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生活过的地方:分钟寺
前情回顾:
2019年4月,我写下了《我在北京生活过的地方:老君堂》,当时收到了很多朋友和陌生读者的留言,深受鼓舞。有人关切地留言问:后来那两个朋友J和Z都找到工作了吗?在我找到工作后不久,他们也幸运地找到了。而在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之后,我从在那个狭小的房间搬了出来,在老君堂村里租了另一个地方。但很快,我就离开了老君堂,我在北京生活的第一个地方。
时隔一年,我终于以蚂蚁般的速度完成了第二篇。不过我在分钟寺住过的这个公寓,以及我写到的周围的建筑,如今其实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为了更准确地回忆细节,我还专门回去过,站在废墟边上,让我有一种魔幻的感觉,陷入怀疑:我曾经在这里的那段生活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2015年十月底的时候,我决定换工作。我希望能做一些跟自己的爱好真正相关、能沉淀下来的东西。虽然只有四个月的编辑经验,但比起刚到北京投简历时有如石沉大海要好很多。仅仅面试了四五家,我就出乎意料地被一家小型出版社录用了。
在出版社,试用期的工资和我原来转正后的工资相当,所以生活上没有明显的改善。真正带来影响的是上下班的距离,从原来的永安里,到了西边的万寿路,需要在原来的一个小时之外,再增加四十分钟。遇到下雨天或者堵车,路上的时间将变得更加漫长。
继续住在老君堂的好处,一方面是便宜,生活的成本很低;另一方面是有J和Z两个朋友,平时可以互相照应。但不好在于,每天通勤的时间加起来,要接近四个小时,上了一天班回来,吃饭、洗澡后所剩的时间不多,为了第二天能早起,很快又要睡觉。因为除了工作,我还想继续再考博,希望在下班之后能争取到一些时间来阅读;毕业以后,我也一直保持阅读和写作的习惯,不希望整个的身心被工作全部占据掉,也不希望把业余的时间都花在上下班的路上。
再三衡量之下,我决定搬家,搬到某个离地铁更近的地方。但是茫茫北京,对我而言依然还是人生地不熟的。离开老君堂这一片,我甚至也不知道该如何寻找房子,只好向在北京工作和生活过几年的J打听,他曾经哪些区域住过哪些地方、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可以找到房。
有一天偶然看地图的时候,我注意到十号线东南角这个角落。这里比较偏僻,租房应该也便宜。而且距离老君堂也不算远,搬过去也方便。
从成寿寺地铁站下了车,沿着成寿寺路走了很远,发现路边基本都是各种店铺。偶尔看到有一两家出租的,但却是宾馆。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出租的院子,走进去询问那位一看就知道是房东的阿姨,她似乎看得出我租不起,冷冷地回答:“要先交半年的押金。”当我悻悻地离开时,我听到她非常粗暴地在院子里嚷嚷,催促房客们尽快办理暂住证,否则要搬离这个地方。在不远的另一处,循着一块招租小广告,从一个垃圾堆旁边的巷口走进去,里面有几幢破旧的房子。进了其中一家,房东是一对夫妻,我问“有没有八百到一千左右的房子”,“有!”他们客气地带我上楼。这是一个价格六百的房间,墙壁很黑,空间狭小,没有窗户,设备简陋,桌子上布满了灰尘。我礼貌地说:“我再看看!”在楼下,我看到斜对面的几个楼房正在拆迁,残垣断壁、一片狼藉,巷子里发黑的积水闪着光,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旧、很脏。

到中间的分钟寺站时,我基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然而,当我一出地铁站的时候,却喜出望外地看到了对面有一个公寓。从一个简陋的铁门进去,左右两排都是二层公寓,中间是一个狭长的“院子”,一个高大、黝黑的锅炉耸立在尽头。左侧第一间是公寓的办公室,我敲门问:“请问还有房吗?”一个嘴里叼着一根烟、身上带着点痞子气的年轻小哥在办公桌里侧往外探身说:“有!”他深吸了一下、吐出一口烟,随手抓起一个大钥匙串,大步流星地带着我往里走。
