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上）

搬家那天我翻到一本旧相册。藏在书柜下面的抽屉里，被好几本相册压着，我已经忘了它的存在。“相册”里没有照片，都是我那些朋友们，有几年他们曾兴致勃勃的给我寄明信片。我把卡片“裱”在黑色版纸上，用金色三角贴框住，竟不知不觉集成了一本风景画集。

一页一页的漂亮风景——摩登的纽约、浮夸的拉斯维加斯、花园般的爱丁堡、典雅的伦敦……那些至今仍未踏足的地方，让我想起温暖的朋友们，也让我收拾准备离去的心轻松起来。

忽然间，我翻到一张粉色卡片。它小小的，比其他明信片都要小，卡片四周还有宽宽的留白。画面中心是一树绽放的樱花，画幅虽小，粉色却满溢。那些饱满欲坠的花朵待在春光里，明明是静止的，却又好像用尽力气，要凝聚我所有的目光记住它们。

——这是谁寄来的？

我小心翼翼取出明信片，翻到背面。邮戳显示2012年4月，东京，下面短短的一行字：

祝你和小baby都好。

W

W……锋利的黑色笔迹，写在粉色花朵背后。我怎会忘记寄明信片的人，又怎会忘记数年前的春天？……他的面孔和呼吸和正在书写的样子全部浮现在我脑海，有如一个沉闷的水袋，重重的从空中砸来。砸到我的肋骨，砸到我的胸腔，砸到我的心脏，砸到我的血液……瞬间我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被压到麻木，只感到无法呼吸，眼泪从疼痛的心口直涌上来……

卡片上的“W”迅速被泪水模糊，我坐在纸箱堆中，除了坐着，再也没有办法收拾剩余的东西。

（一）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一段没什么值得说的时光，我一无所有，也无所事事。

毕业那年遇到金融危机，雷曼兄弟破产，世界哗啦啦如大厦倾。本来就比别人慢一拍的我去了毕业旅行，浪荡三个月回来，发现世界已经变天，一封封发出的简历如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只好狼狈收拾宿舍行李，匆匆找广州的表姐投奔。

表姐比我大两岁，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前几年她的日子确实不错，珠三角工厂遍布，广交会每年两次，她不缺客户，赚得也还可以。我到广州读大学后，她常接济我这个穷学生，有空就带我逛街请我吃大餐，让我身在异乡倍感亲切。

金融危机来得猝不及防，表姐的外商客户跑路了，几个集装箱准备出口的服装变成一堆废品留在工厂。工厂被占了资金链，奄奄一息就要倒闭，表姐也因此薪水减半，年终奖取消，一夜回到解放前。

不过尽管如此，表姐还是当我在广州的唯一一个亲人。听说我没找到工作要到她那里借宿，她也没说什么，就让我搬过去。搬家那天我第一次在校门口叫了辆黑车，花了200块——那是我一周的生活费——就为了把宿舍里的书搬光。表姐这才发现我一个穷学生也有不少东西，更何况还是书，一下就堆满了她本就不大的房间。

表姐住在市区，还有两个合租室友。那个位于五羊新城的老房子已经上了年岁，外表的水泥色深到发黑，沿街立面爬满妖娆的绿色藤蔓。小区的路窄窄的，往上看都是葱翠大树。我是第一次知道表姐住在这样的小区里，毕竟平日里她都踩着高跟鞋请我吃饭，我还以为她会像TVB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住在时髦精致的高层公寓里。

一道生锈的绿色铁门打开，沿着斑驳掉白漆的白墙走上去，三楼，锈红色铁门里还有一道绛色木门——客厅不大，有一台老康佳电视，一排原木色电视柜，一个发旧的二人座布艺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厨房夹在大门旁狭长的通道里，只能容一个人做饭。我跟着表姐走到三个卧室中最里最小的那间，放下大大小小的行囊。

“总算有了个’家’！”我心里想。就当是比宿舍大一点的地方，起码有分隔开来的卧室，漫长的夏天还可以开空调睡觉。

表姐除了对我有很多书略略不满，但很快她收拾干净，给我腾出一小方衣橱，用来摆放杂物和衣裳。我的鞋子已经在搬行李时扔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双米色平底凉鞋，一双白色匡威，一双黑色人字拖。我想等我找到工作再去买高跟鞋。

