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女身上散发的光,照得人发烫
这几天搜集张玉环案的各种报道看,情绪复杂。
既有对制造冤案者的愤怒,又有对张玉环全家的同情。
还有对法治建设裹步不前的懊恼。(这点与自己的法学院背景有关)
还试图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几乎每年都会出现的冤假错案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形成机制?如何阻止出现下一个张玉环?
——真正的坏人得不到惩罚,好人却蒙冤受屈。
张玉环27年的青春,岂能用一句轻飘飘的“可以申请国家赔偿”搪塞过去?
稍有差池,他可能是下一个呼格。
也有可能不如呼格,呼格终得平反,而张玉环有可能被当作永远的真凶。
即便真的已经获得国家赔偿——这件事仍不能这样结束,全社会尤其是法学专家们都背负着一种责任:
——我们需要探讨,从法律层面到执行层面,能不能通过某种方式,避免悲剧重演——法律应该施展出足够的救济手段。
在一个良善而健全的社会里,一切勤勉生活的人都应该被善待。
我们离张玉环很远,又离张玉环很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每个人都是张玉环。
免于恐惧,活得安全——这是生而为人最基本的诉求。
张玉环失去的太多。
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家庭,失去人间的太阳和月亮,失去了自由行走在大街上的权利,失去了其乐融融的平淡生活,失去了抚养孩子和赡养老人的资格。
他最美好的青春,在高墙里度过。他最璀璨的年华,在方寸的狱舍里煎熬。
与妻儿天隔一方。当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四处流浪,生活无依,他有心无力,只得听任命运施予一家人身上的毒咒。
身为自由人,我们大概无法完全体会张玉环那种绝望的心态。
如何熬过那些漫漫长夜?
如何让自己不陷于绝望?
我想,至少有一个原因,是爱。
是妻子,是孩子,是母亲,是兄弟姐妹。
是心心念念的牵挂和割舍不下。
张玉环1993年被抓。
现在是2020年,早已物是人非。
1993年,克林顿第一次当总统,《新白娘子传奇》首播。
那年张学良还活着,受聘东北大学名誉校长。
那年黄家驹在日本演出,不慎从舞台跌落,重伤,去世。
互联网要第二年才开始在中国发展。
2020年,张玉环五十三岁。
他认不出满头白发的母亲。
他自己也做了祖父,大孙子已经十二岁。
他说自己成了废人。
他不会使用手机。
他看着自己破败不堪的老屋难过。
他一把抱住老母亲和前妻。
众人抱头痛哭,一片号啕。
那是积聚了多年情绪的宣泄和爆发。
世事沧桑,换了人间。
普通世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老去。
——而张玉环的时间仿佛停滞了。
他所有的记忆与眼前的情景无法连接。
他与社会隔离了二十七年。
他需要克服困难,身体上的,心理上的,重新回归。
他所有的诉求是得到一座房子,要回自家的土地。
攒点钱,孝顺老娘,种地,生活。
他对儿子没有要求。即便儿子恨他,埋怨他,也表示理解。
他还感谢各级政府。
怎么说呢,看得我泪流不止。
——一个好人受尽委屈,却没什么抱怨。这才是让人心疼的地方。
他甚至有足够的理由大大方方地抱怨,但他没有。
即便关于追责的话题,他也表现得如此温和。
他接受道歉。
这是个善良而开阔的中国人。(长叹)
我看见人性在闪闪发光。
比如媒体记者。帮助张玉环寻律师,为案情翻转起到关键作用。
比如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最初听闻消息,以为真是弟弟杀害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他认为应该枪毙。弟弟哭着跟他说,没有杀人,自己是冤枉的,是被刑讯逼供。
他选择相信弟弟。
他为弟弟不断奔波于各个单位。
张民强每次探视弟弟,都带一百个信封和一百张邮票。他自己也到处写信,为弟弟鸣冤,从02年写到17年,只收到过一次盖有公章的回函。
希望渺茫,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最闪光的是张玉环前妻宋小女。
张玉环入狱后,妻儿受尽冷眼,为了生活,母子仨只得流浪于几家亲戚之间,居无定所。为了孩子,她要活下去。
她吃够了人间一切苦。饱尝各种艰辛困难。
丈夫入狱的三年,宋小女被查出子宫肌瘤,怕万一自己死去,年幼的儿子无法过活,他选择重新嫁人,他和张玉环写了离婚协议,没办离婚证。
和现任老公一起生活前,她跟他约法:一、无条件对自己儿子好。二、无论她什么时候去看张玉环,都不能拦着。
现任老公是个善良的好男人,他帮宋小女治病,抚育两个儿子成长,和宋小女一起回江西看婆婆,他叫“大妈”。
日子紧迫,他尽可能不让宋小女和儿子受苦。
9778天,二十七年。
宋小女终于见到张玉环。她太激动。晕了过去。
积攒了二十七年的悲喜,全都倾泻而出。
没有人能体会她的情感。
从医院回来,他陪张玉环去上坟。
她拉着他的手,他扶着她的胳膊。
她口口念念的,是“你欠我一个拥抱”。
之前她接受采访时,说的也是这个拥抱。
她说要张玉环抱着她转,她笑意盈盈,笑得那么纯粹、干净。
说到要“抱着转”时,自己先羞涩起来,用双手捂起脸——少女一般地羞涩。
那个拥抱,她等了半生。
在孤苦流浪之时,在病重以为将死之际,在通向未来的路被堵死之后,
这个拥抱或许是她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那段提及“拥抱”的视频我反复看了几次,每次看眼泪婆娑。
——第一次看到中国人(尤其是农村人)如此大方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大方而又含蓄。真美。真可爱。
那个笑容叫人向往。
张玉环上坟后告诉记者,说也想抱抱她,又担心她再次激动,才强忍住。
我想,在未来,这个拥抱一定会发生。
拥抱是一个句号。也是一个开始。
她说要将家里的八个人还给张玉环,包括儿子儿媳孙子。
她知道,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家。
她将回到现在老公的家,要更加爱她现在的老公。
我希望,
他们以后的故事,全是欢喜,没有悲伤。
每个人都努力生活,亲情更为紧密。
活在阳光里,活在绿意和新鲜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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