡袋到西湖边睡一觉,像她建议的那样。但那个傍晚,如同所有通情达理的父母,丝毫不记得对儿子有过承诺,认为他们的理智不可能允许一个从未远行过的高中生独自出门,更不必说那些往来信件早已在未曾上锁的抽屉被不小心翻看过了。
和父母大吵一番后,我脸颊发烫,站到阳台上,看着栏杆上的抹布在风中烈烈作响。当夜幕落下,远处游乐园开始和往常一样,大声播放无名乐手翻唱的流行歌曲,伴随劣质喇叭颤抖的电流声铺天盖地而来,躲藏在明亮暗影里的群山吹来一阵又一阵干燥的风,楼下小巷黑色瓦顶上的炊烟还未散尽,夹杂着米饭的清香,“当她大哭一场之后,她会记住吃饭。”对于饥饿的记忆就这样长久留在我的脑海里,连同她逐渐褪去永远残留的身影。
第二天我给她打电话,说有事不能去杭州了。后来很多年,每当想起这天的电话我都有些奇怪,那些对话真发生过吗?我们真有过约定吗?又或者她只是开玩笑罢了。如果没有发生,她又为什么给我打电话?那是寒假前几周,她在电话里打招呼,怯生生地,于是我静静等待,等她说出那句我意料不到的话:“我已经保送北京外国语大学了。”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参考往年分数,选了个看来稳健的北京高校作为第一志愿。北京申奥成功是2001年7月13日,那天我和所有国人一样高兴,却没料到接下来几年,北京高校的分数线变化。成绩刚好比厦大录取线高了两分,可惜没什么用,我最终没去厦门,没去北京,而来到广州。
3
大一时,她陆续寄来北京游玩的照片,主动打了许多次电话,我感受她的喜悦,变得越发沉默。想过复读,又清楚父母不可能允许。每当秋天来临,树叶落下,我走到楼下,坐在水泥桌椅上读书。有时想给她写点什么,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然后折好揣进兜里。
学校宿舍分布在各个角落,其中一栋旁边是网球场与排球场,再过去有个焚化炉,每次烧东西,味道都怪好闻的,就近一看大多是树叶、纸张与废弃衣物,没有卫生巾,我将口袋里的纸张拿出来,一一撕碎扔进去,后来我就不怎么写了,她的电话也越来越少。我们偶尔还用QQ聊天,但我们都很忙,我忙着看书、自习、打辩论赛,忙着上网、踢球、打游戏,她忙着学习,忙着二外三外,忙着四处旅游,但她去过那么多城市,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是没来广州,又或许她已经来过,我却一无所知。
后来我去过许多城市,也终于第一次去杭州,仔细看了这个她从小生活过二十年的地方,我在西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傍晚一直走到凌晨三四点钟,过去三十年的记忆如同默片般倒影在黑漆漆的湖面。就在那个晚上,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地上摆成心形的蜡烛,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拿着一捧红玫瑰,单膝跪在地上献给用双手掩住笑靥的女孩,男孩的同伴们,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一旁大声欢呼,当他们拥抱在一起,男孩们熄灭蜡烛,放进准备好的袋子,等待着一起到什么地方去,也许是酒吧,也许是某个人家里,也许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睡袋。
其实我们间的所有可能早在我站在阳台眺望远方的那个傍晚,在我坐在通往广州的绿皮火车时已经收束,世上到处都是这样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故事,并不值得惋惜。几年前,她寄来的信件与照片被我放在一个红色月饼盒子藏在书柜最深处,而更早之前,当我在广州读书,辗转于厦门、深圳、福州时,这些信件与照片一直放在那个离开时仔细锁好,又早已打开的抽屉里,不知被多少人翻看过了,那些凌乱字迹和清秀脸庞,就像陌生房客不小心留下来的,错觉和记忆搅和在一起,惊讶曾经说过的话,有过的期许和承诺,谁能想到这样两个人,在接下来十多年,竟连一面也没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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