那个炎热的九月，我的许多同学已经找到工作，像模像样的上起班来；有的看环境不好，干脆回到象牙塔，认认真真准备考研。说实话我没什么计划，毕业旅行回来还想旅行，但是荷包空空囊中羞涩，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想快点赚到钱。

表姐去上班的白天，我常常睡到很晚起来，随便洗漱一番就下楼去，坐在街角的麦当劳，可以那样坐一整天。当然有时也实在无聊，我会在五羊新城里换着法子走，从东兴南路走到寺右新马路，从寺右二马路又走到寺右北二街……白天到处是悠闲的老人，或是在菜场，或是在汤粉面店，或是站在路边和邻居拉拉家常，或是坐在大榕树下喝着茶看着报纸。我四处张望着，好像穿了一身隐形衣，自由的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像永远不会被看到的空气那样流动着。

表姐起初对我还算客气，工作日的下午会发信息问我，晚上想吃什么。她热情的带我领略真正的广州风情。即便在五羊新城这片社区，好吃的湘菜馆子、潮汕砂锅粥、佛山蒸菜、东北饺子王都可以一天天排着吃。表姐说不要老去麦当劳，吃那些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就算想吃冰淇淋也要坐在港式冰室里，吹着冷气电扇，舒舒服服地喝一碗略带苦味的莲子红豆沙。

不过我很快就察觉到她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热情。一旦回到住的地方，她的话就少了一半。在热闹的餐厅里我们还可以对来去匆匆的过客指指点点，聊着她并不算有趣但也有点八卦的一天，可是回到“家”中，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很累很累，迅速洗完澡就坐到台式电脑前，漫无目的的点开无数个网页。

在这不过5平米的房间里，我为挤占她下班后唯一一点自由呼吸的空气感到不安。我一边焦急的等待着简历回信，一边也鼓起勇气问曾经一起勤工俭学的同学小优，能不能帮我看看打零工的机会。

很快，小优告诉我有一份只在周末、节假日做的工作，我可以去试一下。没什么工作难度，就是在商场百货卖场里，穿着制服站在那发传单。

就这样我开始了第一份工作。毫无预备地，答应下来的第二天早上就借表姐的高跟鞋赶公交去“上班”。我的脚38码，表姐的脚37.5码——那天我第一次深刻领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痛苦，仅仅半码之差，夜晚我就拖着血肉模糊的脚回“家”，像个战败的士兵。

诚如小优所说，工作不难，就是从早上十点开始，穿着电器卖场的制服，站着笑着发传单。我的粤语说得不好，“识听唔识讲”——过去在学校里常常挂在嘴边让同学发笑的五个字，到了陌生人群里可一点都不好笑。他们得不到想要的信息就迅速把传单扔到身后，三十几岁的男领班催我捡起来，抖抖灰还可以再发一次。

小优却驾轻就熟，毕竟她是广东人，大学时就擅长用这样的机会给自己赚生活费。她劝我去买双舒服一点的羊皮低跟鞋，接下来还有很多个周末节假日，很多个十二小时要站，那双37.5码的“达芙妮”可不能陪我一起战斗。

我狠狠心刷了卡，就在我发传单的商场一楼。一双打完5折的“天美意”黑色羊皮低跟皮鞋，299元。

（二）

很快到了国庆节，小优告诉我可以连着七天都发传单，而且各个商场都缺人，工资从80涨到120一天。我二话没说要做的，打起两百分精神，就等七天干完领钱。

父母打电话来问，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说找到了，进了一家大报社，还在试用期。他们听到也就放下心来，顺便把我的生活费减了一半。

我和表姐都约好要保密，既不能让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姨父姨妈）知道她薪水减半还面临失业危险，也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我压根儿就没有正常上班。

表姐贴心的教我，包里一定要备创可贴，穿高跟鞋可不是心里风光的事，不仅脚后跟会破，脚趾也会破，脚底板也会破……尤其在这样热的天气里，走不了几步路脚就会起水泡，左脚右脚都磨开花，人就像在刀子上走。——头两天我算吃了教训，原来那么贵的鞋，也不能保证我可以舒舒服服的走在路上，不禁怀念从宿舍到食堂的一段林荫道，人字拖一拖，无忧无虑。