从楼梯上到右侧公寓的二层,狭窄、昏暗的走廊两侧一个房间紧挨着另一个。我有一种回到大学宿舍的错觉。年轻小哥打开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的门,门牌上写着“247”。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写字桌,床头顶着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外是洗漱池和一个放置东西的小桌。我问:“还有没有其他的房间”,他答道:“就剩这一间了。”我在心里琢磨,这个房间为什么之前没人租?也许因为247数字不是很吉祥,但我还没有妻子,所以不怕犯这个忌讳。“那房租要多少钱?要不要押金?”他说:“每个月1300,加上网费80和20左右的水电费,大概1400。押一付一。”我说我考虑一下,他也沉默不语地吸着烟。
出门就是地铁,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价格勉强可以承受,而且不需要押一付三,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选择了。但即使这样,我一时还是拿不出两个月的房租。我问“明天来签约可以吗?”他说:“得先交两百块的押金。周末看房的人很多,明天上午再来肯定就租出去了。”此时已经是薄暮时分,我也没有再到周围转,就决定租下来。至于房租,等晚上回去再想办法凑齐。
回到老君堂,我盘算了一下,感到捉襟见肘。即使把现在的租房退了,拿到了押金和提前交的八百块暖气费,也只能凑够一半,而且暖气费能退还的可能性很小。从平时训孩子的情形就知道,房东老太太脾气这么火爆,要想从她手里拿回来这笔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的确是有言在先,暖气费交了就不能退,她在这种事情上是不可能让步的。而J和Z肯定也帮不上忙。情急之下,我想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在文学上志趣相投、关系一直不错的朋友C借一些。拨通他的电话,我有些难为情地开了口,但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而且挂完电话没一会就转了过来。燃眉之急一下子解决了。
当我提出要搬走,房东老太太有些许的惊讶,问为什么不继续在这租下去,我说换了一份工作,和这里距离有点远,她大概早已见惯了租客的来来往往,因此没有再多问,只说了句“恭喜啊”。当我提了一句:“那之前的暖气费还能退吗,现在冬天还没到。”她的脸色马上拉下来,非常干脆利落地回答:“这可是先前说好的,交了不能退的。”在收入这么有限、又这么需要钱的时候,八百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感到如鲠在喉,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离开老君堂前,跟J和Z一起吃了顿“散伙饭”。他们后来因为互相受不了各自的呼噜而出现了嫌隙, Z也有点受不了J的脏习惯,于是后来工作稳定了之后,也在老君堂也找到自己的住处,但是彼此的情谊一直都在。我举杯说:“要是没有J,我们在北京也没法立足。苟富贵,勿相忘啊。”老君堂是我在北京住过的第一个地方,也是我北漂生活的起点,尽管这里很简陋、很不起眼,但它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收容了我,让我得以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虽然除了两个朋友,这里其实没有更多值得眷恋的东西,但在离开之际,还有那么一点点难以言说的不舍。可是为了通勤的方便,我终究还是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两位难兄难弟,独自一人到新的地方去生活。
房间的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只容得下两人通过的长走廊。走廊的两端是尘土厚积的窗户,但阳光无法照彻整条走廊,如果不开灯,即使是白天,中间的部分也有些昏暗。
走廊的两边全是十平米大小、类似学生宿舍一样的房间。我没有细数过一共有多少个房间,估摸起来至少有四十个。每天早晨上班出去的时候,走廊里很安静,因为租客们要么已经出去,要么还在酣睡之中;晚上回来也很安静,因为很多人还未归家。只有到了周末的时候,走廊里才会变得热闹一些,回荡着谈笑声、争吵声、水壶的沸腾声和炒菜做饭的声响,充满生活的气息。

