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克
《白森林》素材笔记
那天,我在书店碰到她,看到她脸上打了一片马赛克,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见美人马赛克,料美人见我应如是。
发完朋友圈,我想起我拍过她的照片,于是在手机里翻出来,不出所料,每张她的照片,脸上都盖了马赛克。这时我想起来,她的照片我可能都已删除,她的人我也应该多年未见。若果真如此,打马赛克的又如何是她的脸?这应该是最不该打马赛克的地方。这是个谜。
第二天要上班,我仍然在想她的事。她给我那条朋友圈点了惟一一个赞,不知她是否意识到我说的是她。看起来有这个可能,因为这是很多年来我们惟一一次互动。于是就有了另一种可能:我的确见到了她,她也见到了我——被打了马赛克的我。我想这些时小组正开例会,组长是从其他部门新调过来的,这是他第一天上任,他激情四射,讲着讲着就变成了一只挥舞镰刀的螳螂。正是他这种变化拉回了我想她的思绪,坦白说,我吓了一跳,差点跑出办公室去找杀虫剂。不过他的激情没能引起太多回应,出于防御的本能,很多人都举起盾牌防止被镰刀割伤,我身边是一个资历相当老的人,他没有举盾牌,而只是打起一把伞来挡住喷射的粘液,事实证明他的确姜老一筹,有的同事第二天就因为被粘液击中而生病、请假,只有他一切照常。大约受这种冷待影响,他渐渐放下了镰刀,又变了回来。
对我而言,看到一个人变成螳螂,或者头顶长出一只仙人掌,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位同事曾经在座位上变成一尊石佛,其他同事对此视而不见,第二天,他身上发黑,生出青苔,后来开裂,长出野草。又过了一天,他不见了,座位上留下一个虚晃的影子。这种事情不算少见,我无力关心。压制我自己的变化已经尽我所能。那个影子久久不散,甚至座位有了新主人也还在那里,看起来那个人并不嫌弃,想来他应该看不到这个影子。
但无论是石佛还是螳螂,都是属于前现代事物。因此我才对马赛克分外在意:我如果变成一口钟或者一颗包菜,这都不太所谓,如果哪天我变成了一只手机,这我就接受不了——我宁愿变成 一只和手机大小相同的板砖。
所以就回到了马赛克的问题。我觉得我被某种东西入侵了,我的本质构成在发生难以逆转的变化,虽然这未必不好,但我也不得不关注。
那天从书店出来,天上正在淅淅沥沥地下“数字”,离我很近的能看清是几,远一些的无从看清。数字形状和计算器液晶屏上的无异,多数通体透明,也有的带着颜色。这并非今天才有,但通常而言我也不去在意,因为这不是我的营生。有些人则不同,他们经常端着筐在街上走,有的口大有的口小,这种营生是收集,通常要收集某种特定颜色的数字,他们的头从来都不会低下,发现高空中哪片数字是他要的颜色,就往那边奔去。从书店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早已被侵入:数字也不是前现代之物——特别是液晶数字。
我来到麦记买咖啡,顺便读刚买的书,买完咖啡,把书摸出来放在桌子上,打开手机,书变成了一块砖头。我再转头去看店员,每个人的脸上都打了马赛克。事实上,在我进来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就都打了马赛克。此时我还没意识到看到马赛克是个问题,毕竟第二天还要上班。而后我就看到她给我点了赞。
第二天下班后,我又往书店去,一路上我必须小心地绕开那些端筐的人:他们不但成群结队,而且有一种推土机般的力量,事实上,他们一旦结队跑起来,就会变成一台推土机,一不小心被撞到就被变成铲下之鬼。我想起那位变成石佛的同事,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无暇顾及这些,毕竟制住自己变化已经尽我所能。
鉴于昨天买的书变成了砖头——这是我近来买的大多数书的命运,今天我不再想买书,只想逛逛。书店里通常住着虫爷,一种柔软无声、缓缓移动、能变成各种形状的奶白色大毛毛球,在我的理解中,这就像书店的“土地爷”,因为“土地爷”这个名字,我就给这个东西取名虫爷。只要有虫爷在,去书店被它拍一拍头,也总是不错。后来我渐渐地发现有的书店里虫爷变了形,大毛毛球的毛开始变成短訾一样的硬碴。但我要去的这家书店里,虫爷很稳定,多年以来依然软呼呼,毛茸茸。
我和她第一次相识,就是和她讲虫爷的事。那天我买书结完帐,对老板娘说:Ms甘,你这段时间不在,你家虫爷毛都黑了。Ms甘说:是啊,他们没给她洗澡,她又皮。显然,Ms甘和我说的不一事,她说的是书店里养的那只白猫虫虫,我怀疑我给虫爷叫虫爷的确和那只猫叫虫虫有关。当然,我不打算向Ms甘解释。某种程度上,我只是和她套个近乎,表示我是这家书店的老主顾,以求得某种小便宜。帮我结帐包书的店员,就是那位美人,我拿了书要走,美人提醒我我进店时寄存的小号没拿——那么多顾客,她如何能记得那只小号是我寄存的,这又是个谜。我看到她被一只白乎乎憨态可掬的大毛熊搂着,对她说:谢谢你,我也想有这么一只大毛熊。她对我一笑,变成了一只长颈的白鹭。
那天其实书店接近打烊,我带上书去那家麦记,一只小狮子蹲在门口,自从我开始去这家麦记,这只小狮子就在这里,每次我进去之前,都会对我叫一声。在我进了麦记之后,整个门店会变成一只巨大的钟表,我喜欢坐在时针和表盘之间的空隙,把书拿出来看。那时候,我没有手机,书也从来不会变成砖头。我看了一会儿书,感到时针的角度越来越接近垂直,这时,我看到她从店外进来,去柜台买了点东西,她端着餐盘转身看到了我,向我走来,坐在了秒针上,秒针大约因为她体重的缘故,被压得动不了了。
“是你呀。”她说。
“是我。谢谢你提醒我拿小号。”我说。
“你是音乐家?”她问。
“不,”我想了想要怎么自我介绍,“我是个……我是个术士,如果非要起个名字的话。”
“你会不会吹号?”
