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的文字遗失
最早在网络上写文字,可以追溯到聊天室时代。2002年,进入一个陌生的文字聊天室,满屏幕快速更新聊天记录。那时还没想到,其实能上网能写字的人不多,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新人类,虽说大部分也是在问“有没有帅哥美女”,但还是有不少人正经聊天。那时候没有什么“垂直领域/细分领域”的说法,聊天室按照兴趣爱好分为不同频道。
那一年我都泡在诗词歌赋频道,跟人对对子和玩成语接龙。彼此不用自我介绍,进来就可以玩,看着屏幕上有人发了啥,直接跟着对就行。大家反应都非常快,几秒之内就有人给出下对,一连好几条,众人再判定谁对得更好。如果是接龙,就常常有人重复接龙,主持人就要来判定以谁为准。主持人就是聊天室的熟人老客,也是这个版所有人都熟悉的ID。后来有了私人聊天室,房主开好房间,在公共聊天室发个密码或者约定好的时间,其他人就按期进来。那时也经常参加限时比赛,最活跃的一场,可能有200多个人在线,四五十个人参与,主持人出题,众人跟对,满屏幕飞扬的都是文采。看到对得绝妙的,我还抄写在笔记本上,自己再细细品读。
然后是RGP游戏时代,下载一个电脑客户端,新建角色,选择门派,然后开始我的旅途。每次玩游戏,我都有一个习惯,就是截场景图。遇到一个漂亮的场景,把角色摆在合适的位置,然后用画图软件打一首原创诗上去(用的一定是微软自带的楷体或者华文楷体),放在画面四个角落中的一角,好像一幅画一样,用作我的电脑桌面。当时的游戏论坛里,似乎很多人都喜欢这样做,换装备要拍照,换服装要拍照,打新副本场景要拍照,配合着光怪陆离的火星文,完成了一个虚拟灵魂的真情实感。我玩的最长的一款游戏,写了十几首诗,还有几篇散文,甚至还有角色小传,就是想象自己的人物的成长经历。游戏中的熟人好友,也被我写到故事里,其实无非是一起打副本配合比较默契的ID。那时候倒是不太兴网聊奔现,许多人不知年龄性别,就是网上聊得来,看到ID上线就开心。能从游戏里加到QQ的就已经算奔现了。
在我拷贝自软盘时代的文件夹里,还存有一些低于1024分辨率的网游截图,图上写着当时创作的伤春小词。还有几篇用word写的游戏微小说。现在想想,竟是2008年之前存下的仅剩的文字记录了。
论坛也是我常去的地方,并不是天涯猫扑什么的传统论坛。在没有B站的年代里,我们这种早期二次元主要混专题论坛站,主要是有技术背景的资深粉丝自己租服务器开发的私人论坛,或者使用论坛模板创建的站子,但是后者功能不太好用,很容易崩溃。我当年常去的一个叫做“数码宝贝论坛”,也曾混到版主一职。当时论坛里藏龙卧虎,以80后为主,也有70后混迹其中。后来似乎得知论坛创始人本人也做技术创业。大家主要就是聊数码宝贝的战力和剧情走向问题,以及分享资源,以及四部动画之间比较,很少有讨论角色感情的帖子。后来第五部出来时这个论坛就渐渐散掉了。当时还有另一个站子叫做“数码暴龙空间”,也是同好志愿者自己做的网站,靠着一批志愿者的坚持,一直存活到现在,形成了民间的百科图鉴。可惜这些当年在圈内看来也是超热门的民间动漫网站,现在也是无人问津了。百度贴吧我也经常去,作为早期获知海外信息的渠道,但是很少发帖。
现在互联网社交时代的社交,其实是基于人设和情绪的社交,而反而只有论坛时代的社交是真正基于兴趣爱好的社交。在论坛发帖,总是要绞尽脑汁想一个主题,洋洋洒洒完整阐述下来,才能引发其他网友的仔细回应,如果只是发段微博,可能看起来没头没尾,其他网友也不知从何接起。如此想来,当时论坛社交礼仪还是挺好的。我也十分珍惜这些讨论,很仔细地阅读其他人的意见,但也可能是年纪小,看别人的东西总是觉得都很厉害吧。