虽然有这么多人共同在这同一座公寓里,每天都可能会擦肩而过,但彼此之间却始终是陌生人,甚至不会记着对方的面孔是什么模样。基于有意或无意的关注,我只对周围几个房间里的租客有一些有限的了解。
住在正对门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年轻夫妇。他们很和气,从没吵过架。每隔几个晚上,他们都要跟家里的两个女儿打电话。他们重复得最多的,都是这几个问题:“在家听不听爷爷奶奶的话?”“想不想爸爸妈妈?”“今天的作业做完了吗?”而孩子有些矜持,很多时候,都是爷爷或者奶奶在一旁教着回答。年轻的妈妈偶尔还会哽咽,有一次他们终于在周末把孩子接来,但很快又得把她们送回老家,继续两地分居。此情此景,也会让我不禁想到自己小时候的留守经历。即使这样,她们也比我小时候幸福,那时,我们没有电话,一两年才能见一次我的父母。
斜对面的最后一个房间住着一对年龄稍大的中年夫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吵架,好像是每天必须发生的事情一样。女人经常歇斯底里咆哮着骂她的老公,说他没本事,看看别人有车有房,你呢,我跟了你,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还是租来的!整个过程,男人却一声不吭,只有极为罕见的情况下,会听到低声下气的一声“好啦”。有时候大晚上的,女的突然啊地尖叫一声,说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男的似乎在低声地安慰他、哀求她,但始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孩子,因为从没见过、也从没听他们提起过自己的子女。除了骂老公,女人还经常朝电话里的人叫叫嚷嚷,同样是歇斯底里,从争吵内容可以听出,对方有时是婆婆,有时是某个亲戚,他们的关系似乎闹得很僵。周末的时候,她敞开门,头朝外墙躺在床上,在抱怨着什么,又快又高说话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走廊。这是一个内心充满了怨怒的女人,她总是那么不满,好像谁都亏欠于她。我惊讶的是,她的老公竟能以一种超乎常人的忍耐,包容着她,顺利地陪着她度过一个接一个、看来始终不会有尽头的情绪崩溃的危急时刻。
一对年轻的高个子情侣住在左侧的隔壁。整齐的着装表明,他们从事的多半是办公室里的文职。他们出奇地安静,从来都不会大声说话,似乎对面那个女人的咆哮声也从没有波及和打扰到他们。一墙之隔,也几乎从没听到过他们争吵的声音。唯独有一次,他们不知为什么吵起架来,男的把杯子摔碎在地上,女孩发出呜咽的声音。但并没有再发生什么。他们还招待过几个好朋友,男男女女欢乐地说笑,直到很晚才散去。
右侧挨着的房间,是一家四口人,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姐弟。姐弟两个人经常在走廊里玩耍,好奇地打量附近几个房间里的人,他们对陌生人毫无防备心理,小女孩经常瞪着着我,纯净的目光中带着惊奇与羞郝。我对他们一家也不无好奇。这么小的房间,四个人,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挤得下来的!有时路过,从敞开的门可以看见,屋里被餐桌、凳子、立式风扇和桌子等家具挤得满满当当的,床上散放着衣服和玩具。总是有一股浓浓的酱油味,从房间里飘进了走廊。
在我的周围,每一扇门里,都是一种不同的景象。我只是一个无心的旁观者,看到和听到的,也只是一些很有限的侧面,并没有机会真正深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这些景象,尽管是微渺的,不足道的,但却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现实本身,也在悄无声息中触动着我。

看上分钟寺这个公寓,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挨着地铁,出门就能上车。因为全程是地铁,虽然费用贵了些,但比坐公车要准时,不再担心早高峰或下雨天会堵在半路,而且即使有时人多了也会拥挤,但再不会像在公车上那样闷热难耐、挤得满身大汗。