做到第七天时，我已经从期待、疲惫、无聊、沮丧、强颜欢笑、一定要撑下去……各种各样的心情中跌宕翻滚过来，只企盼到晚上十点，领班能准时给我现钞：840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中午一点，整个城市的人都去吃午饭了，中华广场前的大片空地只剩下灼热。我在避无可避的日光下企图倚靠点什么缓解酸胀的小腿肚，找来找去，只能拉一把折叠椅坐下来。

正托着腮帮子，用手肘撑着沉重脑袋，昏昏欲睡的我被肩膀上一击：

“徐路！”

我一阵鸡皮疙瘩凸起，回头，逆光——光如刀刃，我眼前一白。

用手遮了点光，我缓过神来看，是W。

W是我大学同学。我从嘴里挤出一个姓，“卫……”

“卫唯。”他笑说，背着一个深蓝色邮差包，双手插口袋。

我站起身来，拉拉皱巴巴的银色裙角——这制服真是丑爆了，背面还印着巨大的荧光粉色LOGO，我刚刚还像一根蔫了的菜在打盹……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啊。”他穿着白色T恤，灰色短裤。

“是啊，真巧。”我还能说什么呢？一身紧贴着的银色短袖短裙，轻飘飘的塑料质感黏在身上，我也不知道脸上涂的粉底有没有被汗化成浆糊，手上还卷着一沓印满大字的促销单……

“你在打工吧，有没有妨碍到你？”W的胳膊下夹着一本灰绿色封皮书。

“没有没有。我国庆节没出去，正好有个朋友找我帮忙，就过来替一下。”我确保裙上的褶皱已经拉平了，也拉起自己的嘴角露出这些天练出的职业微笑。

“噢，挺好的。”W笑说，“你手机号还是原来的吗？”

“是啊，”我翻了下通讯录，也有他的手机号，“你现在在哪里？”

“我考研了，在中大读新闻，平时也去报社实习。”

“挺好的。”我没什么好说的。既在读书，也在工作，确实挺好的。

幸好中华广场又热闹起来，午饭过后，路过的人又多起来，广场上的音乐又响起来，地上的影子也流动起来——谢天谢地，工作第一次解救了我。

看到不少人来问我要促销单，W识趣的说：“不打扰你了，有时间找你吃饭。”

我佯装很忙的样子挥手送他离开。在人群掩护下，我那身每一平方厘米都在反光的银色制服终于不那么扎眼。W穿着白T恤，背着深蓝色邮差包，踩着白运动鞋，如驾一朵轻云走在平坦的地砖上。他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我的双脚在潮湿的鞋子里又恢复疼痛酸胀。

（三）

打零工的日子过了一周又一周，我很快适应了节奏。工作日上班族都匆匆去赶地铁时，我睡到十点起床，拖着人字拖去麦当劳看书。周末人们惬意的走进商场，情侣挽手，全家团聚，我又变成一个浑身都有按钮的机器，按下开关：微笑，走路，派传单，“今天有活动哦！看一看吧，看一看！”

好在每周工作的地点都不同，我不必恐慌再在中华广场被同学撞见窘迫的样子。实际上每次我穿的工作服也不同，有上次那样银色印荧光粉色LOGO丑陋至极的，也有黄色拼黑色像蜜蜂的，还有全身亮橘亮到眼睛看了会痛的……同学不一定能认得我。

凭这“游击战”似的工作方式，我跑遍了广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商场，热闹在北京路的有，远在番禺的也有。也渐渐习惯了把皮鞋用塑料袋裹好放包里，到了战斗地点，再换上“天美意”。

这期间我还请小优吃了一次饭，请表姐吃了好几次饭。尤其为了感谢表姐收留，请她到我学校那边的石牌村，点一大份酸菜鱼，吃个够。不可思议我们两个人花了100多块——读书时可以抵一周伙食——我满足得像个富人，走在灯红酒绿的街上和表姐说，“哪天我有钱了，请你从街头吃到街尾”，表姐说，“别别别，我要减肥的，你留着自己吃吧”。

说巧也是巧，十一月的某个周三我在五羊新城麦当劳里照例坐在玻璃墙边看书时，再次被敲肩一击：

“徐路！”

