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方夫《夏日的送葬队伍》

个人翻译。原作已公版，译文著作权归本人所有，请勿转载。

山川方夫（1930-1965）

本名山川嘉巳，作家，编辑。东京出身，庆应义塾大学文学部法文科毕业。其作品包括纯文学与类型文学，尤其以风格独特的短篇小说而为读者所知。曾多次获得芥川奖、直木奖提名。

*原文最初发表于「ヒッチコック・マガジン」1962年（昭和37年）8月刊。

在海边小镇的车站下车之后，他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很新奇。车站前的景象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里建成了一条带有拱顶的明亮的商店街，路面也铺设得非常坚固。上小学时，自己在满是砂石的这条路上跑着去上学的情景突然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当时是战争末期，他作为所谓的“疏散儿童”在这个镇子里住了大概三个月。他想道，在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而现在，他已经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成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上班族。这次他出了一趟差，在回程途中独自来到了这个小镇。

只要在明天之前回到东京就行。时间很充足，还可以在附近晃悠两三个小时。他在车站的小店买了烟，点上火，然后开始慢悠悠地往前走。

现在是夏日的正午。他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四周就看不到镇子上那些房屋了。像从前那样越过交叉口之后，铁道两旁那些略带起伏的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眯起眼睛继续往前走，远处传来隐约可闻的海浪声。

在一个平缓的小山丘下有一棵又细又高的松树——这个地方他仍然记得。他正要绕过小丘往前走，突然又像石头一般僵在原地。正午火辣的阳光之下有一大片红薯地，地里的青叶正如同波浪一般随风摇曳着；而在红薯地的另一头，有一个小小的送葬队伍在缓缓前行。队伍里的人们排成一个长列，身上都穿着丧服。

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他呆呆地张着嘴，一时甚至忘记了呼吸。

※※※

宽广的红薯地密布着层层叠叠的深绿色薯叶。在红薯地的对面，有一列小小的人影在缓缓移动。此时，他正与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并肩站在铁道近旁的路上眺望着这番光景。女孩名叫弘子，和他一样，也是疏散儿童。

在这座海滨小镇的小学（当时的叫法是“国民学校”）里，只有他和弘子两个人是从东京疏散过来的。弘子已经读五年级了，比他高两级，不但成绩好，体格也比较壮。因为他很胆小，所以平时弘子总是陪在他身边，护着他。

这一天天气很好，两人如往常一样结伴去海边玩耍，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准备回家，在路上就看到了那支送葬队伍。

队伍移动得非常慢。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白色和服、戴着黑色的高帽子，打扮得就跟古代人一样。那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在眼前挥动着什么东西。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像是竹筒的东西。在后面有四个男人抬着一个细长的箱子，旁边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和服、一直低着头的女人……

“是葬礼。”弘子说。

“好奇怪，东京就不像这样搞。”他噘着嘴回道。

“但是，这里的葬礼就是这样。”弘子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说道，“另外我听妈妈说，小孩去的话还能分到包子吃。”

“包子？真的吗？豆沙馅的那种？”

“是啊，很甜的。而且还特别大，跟婴儿的头差不多。”

他吞了吞口水。

“我们去的话……也能分到吗？”

“这个嘛——”弘子一本正经地歪着头想了想，“应该能。”

“真的？！”

“我们去试试！”

“好！”他叫道，“看谁跑得快！”

为了抄近道，他一头钻进了宛如绿色海洋的红薯地；而弘子则选择从田埂上跑过去，这样一来就要绕一大圈。于是他想，这下子肯定是自己先到，如果弘子来晚了没分到，那自己的给她一半也不是不行。他在柔软的绿色海洋中一边胡乱地挥着手一边拼命往前跑，地里的红薯藤时不时还会缠住他的脚。

这时，他感觉似乎有一块大石头正从前面那座小山丘的背后飞出来。随着一阵轰鸣声响起，石头开始逐渐向这边靠近。震耳的响声连续不断地传来，就仿佛什么东西被撕裂了一般。有什么人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舰载机来了！”

舰载机。突然袭来的恐惧让他无法呼吸，他一下子栽倒在了红薯地里。当发出巨响的物体从头上掠过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喊声。那不是弘子，他想。那是一个年纪更大的女人。

“有两架！快藏好！还会飞回来的！”在声响间隙的诡异寂静中，又有一个男人叫道，“喂！那个女孩，快藏起来！不要跑动！白衣服跑出去是活靶子……喂！”

白衣服——是弘子。她肯定会被机枪射死。

第二波攻击又来了。那个男人尖叫起来。

他根本动不了。他把脸贴在田地里，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屏住呼吸。他感到自己的头已经开始晕了，但仍然在无意识中拼命地用手拉扯红薯叶，似乎是在试图用这些叶子盖住身体。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远处盘旋的小型飞机仍在发出可怕的轰鸣声。

突然，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闯入他的视野；紧接着，某种柔软但沉重的东西把他压住了。

“好了，快逃吧，我们一起！快点！你没事吧？”

弘子的眼角高高吊起，脸色铁青还喘着粗气，看起来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说不出话，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唯有弘子那白色的连衣裙鲜明地映入了眼帘。

插画：大野博美

“趁现在快逃……你在磨蹭什么？赶快啊！”