单位的打卡时间是八点半到九点,不过为了赶上在单位食堂吃早饭,还是需要和以前一样早起。十号线南边这一段早晨人相对较少,大都是一些出门买菜的大爷大妈,而且有时中途还有空座位。
一路上,我不愿意一直发呆或低着头刷手机。通常,我会在包里放一本比较薄的书,一上车,就选择靠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用这四十分多分钟的时间来读书。虽然地铁上一直会晃荡,声音也比较嘈杂,但不会受到打扰,很适合长时间地专注于阅读。为此,我还特地买了一本旧版的《追忆似水年华》,拆成一沓沓的,每次出门带上一小沓放在包里。这本让人望而生畏、我也始终没能持续啃完的书,拿到了地铁上却总能马上沉浸其中,以致忘记了车里喧嚣的声响和上上下下的人群。这样陆陆续续的,竟然读完了整整一卷。
公寓门口左侧有一家家常菜小饭店,还有一家山西刀削面,不过味道都不是很好。还有一个卖烤冷面的小摊,但仅吃一份烤冷面,或再加根肠也还是吃不饱。下班的时候,我更喜欢从地铁的A口出去,到另一边去买饭。分钟寺A口挨着一条马路,而且比B口多好几个公寓,人流量大,所以小摊贩也多。我经常光顾的是一对夫妻的小摊——准确地说他们拥有两个小摊,身体稍胖的阿姨轮流照看十几个小锅,一刻不停地点火、添水、放粉、放青菜、出锅,她做的土豆粉柔软又筋道,汤的味道很鲜美;她的丈夫负责炒凉皮,夏天的时候他直接卖凉皮,现在需要把它炒热了卖,而且炒了以后也变得更香,所以也有很多人喜欢吃。另一个我喜欢买的是烤肉饭,小摊属于一个三十五上下的东北青年,他用长刀从旋转着的柱子上把烤得出油的肉刮下来,再麻利地拌上香菜、洋葱等佐料,他不是每天都来,但因为味道很香,只要他出现,很多像我这样的回头客来买。这样一顿饭只需要花10-12块,比起做饭稍微贵了些,但价格也还算实惠,更重要的是,能省下来一个多小时的做饭时间。
因为工作了一整天,加上在地铁上站了一路,每天回到家也会感到些许的头昏脑胀,但身体疲惫的程度比之前轻了许多,而且等吃了饭、洗过澡之后,脑子就会清醒过来。然后我会坐在床上,靠着床头阅读一小时左右。如果还没到睡觉时间,就打开桌子上那台从大三开始、已经用了四五年的旧笔记本,在上面整理笔记、写东西。
这个房间的窗户紧挨着一个锅炉房,硕大的锅炉像一个巨人的身影,耸入高处。搬来了以后没多久,冬天就到了。每天傍晚的时候开始烧锅炉,闷响声便夺窗而入,一直持续到深夜,将暖气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两栋公寓的每个房间。这种闷响声一开始让人有些不习惯,但耳朵要么有免疫功能,要么生了茧,我竟然能在它的颤动中沉沉地睡去。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当我从梦中幸来,不无担忧地想到,假如某一刻这个大锅炉突然爆炸,我会是第一个被炸成碎末的人,永远无法再醒过来。
锅炉终究没有爆炸,但它却以一种更悄无声息、难以觉察的方式危害着我。晚睡前,我习惯靠着床头板看一会书,一次在偶然间,我发现上面蒙着一层灰。我只当作是空气中落下的积尘,用纸巾轻轻擦去。但没过几天,又蒙上了一层,而且用手指抹了一下,竟然是黑色的。随后,我仔细检查了桌子的边缘、暖气片和窗台,发现到处都覆盖着同样的一层灰。因为从未拭擦,窗台上的灰更厚。在我抬头的瞬间,猛然意识到——这些正是从窗外的这个大锅炉飘下来的煤灰。
从开始烧锅炉到我发现的半个多月里,每当我晚上回到这个房间,每当我入睡的时候,这些细到肉眼看不见的煤灰,不知有多少通过呼吸进入我的身体,渗透到我的肺里?想到这点,让我脊背一阵发凉。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随即把窗户紧紧地关严,再也没开过。此后,虽然每隔一段,桌子和床头依然还是会蒙灰,但比起之前明显少了很多。

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我慢慢发现,除了空气质量,这里的自来水水质也不算好。煮米饭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煮粥的时候,煮出来的是黑稠的。米是正常的,问题就只能出在水上,我专门尝试了用桶装水,煮出来的米汤是白色的,而不是黑稠的。烧了一段时间的自来水,水壶里裹着一层厚厚的、坚硬的水垢。后来听说这里的水是地下水,虽然已经过过滤,但还是不干净、水质硬。出于健康的考虑,我只好买桶装水做饭、烧水。