吓了我一跳——

“又是你啊！”

这回我没被灼人的白光闪瞎，是W，我惊吓之余，迅速平复致以微笑并报出姓名：“你好啊卫唯。”

他还是背着深蓝色邮差包，穿白T恤，外面罩一件淡蓝色短袖衬衫。

“你一个人？那我也坐这吧。”他把包放在我对面座位上，拿出钱包，要请我吃麦当劳。

我说吃过了，只是下意识的想了下今天的穿着——上次那套银色像科幻片龙套角色的制服实在成了我的阴影，今天终于像个正常人了，科幻片里可以正常走在路上的人，我也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拖黑色人字拖。

W点了豪华的双人套餐，端着一大盘汉堡炸鸡薯条可乐，坐到我对面。

“今天周三，你不用上课的吗？”我问他。

“等会儿去报社，在这里吃个早中饭。”

他指的肯定是面对广州大道中的那个报社，就是我骗我爸妈在试用期的地方……惭愧，我好像又一次被撞到谎言。

“今天周三，你不用上班的吗？”轮到W问我。

“嗯，今天调休。”我赶紧拿起可乐猛吸一口。

W没问我做什么，只是双手捏起牛肉芝士汉堡狠咬下去。我搅动着可乐杯里的方形冰块，他三口两口就啃完汉堡喝了几大口可乐，留下另一个汉堡和满盘子薯条炸鸡都是我的。他看了下手表，快噎住了似的说，“不好意思我快迟到了，你今天没事的话，下班请你吃饭。”

我说，“不用啦，你已经请我吃麦当劳了，晚上我请你。”

“那好，晚上见。”

我再次目送W的身影离开，他背上深蓝色邮差包，走出麦当劳，又走过我面前的玻璃墙。他向我挥了挥手，我下意识的收回自己贴满创可贴的双脚，它们似乎在玻璃上映出了清晰的样子。

（四）

下午我收到W发来的信息，他说晚上在麦当劳见，带我去吃一家澳门葡菜。

我忽然发现这是毕业以来除了表姐以外的第二个人给我发信息说一起吃饭，有点点感动，好像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熟悉的集体生活。

我回到表姐房间，认认真真找了一圈衣服。可想了半天这也不是约会，就是两个老同学的聚餐，又把换上的裙子脱下，穿回上午穿的白T和牛仔短裤。只不过我记住要在创可贴脚上套一双袜子，出门时换上了白色匡威。

在麦当劳等待的下午，时间忽然变得漫长起来——尽管平日里我也是那样百无聊赖的坐着，可有期待的坐着让时间变得更长。我带了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打发时间，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密密麻麻的文字，如玻璃门层层叠叠变幻的密道，“小径分岔的花园”，倒让我想起学校里的“花园”。

还是两年以前，我和W在文学社认识。在一个不需要社交的社团，我们实际见过的面用手指都可以数过来。

进大学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事就在学校BBS泡着，发点日记，灌灌水。没想到这些没什么内容的东西也会被人关注，文学版版主找到我，说要见一面。我看她ID是个女生，没多想就去赴约。

周日下午的食堂空旷无比，一眼望去都是蓝绿色小桌，安安静静待在阴影中。四五个男生踢完球，大汗淋漓坐在吊顶电视机下，喝着玻璃瓶装可乐，看一场足球直播。我顺着他们的方向看过去，食堂沿窗光亮处就坐着两个人，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他们正和我挥手。

女生叫林之，短发，很瘦，介绍自己是文学版主，也是文学社社长。她向我介绍男生，叫卫唯，也就是后来的W。

我才知道这是个“面试”。他们想招我进文学社，一起做校刊《繁星》。

林之把她经手主编的杂志放在桌上，让我翻阅。卫唯起身去买可乐。他顶着一窝泡面头，和现在板寸完全不同。

《繁星》虽然发行量不大，但在校内很有名，BBS上也不少人投稿。我确实受宠若惊，凭那点温吞流水账竟能获得一份编辑工作，平日里想都不敢想。不过林之提前和我打好招呼，做杂志可不轻松，既没什么钱拿，又需要付出很多时间。每次除了策划主题、募集稿件，还要自己找赞助，找印刷厂。听了她这记“预防针”，我反而更感兴趣了，入社的事就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夜幕降临，W发信息说还在加班。他很抱歉让我再等一会儿，说吃完葡菜再请我喝点什么。我看着玻璃外面的街道，灯光都亮起来，是橘色的一串一串，点缀在绿色树冠之间，仿佛街道变成长长的项链，人们是流动的宝珠。背着包的上班族不断回到这片社区，打着电话的，看着手机的，拎着外卖的，塞着耳机的，他们慢慢走在路上，替代了白日里的老人。

