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了（1）

这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你混成今天这怂样，不是没道理的。这话，是下午经理找我谈心，一边剪指甲一边说的。我昨天喝酒，五千块一瓶，你喝过吗？我摇头。三个月，连守业绩榜倒数冠军，你是不是以为，没人能撼动你的地位？经理抬脚，观察脚趾甲，说，马上月底，眼看你又要卫冕成功了，不着急吗？不害怕吗？不想实现一个小目标吗？

我他妈冷汗直冒，有些憋尿，心想能保住第一，不管正数倒数，反正我奔涌过了。经理果然剪起脚趾甲，声音嘎嘣脆，我夹起裤裆，想起昨天晚上，我给呼啦圈过生日的情景。

呼啦圈比我高出一头，膀大腰圆，吃牛肉面，一次两碗，还得加三个蛋，两份菜，考虑减肥，不吃肉。我知道她是好姑娘，总在替我考虑，为我省钱，都一百八十斤了，还拿减肥打幌子，真是应了一句话，爱就是克制。

我小学文化水平，该如何来描述这个生日，我琢磨一宿，决定用文学语言开场。兰州啊，这个不知道几线的城市，八月的天气像小猫的肚皮，好热啊。

算球，果然没啥文学天赋，还是老实点儿，先说买蛋糕吧。这是我头一次买蛋糕，第一次给女朋友买蛋糕，我没去商业街，因为我考察过，那地方蛋糕少说一百多，我安慰自己，呼啦圈在减肥，意思意思得了。我点开手机，在外卖软件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价格最低”的检索，我提醒自己不要慌，发了朋友圈，吐槽这软件垃圾，功能不全，然后接着找。划拉半天，手机突然蹦出一个广告，叫我在线参加澳门赌博，女优发牌，然后卡死了。

这傻哔手机，我真是没话说，但你品一品，这也是人生智慧。在生活里，当你脑子发热的时候，一定要卡一卡，卡得时间越长，看得越透，慢慢的，你就豁达了，不闹了，许多事也都能放下了。我管这叫“安卓智慧”，贼好用，每当经理骂我的时候，我就卡住了，像我这样智慧的人，怎么会和他计较？我是安卓，他顶多是个算盘，可他是经理，这就邪门儿了。

我当时路过城中村，看到路边有卖饼干的，饼干和蛋糕都是西点，我就过去问了问，人家说，蛋糕有，要现做，最小的五十块钱，负责画个熊猫。我说那你做吧，写个“呼啦圈，再奋斗一百年，困难都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发家致富，生日快乐”，人家说字太多，写不下，要不就写“生日快乐”？我说是有些叨逼叨，但“呼啦圈”必须写。

我站在门口等，手机点亮五回才开机，这又是一个“安卓智慧”，提醒我，遇事儿别慌，反复琢磨，眼神不能一直暗淡，要频繁点亮，这样会显得既稳重，又很有思考。太阳落山前，我的蛋糕出炉了，盒子泛着金光，也扎了蝴蝶结，四周写着“B礼蛋糕”，我看不比一百多的差。

我在火锅店等呼啦圈的时候，女服务员一直催我点菜，我说人没来，你急啥？给我倒杯水。服务员挺客气，问我，要不要三炮台？我虽然是个卖国产车的小喽啰，但我平时也读书，酷爱悬疑推理小说，看着服务员的表情，我内心不住推理：这家伙的微表情，透着邪乎，她虽然一脸堆笑，但眼神狠戾，眉毛扭曲，鼻翼微微扩张，内心必然发狠，想必是看我犹豫，瞧不起我。我说，不用了，我就要免费白开水。我脱下4S店统一购置的、油得发亮的西服，非常绅士地叠放整齐，放在一旁说，像我们这种商务人士，就爱喝白开水。我继续观察她的微表情，推理：微笑消失百分之八十，翻了一个二又四分之三秒的白眼，端起水壶，向水杯猛然注水，我推断她必然意识到，我在装叉，已经由瞧不起我，变成了瞧不起加愤怒又不能揍我。

我了解她，因为我和她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干着底层职业，挣得毛票，心里又多少有些尊严，虽然存量不多。可一旦被人轻视，尊严就会化学反应，无限爆棚。我们都会想，我们都是平等的人，凭啥你就比我狂？可想归想，克制还得克制，无非克制方式不同，比如她翻白眼，继续微笑，而我，一般也就卡一卡。现实中隐忍，也是无可奈何，还好有网络，在那些新闻底下，我们相互攻击，放飞自我，让受损的尊严稍稍回血，平等的观念再次加强，你干我，我干你，回头睡一觉，一切都挺好。

呼啦圈是八点多来了，她在超市收银，下班没准数，全凭缘分。她望着“B礼蛋糕”的盒子说，B礼蛋糕？怎么是B礼蛋糕？好吃吗？我说先吃火锅，生日蜡烛咱去公园吹，人少也浪漫。我对B礼闭口不谈，一带而过，然后掏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一台二手苹果6S手机。她高兴极了，下巴上肥肉直晃荡。我说，苹果11泡马克斯，其实也没那么好，我同事用，死活不卡，没有手机的真实感。这是经典款，屏幕小，偶尔卡一卡，适合女生用。呼啦圈理解我尴尬而不失分寸的幽默，说，老公，谢谢你哦，我们组长也用这款，等明天去超市，我得好好给他们炫一下。

我说行了，点菜吧。她说，今天太高兴了，我要好好吃一顿。听她这么说，我立马紧张了，我得卡一卡，想个办法，争取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胃口放小些。我掏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张房地产广告，新楼盘，规划图十分气派，一堆P出来的靓丽男女，穿行在灯红酒绿、大厦林立之间。我说，这房子你看看，最小的六十几平，首付还成，我找爸妈凑凑，兴许能拿下。呼啦圈说，这个八十平米的户型好些吧？我把广告抢回来，说，先吃饭，待会儿再看。点菜的时候，我又把广告塞给她，让她看看九十平的户型，自己把菜单抢过来，大份虾滑、黑白毛肚、牛肉、羊肉，通通抹掉换成小份。我说，我再点几个素菜就成了。呼啦圈研究广告，聚精会神。

等菜上来，我仍在引导呼啦圈看广告，顺手把羊肉牛肉下锅。她吃着吃着，说，今天肉少了吧？我上回跟同事吃，记着比这多。她要看小票，我立马“哦”了一声，说，有件事儿你忘了。她拿起小票，问，啥？我抢过小票，说，你闭上眼，我有句话忘了说。呼啦圈闭眼，我说，亲爱的，我爱你。她睁开眼，有些脸红，我把小票揣进兜里，说，快吃吧，今天我买单。

这是我戒烟第一天，心慌得一批，老想找个吸管，使劲儿嘬几下。晚上我们去公园吹蜡烛，在凉亭里，蛋糕上那熊猫丑得像条狗，只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呼啦圈问，为啥没我名字？我心里暗骂，说，不知道，估计是化了，都在奶油里，不过你在我心里，永远都不化。她用蛋糕抹了我的脸，说，有你真好。我抱住她的大脑袋，轻轻踮起脚尖儿，亲她。她一把揽住我的腰，险些夹断，我太瘦了，不喜欢让她抱，喜欢让她背着。

晚上我们去招待所，她折腾我一晚上，干了七八回。凌晨四点多，她抱着我睡着了，大胳膊压我胸口，几近窒息。第二天起床，我特想抽烟，但还是忍住了。我趁她上厕所，把房地产广告撕了，这些暂时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唯一的任务是安抚人心，它的任务结束了，窗外是新的一天，微信传来业绩排名，经理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