住进这个房间之后,因为恰好是冬天,每天暖气充足,屋子里比较温暖、干燥,住起来还算舒适。但等到冬天过去,暖气停了,这个房间的环境就打了折扣。春天一到,空气返潮之后,这个屋子就会散发出一股老房子的潮湿的霉味。屋子虽然是阳面,但因为对面一排房子的阻挡,从早晨到傍晚,从没有阳光直射进来。晚上洗澡时的水汽扩散到房间里,会加重空气的潮湿。
由于洗碗的时候经常溅起水珠子,窗帘靠近水池的那一块长出了一片圆点状的黑色霉菌。我心想,住在这么旺盛的细菌环境,对我的身体肯定会有影响,不知道有多少细菌从杯子、碗筷和呼吸进入我的身体……
好在不再烧锅炉,可以把窗户打开通风,并尽量保持干燥;好在白天一整天需要出去上班,只是晚上待在这儿。因为后来我的身体并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不适,我也就没有再多想,而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平常的时候,朋友C也不定时地来这里借宿。他的工作很神秘,在密云一个郊外守着一台机器。他的职责是维护这台机器,使它能正常运转,哪个部件出了问题,他就得找人修理。周围荒无人烟,他常常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所以每次到市里,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逮着个人跟对方说话。他这两年业余还爱搜集各种外国民间故事,因此总是带着一肚子的奇妙故事来,兴奋地跟我讲到深夜。他每次来还会背着一个很沉的工具,因此他身上的衣服经常带着油渍,虽然我心里不免对此有些嫌弃,但还是很欢迎他来借宿。因为多亏了他愿意借钱给我交了押金,我才租下来这个房间。我一直没有多余的钱能还他,他倒是不着急,从没催过我还钱。但我不属于那种欠别人钱自己还有理的人,为了缓解心里的歉疚,我只好每隔一段就一百两百地还他。
大学舍友Y哥和他的女友住在劲松,搬到分钟寺和他离得就很近了,只有三站地铁。他们在一个老小区,租的是两居室中的主卧,每个月三千多。因为嫂子经常加班到很晚,Y哥就喊我到他家做饭或在附近的餐馆请我吃饭。他说担心我平常太省吃俭用,要给我补补营养,他每个月请我吃一两回。过意不去的时候,我也会抢着结账。在这个举目无亲、各自为生计忙碌的大城市里,在最艰难的阶段,他的慷慨和照顾让我很感动。我们聊各自的工作,我学的是比较文学,干的是出版,他学的古典文献,做的却是餐饮,我说羡慕他的时候,他说想赚钱就可能干的不是自己爱好的。Y哥很支持我从老君堂搬到分钟寺,在他看来,在北京住得远近就是用钱换时间:多花点钱,就可以节省些时间;少花点钱,就得多浪费些时间。我常常感觉,他更像一个理科生,总能把生活过得这样明白。

我在分钟寺住了一段之后,Z也说要搬过来。他的公司虽然就在朝阳,但因为他经常要加班到很晚,第二天又得早起,这样来回奔波也挺辛苦的。利用周末的时间,带他到附近找房。大部分是格局相似的公寓,便宜些的空间小,设施简陋,贵一些的则相对敞亮干净;还有一个宾馆出租长租房,有一百多个空房间,里面是普通标准间的布局,每月竟然才1200,除了不能做饭,还有一个缺憾,是打开窗户,就只看到一大片拆迁后的废墟。看了这些地方,我突然明白,分钟寺附近这么便利,但公寓和宾馆却这么便宜,正是因为这里很快要面临被拆迁。
Z最后还是选择和我住在同一个公寓,在同一层仅隔十几个门。搬家的时候,我请Z和J在门口的餐馆吃了顿饭。J其实离公司更远,从老君堂到海淀,单程就需要两小时,但不管如何劝说,他还是不愿意从老君堂搬过来,他说在那儿已经住了好几年,很留恋那个公园,实际上也舍不得多花钱。Z搬来以后,晚上我偶尔会过去找他说几句话,他有时也会送点水果或零食过来。他痴迷于玩游戏,也经常念叨着太寂寞了,缺一个女朋友。但Z的确加班很频繁,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接连几个周末都在加班。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来就不想动弹,周末见不到人,虽然就住在同一层楼,但久而久之,我们一两个月才会见一次。
周末的时候,我偶尔会回老君堂看J和Z。更多的时候,我会打电话叫J一起到首都图书馆看书。除了到图书馆看书,我们也喜欢到附近的潘家园古玩市场去逛。走在路上的时候,就有零星的路边摊,卖核桃、玉器或古钱,手上挂着许多玉石串的新疆男子会迎面走过来,突然令人发瘆地低声问:“和田玉,要不要?”