文学社很快就迎来新一期《繁星》策划会。七八个人借社团活动中心的小会议室聚集一堂，商量新一期主题。林之非常老练的向大家介绍我这个新人，我简单致意后，众人就进入主题，抛出各自的点子。

我坐在圆桌一角，默默的看着大家。文学社也是一个小型社会，有那种桀骜不驯的男生，也有灵气逼人的女生。林之更像是个家长，沉稳如石，倾听大家想法的同时，也迅速的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卫唯坐在我对角线位置，他非常开朗，与另一个学识满满的“秀才”截然不同，他看起来更像是把时间都耗在打游戏或打篮球上的人。不过他很快引领了大家的讨论方向，关于广州城中的书店主题，林之和众人都拍手叫好，就这样决定下来。

每个人都分配到写作任务，有的去找老书店，有的去找新书店，还有的负责向全校招稿。我是一个“机动选手”，在任何一组需要的时候接受召唤。

——麦当劳的玻璃墙上映出一道手机闪烁的光。

“我下班了。”W发来短信。

我把小说装到帆布包里，闻到炸鸡的油香，饥肠辘辘。

（五）

我们打车去了天河，那里纵横的马路总让我分不清哪里是南，哪里是北。总之车停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一座独栋大厦，我们上电梯，到了“澳门街”。

夜晚的广州最热闹在餐厅，各种各样的餐厅，永远抚慰着人们的舌与胃。我在门口就已闻到浓厚的芝士飘香，仿佛自己是被《一千零一夜》里燃烧香料的神灯吸引，一路跟着走进大堂，走过各种圆桌、曲折蜿蜒的过道，围着白色围裙手托烤葡挞的服务员穿梭其中，我跟着缭绕的香气一直走到深处，僻静一角，一个靠着玻璃窗的墨绿色软座。

W放下他的邮差包，沉甸甸的样子，里面有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几本厚厚的书。我的帆布包也搁在身边，轻飘飘的，除了薄薄的小说集和钱包钥匙，空无一物。

执拗不过他，坚持要请我吃一顿，W放肆的铺开菜单，迅速翻页，决定，报菜名，好像在自家餐厅。

我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天河某路，此时还是下班高峰期的“余峰”，依然有川流不息的汽车在眼下珠连一串，光织成一根根细密的线，平行密布于黑色的马路之网。在三维空间里，我正在七层楼的高处，成为点缀它们的“星空”。

招牌葡国鸡，葡烧猪颈肉，黑松露蘑菇汤，豆豉鲮鱼油麦菜，一盘闪着金色光泽点缀焦糖色的葡式蛋挞，端上来的时候还“咕嘟嘟”冒着芝士泡。W望了望手表，已是晚上八点，感觉还不够抚慰他空虚的胃，又点了一份咖喱牛腩。

几乎在烤与焗的金色“殿堂”中，我被那饕餮的丰盛引诱，是比白天在麦当劳一大盘双人套餐还要让人觉得挥霍的奢侈，也轻易把我请表姐的豪华酸菜鱼甩出去老远……W开心极了，尤其是上来两碗米饭后，他就把浓稠的咖喱汁倒进碗里，黄色汁液缓缓浸入白色米粒，把它们包围，让它们无处可去。

“你吃啊，别客气。”他搅拌着咖喱，快乐地咀嚼。我快要忘了我也是饥饿的人，毕竟眼前这幅华丽“盛景”比我的胃还有趣。

“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在打零工？”他忽然发出尖锐的提问。

我正要把一勺黑松露蘑菇汤送进嘴里，又慌张把勺子放回盏中。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生气。