博客时代来临的时候,我倒没有很在意。当我不玩游戏不看动漫的时候,我又选择了QQ群。QQ群可以说是聊天室的固定版本。其实我也经常去QQ公共聊天室晃荡,但发现远不如早期网页聊天室的质量高,而且广告多,骗子多,聊骚多。后来文字聊天室这个产品也没落了,逐渐换成YY语音这样的语音聊天室。2009年的夏天,我加入了一个诗词QQ群,想找回原来在网页聊天室对对子的氛围。结果进去发现,高手太多了,群里不乏有中小学语文教师这样的职业,自己的水平也下降了,于是甘愿做个旁观者,看别人对对子和品读诗词。我大概连续参加了十次左右线上读书会,并自愿担任群秘的职责,做读书会记录。其实线上读书会记录挺好做的,因为有聊天记录,大概整理一下就好了,然后通过群邮件发到所有群友的邮箱。几次下来,我也成了群里小有名气的群友,也单独加了一些群友QQ。但是我感觉加QQ私聊就会变得很怪异,我还是喜欢做基于兴趣的聊天,不喜欢在网上聊现实的事情。像这样记录我自己的经历,是从前匿名时代完全不敢做的事情。
接下来是校内网和人人网的时代,也不多说了,2008-2013年是人人网最红火的几年,当时人人网的意见领袖们贡献了不少真知灼见,完成了同期大学生对某些概念的扫盲。在自媒体兴起后,许多人也转而投向微博、微信公众号、知乎等新平台,也有人转向了专业媒体评论者。只可惜人人网这个平台,被老板当成投资品,只用心做了那么两年社交产品,然后就是各种追风逐浪,优质资源一个也没把握住,最后卖身。只是我没想到,沉淀了1988-1995年出生的这批大学生青春的人人网卖身之后竟然在2019年关闭了日志功能,这真的是继博客大巴停摆之后又一大噩耗。
说到博客大巴,当年所有不愿意进行实名社交的年轻人都会选择博客大巴这样文艺的平台记录自己。新浪博客以推名人为主,对于普通人的曝光较少,而且博客功能统一,版式固定,没什么个性。博客大巴提供的版式要漂亮得多文艺得多,主推的内容也以摄影、旅行等文艺内容为主,在年轻人心中的形象也就类似于后来豆瓣打出的广告语——“我们的精神角落”。我在博客大巴大概写了三十多篇随笔,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博客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当我毕业工作后,逐渐疏远了。几年之后,突然有一天发现博客大巴于2017年关闭了,官方微博评论区已经哀鸿遍野。现在看着当时slogan——“用Blog记录我们的个人史”还写在它的微博介绍上,真是令人心碎。我最重要的大学精神史就这样埋在互联网的坟墓里了。
说起来历史总是相似的,其实吧,在博客大巴和人人网倒掉之前,我还被跑路过两次,只是我自己不长记性,总是太信赖这些互联网公司。最早是嫣牛博,本身就是牛博网倒掉之后的一个阉割版,这可能是当时国内少有的以时政评论为主的博客论坛,我也曾在上面写过几篇政论,很可惜,不久后就跟着网站一起没了。后来是点点网,所谓“微博客”的风潮,这个风潮下的几个网站基本都死的很惨,被移动互联网席卷得渣都不剩。但丢失点点网博客的时候我是非常心痛,因为我主要是拿这个平台写诗和记梦的,也写了几十首,还包括几首长诗,也就这么没了。后来我自我安慰这是天意,在点点网上我写的东西非常悲观,光墓志铭都写了十四个,就让这些悲观也随着网站跑路从我的人生中跑路吧。只不过丢失了这些记录,让现在我看不清晰过去那段时间了,可能还不如中学时代的纸质日记本有个念想。
微博和豆瓣我基本是同时开始玩的,微博主要是看公知,豆瓣主要是看影评和书评。大学期间我大概发了一万多条微博,除了评论公共事件,就是社团兴趣外交,还上过几次小热门。后来我去一家门户网站实习,出于对粗制滥造的新媒体内容的反感,2013年我就把微博清空了,也放弃了微博更新。在此后的几年内,微博抛弃了公知路线,开辟了流量明星时代和广告收入模式,同时B端媒体大肆入场,真正的个人自媒体已经微乎其微。等我2019年才把微博账号找回来时,发现玩法已经大变样了。如今我也学会了遵循新的玩法,以便去了解现在的舆论市场。