潘家园不仅是北京,而且是全国最大的古玩市场,名副其实。初次到潘家园的人,几乎都会被震到。
左边的广场上,大洋伞下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练成一大片。摊位上摆放着千奇百怪、样式各异的文玩古董,让人目不暇接:青铜器、瓷瓶、瓷碗、佛像、鼻烟壶、紫砂壶、印章、砚台、珠串、核桃、旧首饰、古钱币、唐三彩、陶罐......一小撮人围在一起,指点和讨论一件“文物”,一副老学究样子的人拿着放大镜在反复观看一个器物,更多的人是走走看看,像逛路边摊一样随意,许多摊主们无聊得玩起了手机。这里有10元一件缅甸翡翠,也有上万元都买不下来的古董,有崭新的现代手工艺制品,也有古老的河姆渡时期的陶器。至于真假与否、价值高低,就全凭个人的眼光去辨别了。

更惊人的是,里面还有一个规模更大的菜市场般的大棚,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数百个摊位上,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珠串、翡翠、玛瑙、绿松石、水晶、琥珀、蜜蜡、印章石、核桃、葫芦、瓷器、紫砂壶和手工艺品,有些甚至堆成小山。对于有选择困难症的人,想要在这千篇一律的宝物中选择出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必会是一项比攀登珠峰更艰巨的挑战。
潘家园古玩市场据说以前是一个“鬼市”,凌晨4点钟就开市,因为有不少东西是通过盗墓得来,只能在夜色中进行交易,很多人都是打着手电筒来摆摊或淘宝的。那种在漆黑掩盖之下偶然捡到漏的刺激和得意,只能在想象中存在了。
后来的潘家园古玩市场成了一个全民皆可参与的古玩王国。这里的东西足够一个人淘一辈子。但古玩的水很深,摸不清门道的人轻易不敢染指,玩物的结果不仅是丧失,也可能是毁灭。如果只是停留于纯粹的“玩”,只在意过程本身,也许能得到无穷的快乐;但如果希望搞投资以牟取暴利,或成为专职的收藏人,没有足够专业的眼光和资深的阅历,恐怕很容易弄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显然,我和J都不属于上述两类人。囊中羞涩的我们既玩不起这些东西,也没有成瘾的可能。来了两三次之后,我对那些眼花缭乱的玉石,也逐渐失去了新鲜感。真正持续吸引我们的,是这里的旧书。后来每次进门后,我们会穿过摊位和人群,直接走到旧书摊的地方。
这里的书大多是旧书,要么是图书馆的处理书,要么是出版社的库存书,要么是私人卖掉的藏书,也有的可能是从废品收购站运来的。在书堆里,经常能看到文革时期的语录、童年时期的连环画、八九十年代的网格本名著、年代更为久远的线装书,以及各种学科的杂书。书摊上的旧书除了旧,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就是出奇地便宜,十块、五块的比比皆是,有的甚至低到两块一本。有的老人推着手推车来拉,而许多小书商甚至不加挑选,直接成批地塞进麻袋,按重量算价钱。这些书就这样以白菜价购入,又以白菜价售出,几乎接近于废纸。
作为从事出版职业的编辑,看到书这么廉价、被这么低贱对待,难免感到神伤;但对于收入有限的我,这却是一件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情。对于喜欢淘书的人,这些也并非全是廉价的旧书,而藏着他们心仪的好书。对我而言也一样,只要肯花时间和精力去挑选,我就能花很少的钱,买到一些可供阅读的好书。这也成为潘家园古玩市场对我充满吸引力的原因。
不过书摊的主人也不糊涂,他们会从书堆里专门挑选出那些年代较早、品相较好的版本,抬高价钱出售。有的罕见版本甚至被当成收藏品,卖到几百块到上千块。有一个阿姨的书摊,卖的都是少见的或品相完好的外国名著版本,还专门用塑料袋装起来,她待人的态度也很热情,每次都让我驻足很久,但她开的价钱也比一般的高,通常要五十到八十一本,因而总是让我爱不释手但又舍不得买。另有一个胖青年的书摊卖的则是品相很好的古代文论,他的摊位在最角落的地方,他本人也似乎习惯了淘书人的抠搜,回应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淡漠,大多数的时候都在躺椅上睡觉。

在旧书摊的书堆里,我陆续淘到了一些还不错的旧书。河北教育社的一套很经典的“世界名画家全集”,我从同一个书摊分多次买到了波提切利、高更、鲁本斯、塞尚、提香等人的画册,价钱是三十五一本。像《神曲》《十日谈》《卡拉马佐夫兄弟》《大卫.科波菲尔》《呼啸山庄》《安娜.卡列尼娜》等,虽然有的我有新书,但遇到这些八九十年代的老版本,还是忍不住要买下来——我喜欢那种简朴的装帧,与经典本身的厚重气质相契合,不像新版的封面设计得花里胡哨,穷尽一切方式去吸引人眼球。此外,我还买到了之前没见到过的一些版本,例如用梵高的画《夜间咖啡馆》做封面的《尤利西斯》,大厚本的三卷《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等。
J买书的热情并没有我的高,所以并不是每次都会一起来。后来大多数时候是我一个人去淘书。只要有空,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专门去一趟,到了冬天,寒风凛冽、手脚冰冷,但依然抵挡不住我对淘书的痴迷。
因为收入有限,我能支配的闲钱不多,但只要每个月拿出一两百,我就能在潘家园买到二三十本书。我的书迅速地增多,我把衣柜的四分之三的空间用来装书,但很快就塞满了,于是只能放在地上,摞成长长的一堆。眼下,我只顾满足买书的一时之瘾,也全然顾及不到日后搬家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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