“我会吹爵士。”我的意思是,没谱乱吹。
“一会儿吹我听听。”
“这只号坏了,我今天本来想去海边那艘旧船里把它卖掉,但没找到买主,旧船炸掉了,买主我想已经死了。”我没有一句虚言。
她惊奇地看着我自言自语:“奇怪的人。”
桌子上两本书:《曼彻斯特黄昏的钟声》、《伊索森林》。
“话说,你说的虫爷,不是虫虫,对吗?”
她的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
“和我讲讲虫爷。”她说。
我不太想讲虫爷,我想讲她坐着的这支秒针,整个钟表快要爆掉了。
那之后,她成了我惟一能讨论虫爷的人。我把麦记门口的小狮子指给她,她指着我手指的位置说:是在这里吗?然后蹲下摸摸小狮子的头,小狮子回以一声奶吼。她笑了,说:它不会叫卡卡吧。这话让我吃了一惊。自此以后,小狮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小狮子消失前,我对她说:我来给你和它拍一张合影吧。她蹲下来,手伸进狮子茂密的颈毛里,笑眯眯,我留下了这张照片,照片里,小狮子很乖,就像她养的一样。不过,自从狮子在麦记门口消失,照片里的狮子也消失了。
后来我去了外地工作,我们联系渐少,一晃数年过去,一天我突然被派进一个项目组,要来这里出差半年,这才故地重游。没想到她还在这里——如果那的确是她的话,只是她早已不作店员。当年她还在上学,课外在这家书店打工。现在她当然早已毕业。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我,乃至认出了我,因为她的脸上打上了一片马赛克。后来我发了朋友圈,她在下面点赞,惟一一个赞。
为什么马赛克打在她的脸上?这成了个谜,我给她备注的名字就是“美人”。
“是你吗?”我忍不住发信息问她。
“是我。是你吗,术士桑?”她回道。我看到这两条信息之前最近的一条记录,是两年前互致的“新春快乐”。
我还没回,她又问:“或者说,你还是术士吗?”
我苦笑,术士不是你想不是,想不是就能不是。
我渐渐回忆起一些东西来,想翻出她的照片,但一张也没找到。即使如此,我相信如果有她的照片,她脸上的马赛克也应当少一些了。说起来,我的手机从未变成什么东西,或者说,我从来没见过哪只手机变成什么,只见过别的东西变成手机——包括我自己。后来我在别的地方翻到她的照片,她在照片里开始散发柔柔的光,那只大白熊重新出现,软乎乎地搂着她。我想问她大白熊还好不好,但却想起她从未向我问起过大白熊的事。而况这样的大白熊可说是与生俱来,并不会随意离去。
“我也想要这么一只大白熊。”我发了这条奇怪的信息给她。说完,我的房间开始融化,如同夏日下的雪糕,一切都变成了眼泪。
她没有再回我什么,大约发现我依然像以前一样奇怪。我也渐渐跟着房间融化下去,一切都在液化——除了手机。我甚至怀疑,手机就算丢进火山也会完好无损,如果有一天地球爆炸了,那么在星灰燃尽之后,宇宙中大概就会漂浮着上亿部完好无损的手机——它们将会一成不变地漂到宇宙末日。
一条信息的到来让融化戛然而止,我点开信息,是信用卡还款提醒。每到这时,我就会羡慕那些捧筐的人。我开始用手机还款,一步一步操作,最后来到输入密码的步骤。
此时我明白了马赛克打在她脸上的原因,或者说部分原因:我敲下密码凭借的是肌肉记忆,而密码的数字却早已忘记,而此时,我看着屏幕敲密码,想起这个六位数来——那是她的生日。我说不清这意味着什么,但马赛克似乎已经不再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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