豆瓣则成为了我最长情的地方,2013年之后的主要文字都在这里了。一开始我只是写书评,只是作为给自己的布置的阅读作业,总结自己的想法。但是后来发现一篇书评总是时隔一段时间会有人去阅读,让我觉得豆瓣这个平台不可思议。它还在遵循搜索时代以兴趣聚类的初衷,而不是以信息流冲刷你的认知。我对《白鹿原》的书评,八年之后还能收到新的评论。我收到豆瓣提醒的时候,就在想这是不是也是一个刚上大学的年轻人,终于摆脱了高中生活,想读点名著长见识,所以就打开了这本书。而当年留下评论的读者,现在的生活也许已经大不一样了,不少人的ID也变成了“已注销”。连我自己都基本忘记了我曾经阅读过什么样的书。只记得以前我们在豆瓣上讨论书籍和文章,认真地做辩论,一方面慎于发言,一方面又埋怨对方实力较真,现在却再也找不到这样真正较真的人了,反而担忧的是读者自动抬杠,发泄情绪。
另一个让我想不到活到现在的博客平台是QQ空间,可能因为它足够封闭,足够熟人,而且背靠腾讯大树,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当年上大学时,大家觉得用玩校内是潮流,QQ空间是小孩子玩的,只有少数几个校友同学还在用QQ空间写文章和更新动态,其中有一位竟然一连写了十几年。现在我登录QQ,除了这些年加的乙方和营销号,还能收到这位同学最新的QQ动态。他微信朋友圈更新的内容都没有QQ空间丰富。难得在一个平台坚持这么久,我不仅感慨这些年风起云涌的这么多博客都没了,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或许当年继续使用QQ空间的话,倒也不用丢失这么多文字了。
我曾短暂留下文字的平台还有果壳问答和知乎。果壳拥有最早期的科普论坛,也曾拥有最纯粹的科普和学习讨论区,知乎早期也如此。我感到自己根本赶不上这些网站蜕变的速度,因为资本催促着变现,人的成长需要伙伴和时间。再也没有一个像人人网和豆瓣网这样,陪伴一些人成长,成为自己精神的一部分。也许现在的微博对一些00后和05后是这样的存在吧。
有时候我会想起,2004年的春节,我坐在电脑前,操纵着自己的角色走到官府衙门前,看着整个服务器的玩家簇拥在一起,人物密密麻麻叠在一起,根本找不到自己的ID。聊天框里是快速上刷的一行行的“新年快乐!”,整个服务器里的气氛热闹非凡,玩家们相互道贺,不论公共聊天框、队友聊天框还是好友私信,都在一起庆祝新年到来。家里客厅的电视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但我一点也不感兴趣。那时的一起相互道贺的这些人,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确实是不认识。但我们都拥有同样的回忆,把时间都花在同样的事情上,这些经历也都遗失在21世纪头20年的互联网历史中,似乎不再为人所知了。
而那些消失的网站,消失的文字,消失的ID,好像是都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也再也记不起已经遗失的思想和情绪,只能记起“我曾经拥有过”这件事。我也只能这样写一篇文字,来纪念这些遗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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