弘子看起来怒气冲冲的，表情非常可怕。啊，我和弘子都会被射死在这里，我要死了，他想。这时，他突然又能说话了。他疯了一般地大叫道：

“放开我！到那边去！你太显眼了！”

“我是来救你的！”弘子也大声吼道，“赶快去路边的防空壕……”

“不要！我不想跟你一起！”他不顾一切地拼尽全身力气将弘子推开。“……你到那边去！”

惨叫声没有传进他的耳朵。就在那一瞬间，强烈的冲击和巨大的响声朝着地面重重拍打下来，连红薯叶都飞到了空中。透过四周升起的尘土，他看到自己亲手推开的弘子就像个皮球一样，被仰面朝天地弹飞到了半空之中。

※※※

送葬队伍在红薯地中间的小路上缓缓前行。此番光景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一天是如此相似，这真的只是一个偶然？

盛夏的阳光直直地照射着脖颈，一阵类似于眩晕的感觉向他袭来。恍惚之间，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经历过夏天以外的季节。战争中的那个夏天，自己亲手把女孩推到枪口之下、犯下杀人罪过的那个夏天，直至今日，仍然阴魂不散地缠着他。

弘子受了重伤。她的下半身全被鲜血染红，人也失去了意识，一群男人用简易的担架把她抬回了家。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小镇，没有去打听弘子是死是活。第二天，战争结束了。

※※※

一阵风吹过，翻起了红薯叶那泛白的叶背。送葬的队伍朝着他的方向缓步而来。在队列的中央有一口粗糙的棺材，棺材上有一张女人的照片——看起来是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女人。突然，某种预感攫住了他。他开始继续往前走。

一条腿踏上田埂的泥地之后，他停下了脚步。人数并不太多的这支送葬队伍从他的眼前缓缓经过。他微微低下头，但眼睛却专注地凝视着棺材上的那张照片。如果那一天弘子没有死的话，现在差不多该是二十八九岁了。

忽然，某种奇异的喜悦让他的胸口一阵发紧——那张照片上仍然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弘子昔日的面容。那是将近三十岁的弘子的照片。

绝对没有错。他甚至觉得，此时自己没有大叫出来反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没有杀人！

他拼命压制住心中涌出的某种东西，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现在弘子是怎么死的，她毕竟在那之后又活了十多年，自己对她的死没有责任——至少，没有直接责任。

队列后面跟着一群小孩，他叫住其中一个问道：

“……这个人是瘸子吗？”

因为他回想起来，当时弘子的大腿中弹了。

“不，不是瘸子，她的身体很好。”那个小孩摇了摇头。

她的伤治好了！我一点罪过也没有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苦笑。“我害死了弘子”的想法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象。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那个夏天的记忆，不过是一种妄想、一场噩梦罢了。

无论如何，送葬队伍确实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在这样的情境下却冒出如此想法，或许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但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得以从长达十多年的噩梦之中解脱出来，此刻的他感觉自己仿佛与青空般的幸福融为了一体。

或许，就是这种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情绪促使他又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这人是得什么病死的？”

他的语气喜不自胜，甚至显得有些轻薄。

“她是个疯子。”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成的男孩答话道，“前天跳进河里，自杀了。”

“哎？难道是失恋了？”

“叔叔，你说什么傻话啊。”穿着运动鞋的小孩们全都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他的想法很滑稽。“这个人已经是个老婆婆了。”

“老婆婆？怎么会呢？看照片，顶多三十岁左右啊。”

“哦，那张照片啊……那是她很多年以前照的。”

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又补了一句：

“以前打仗的时候，她的独生女在这片田里被机枪扫死了，从那之后她就一直疯疯癫癫的。”

※※※

送葬队伍开始爬上那座长着松树的小山丘。小孩们跳进红薯地，有说有笑地朝着已经走远的队列追了过去。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着弘子母亲的送葬队伍缓缓登上山丘。队伍中，那口放着照片的棺材在轻轻地摇晃着。棺木之中安放的是生于盛夏的沉默。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必须永远背负着这两次沉默、两次死亡，再也逃不掉了。他没有去追送葬队伍，因为并没有那个必要。这两个逝去的生命终究要埋葬在他自己的心中。

这未免也太讽刺了，他自言自语道。那件事发生之后，自己一直都在避着这个海滨小镇，就是为了不再触碰到内心的旧伤。十多年后的今天又特地到这个地方来眺望着眼前这片红薯地，是想把战败那年夏天的记忆从自己的“现在”清除出去，彻底封印在“过去”之中，让自己不再背负如此沉重的十字架。明明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到小镇上来，却没想到，遇上了如此讽刺的一个偶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迈开步子朝着车站方向缓缓走去。一阵风拂过，吹来了红薯叶的清香。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仍旧是那么耀眼，海浪声也回荡在耳边。火车从铁轨上驶过，车轮发出一阵单调的转动声。恍惚中，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会在不同于现在的某个时间——恐怕是未来的哪个夏天——再一次眺望着与现在同样的景象，聆听着与现在同样的声音。随着时光流逝，记忆中那些夏天的断片一定会重新浮现在眼前，再一次让自己陷入痛苦之中……

他一边沉思出神，一边走在拱顶下的大街上。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再也无法逃避，而他的步伐也因此变得更加坚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