“感觉。”他漫不经心的低头吃着饭，吃完才抬头看我，“我上次看到你就觉得了。”

他的两颗眼珠瞪得滴溜溜的大，像牛眼睛一样。

我干脆轻飘飘说了声“哦”，忽然觉得也没什么，竟轻松起来。

（六）

确定《繁星》新一期主题后，林之找到两家赞助商，一家学校后面石牌东路上的港式茶餐厅，一家眼镜店。眼镜店比一般连锁店价格低，定位学生，所以找我们推广。港式茶餐厅新开张要吸引第一波顾客，也发了大量“coupon”在杂志内页。《繁星》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扩张”，从初印500本加到1000本，眼镜店和茶餐厅都提供了现金赞助，给了我们比过去充裕得多的经费。

不过愿意承接订单的印刷厂依然很难找。即使加到1000本，在许多厂家眼里这还是个小数目，不愿开机器。以前印这杂志的厂已经不做了，林之带我重新去广州郊区找小厂，都推说接不下来，印得太少不划算。

正当事情一筹莫展时，听说文学社里一个女生家的亲戚在珠海开印刷厂，他们刚刚起步，愿意接小单，价格也不高，唯一麻烦的便是路途遥远，要从广州跑去珠海。雷厉风行的林主编和女生去过珠海后，迅速把印刷的事谈妥，只等各位作者的稿子交齐，下厂付印。

最后一次定版就是我和W一起去的珠海。那天林之临时要去参加一场学术研讨会，本来约好的珠海三人行变成两人，W清早在学校大门口买好车票，等我一起出发。

客车把我们从拥挤繁茂的广州——遍布陈旧楼宇、新型大厦和古老树木的城区拉上了岭南的高速公路，沿途经过种植园、农田、工厂、江水、大桥，直至洁净的一座海边城市映入眼帘，满目浅灰色的清爽马路和路边高大齐整的棕榈树延绵不断，隔着车窗都能感到外面清新的空气。

下车后，我们又去转乘公交。公交沿着海开，我拉开车窗，吹着带盐味的风……想到这是“出差”啊，竟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新奇得像进入一个游乐园。

公交车在一段连绵的小山丘旁停下来，我喊W下车，他已经迷糊睡了一路。根据印刷厂提供的名片地址，我们又沿着小山丘一直往上走，倾斜的坡道一直往里，终于到达位于山腰的小小印刷厂——它不仅小，而且昏暗，从里面飘出浓浓的油墨味，像一座废旧古堡。

W和老板说了修改要求，也假装成熟的和他抽起烟。然后便是下午漫长的等待，我们坐在那油腻腻的办公桌前核稿校对，纸翻过一页一页，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烟。

从黄昏到夜晚我们应该聊了点什么，不过想来已经模糊了。倒是老板和老板娘简朴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他们用很不标准的广式普通话和我们聊创业艰辛，间或W就直接和他们讲起广东话，飞快得说着什么。老板黝黑的脸上布满青春希望般的笑容，递给高大的W一支烟，“来来来，靓仔再抽一支。”

晚上八点，工人都走光了，老板娘也要回去带孩子，老板答应陪我们——为了省下一次路费，W决定就在这里把所有事情搞定再回广州。为了几张照片的位置和几篇文章的先后顺序，我们三个人反复琢磨，老板也不厌其烦调整。在工厂用几块木板隔出的办公室里，我们一边吃着烧腊外卖，一边轮番上电脑审校。夜晚的车间静默如山，庞大的印刷机在空气中等待指令。不远处的海风从铝合金包裹的玻璃拉窗外吹来，轻轻地和着一台落地风扇，吹过我黏黏的身体。

终于，到晚上十点，第一本《繁星》正式出炉。连老板也跟着我们兴奋不已。W热烈的和他握手，他拍打他的肩，在W的白色T恤上，留下一个残缺的油墨手印。

——穿着白T的W坐在墨绿色软座上，喝了一口冰镇咸柠七。

“你还记不记得珠海那个印刷厂老板？”

“记得。”

“我现在实习就是他介绍的。”

