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侠的愤怒

我前几天发了个广播，谈到合金装备5的静静，角色设计体现了游戏中对女性的刻板印象。

具体看这里：https://www.douban.com/people/fluorinespark/status/3086597223/?tab=comment#sep

然后，我收到了一大批愤怒的回复。

（很多更恶毒的已经被我删帖了，因为不想看着碍眼。）

其实我每次写关于女权的内容，总会收到一大批骂人的。不但回帖转帖骂我，写PM来骂我。拉黑之后，申请了小号继续来骂我。然后还要给我写的跟女权毫不相干的书打个1星差评才算解气。

我写的这个广播，单纯是写小岛秀夫的一个游戏，其中一个小部分的设计，我本人不喜欢。仅此而已。为什么“个人态度”会引来这么强烈的愤怒？我没骂你，没骂你爹妈，我没说合金装备5是个烂游戏，我甚至没骂小岛秀夫，我只是说“这个设计，我不喜欢”。

为什么一个简单的个人态度，会引来这些人的愤怒？

我的经历并不是特例。任何在网络上支持女权的都会被骂到狗血喷头，被威胁，被骚扰。

最著名的是Anita Sarkeesian和gamergate。Anita Sarkeesian是一个文化评论家。她从女权角度评论了女性角色在电影/电视剧里的套路表现。然后她制作了一系列视频短评，评论女性角色在游戏中的刻板印象。她因为制作这些视频，每天都收到上百条推特骚扰，收到死亡威胁，她家住址被公布。她去大学演讲，有人发公告说，如果她演讲，这个人就会炸掉她演讲的礼堂。。。

她在每个视频短评之前都会说：我们可以批判这些作品，我们也可以喜欢这些作品。这并不冲突。她甚至做了一个公告牌：

你爱的娱乐媒体，更要批判

但是说了等于没说，她一样被死亡威胁赶出家门。

我因为在豆瓣上写写游戏评论，写写女权，收到的辱骂，跟Serkeesian 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这么生气？为什么我每次写点女权的内容，面对的反应，无一例外的是“愤怒”。

我们暂时换个话题：你跟朋友去吃饭，给每个人点了鱼翅。轮到朋友小A，她却摆手说“我不吃鱼翅”。或者，大家一起去喝酒，朋友小B说：“我不喝酒”。大家一起去购物，朋友小C说：“品牌A在东南亚使用童工，所以我现在不买他们家的产品“。

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是不是“真是假清高！装什么B啊！你以为你是谁！“

但是他们真的是假清高么？他们的行为并不影响别人。他们没有让其他人不吃鱼翅，不喝酒，或者不买品牌A的产品。他们只是说“我不喜欢，所以我不要。“

这种简单的“个人选择”问题，为什么会被理解为“假清高，装B“？

因为他们的选择，会让我们怀疑自己的选择。如果他们选择不吃鱼翅，不喝酒，不买某个产品，那我们这些吃鱼翅，喝酒，买产品的人，算什么？如果他们的行为是更道德的，那我们的行为是不是就是不道德的？这些选择，很多都是处于道德考虑，不吃鱼翅的人，往往因为处于野生动物保护的考虑出发；不喝酒的人，可能是不想喝醉失控；不买产品A则是不认同生产厂家使用童工。这些都是道德标杆。他们以自己的行为达到了他们选择的道德标杆。他们的选择在旁人看来，就是一种道德拷问。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在“拷问”旁人（大部分情况下，并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酒席上那么多人喜欢劝酒，甚至逼迫别人喝酒，不喝就是不给面子，就是看不起人。这也是为什么在拒绝喝酒的时候，用“酒精过敏”比较容易被接受。人家一般不会问你“过敏程度“。因为你不是因为道德关系作出“不喝酒”的决定，而是“生理问题”而不能喝酒。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我们接受的道德体系。这个道德体系一般是爹妈学校教育。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会去怀疑，去质问自己接受的道德标准。绝大部分人，在用自己内心的道德标准衡量，结果都是“我是个好人”。

那么当我们内心从小就无条件接受的“道德标准”被挑战的时候，被挑战的并不是道德，而是我们对自己“是个好人”的认同。换句话说，当小A说“我不吃鱼翅”的时候，在座的人听到的是“你吃鱼翅，你不是个好人“。

当我说“静静的设计有问题“，他们听到的是：“你喜欢静静，所以你不是好人“。

这些人甚至不想去讨论鱼翅或者静静的设计，因为问题不是鱼翅或者静静设计是否厌女，问题是他们接受的道德标准被挑战，他们不得不去怀疑自己一直以来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天经地义。他们得以立足的道德基础被动摇。这让他们感到不安。

而对抗不安的方法，不是考虑自己的道德标准是否正确，因为这会让他们更加不安。如果他们错了怎么办？如果自我拷问的结果是“我真的不是好人”，怎么办？

对抗这种自我怀疑的最简单的方法，是攻击那些让他们自我怀疑的人。

“我觉得吃鱼翅很正常。“

“你让我觉得吃鱼翅是不道德的。“

“我不想去思考吃鱼翅是否是不道德的。“

“我要攻击你，你假清高，你装B。你有问题，我没问题“。

同理：

“我喜欢静静，我喜欢游戏里面露乳沟，打扮清凉的女性角色。“

“你说，这种女性角色设计对女性不友好。“

“那我喜欢这些角色，岂不是说，我也厌女？“

“我不接受。你是个垃圾，你恶臭，田园女权可以去死去死了！“

这种心态可以解释很多关于女权的回复：

“受众都是男人，自然女性要打扮清凉，才能讨好男性玩家。这很正常啊！这不是厌女，这是商业化。“

“我之前喜欢的那些经典大作也有露乳沟露大腿的女性角色，这不是厌女，因为经典作品里也有。“

总之，最终目的都是一样

“我不厌女，我是个好人，你是个坏人。“

大学四年，我觉得让我终身受益的课程叫“critical thinking”（批判思维）。我们所接受的道德，是可以被挑战的。男女平等，种族平等这些我接受的道德观，我都曾经思考过，是不是真的成立。男女是否真的平等，一个男女不平等的世界是否真的不好。这个过程，并不好受。因为我需要去理解“女性就是不如男性”这样的观点。我需要坐下来，问自己“我身为女性，是不是真的不如男人。”

所以，我理解键盘侠的愤怒。被人指出自己道德有问题，需要坐下来思考，这个过程，的确很不舒服。更简单粗暴的方法是攻击别人。

喜欢静静这样的角色，不代表你是个坏人。

但是，在被人指出静静的厌女，你却因为自己不舒服，所以攻击别人，就去维护一个厌女的社会。你把自己的“舒适”建立在别人被歧视，被伤害的基础上。

这个行为，是不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