（七）

晚上回到表姐住处，已经过了十一点。表姐讶异我去了哪里，还是头一次回来这么晚，让她十分担心。

本来说要喝点什么的，我和W还是放弃了。在“澳门街”吃到肚皮撑起，桌上还留下半盘葡式猪颈肉，两个烤蛋挞，还有几块油光发亮的鸡。我多谢他盛情款待，也再不好意思让他请我喝东西。想来这顿饭就花去了半个月实习工资，他应该也很肉疼。

W说起近况，一个礼拜，三天学习两天上班，在学校和报社间来回切换。我十分羡慕，羡慕他忙碌的在城中穿梭，不断认识新的人，做新的事情，还能在学校里吃着便宜又好吃的食堂，钻进图书馆看书。

“好后悔啊，读书时我应该多去图书馆的。现在发现买书好贵。”

“你可以来我们学校。想看什么我借给你。”

不知怎么这句话让我忽然伤感起来。也许是懊恼自己毫无计划的人生，也许是懊恼自己的无所事事。我挺着幸福的肚皮，却沮丧的在路上走着。

天河的马路温柔又明亮，开过一辆又一辆骄傲的汽车，又开过一辆又一辆温馨的公交。路边行道上的小石子，微不足道，又咯咯哒哒，我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一脚把它们踢开。……可是，好疼哟，我竟忘了右脚遍布的水泡贴满创可贴，又咬咬牙把痛吞回去。

W送我到五羊新城，继续坐公交回学校。我继续走在夜晚十一点的东兴南路上，被昏黄的路灯照着，像个泄气的皮球。

一天后我再次在麦当劳遇见W。

还是固定位置的玻璃墙边，我正喝一杯冰美式，埋头看小说。博尔赫斯唠唠叨叨的和我说着什么，我恍惚感到眼皮下有阴影，有人坐了过来。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我说话还没抬头，不速之客已经打开汉堡的纸开动起来……

就是W。他笑嘻嘻的啃着汉堡，一把把我的书拿过去，“哟！你还看这个。”

“怎么了，我们浅薄的人就不能读博尔赫斯了吗？”

他眼睛笑成两弯，“中大旁边那个博尔赫斯书店你去过吗？去那边我才感到自己浅薄。”

“那下次一起浅薄一下，也让我平衡平衡。”我拈起两根薯条，放进嘴里。

就这样我和这位文学社的不熟“故交”成了酒肉饭友。每周三、周五，他来五羊新城上班顺便找我吃饭；有时周一、周四我也会去他学校蹭蹭食堂。关于文学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早已把一起做杂志的事封进旧皮箱。他标榜自己是个新闻民工，生产着不值钱的文字垃圾。我自嘲是个传单机器，点头微笑、微笑点头。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和W互相取笑也成了一种乐趣，不过更多的乐趣是领工资时能吃上一顿好吃的，我请完他，他回请我。

表姐不再忧心我的晚餐，她也腾出更多时间去社交，结交了一个新男友。某个沉闷的夏夜我们关灯后都睡不着，表姐说，“你是不是和那个喂喂有什么？一定有。”我狠狠地拍了一下她胳膊：“神经病啊！就一起吃饭的同学而已，你都想些什么！”

表姐“嘿嘿”笑了两声，“我说有就是有，你看吧”，她翻了个身睡过去，倒把我弄得睡意全无。我装满一箩筐的烦躁，只好爬起来，走到客厅的黑暗里消遣。

这个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客厅里有一股永远潮湿的气味，仿佛埋在地下一百米深处，气味往上升腾，要升到很高很高的空中才会全部消散。客厅里所有物件都在黑色阴影中，蒙上一层氤氲的潮气，某个瞬间你会感到如坐水中，没有氧气，真空。

月光照进来。——也许不是月光，是外面街道上的灯光。我顺着光走去厨房，倒一杯冷水，灌进干渴的喉咙。

密密的防盗铁锈窗上，垂下妖娆的吊兰、绿萝、还有各种各样的亚热带植物。它们似乎在夜里窸窣的说着话，是我不小心打扰。

我又走去阳台。阳台可以看得更远，城中村，村中城，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房屋交错在一起，它们一起进入黑夜，沉睡。阳台上挂着两排夏衣，短袖、短裤、短裙……所有东西都潮潮的黏黏的，所有东西都像会在夜里密语。

忽然间，我的诺基亚也“发声”了。它就在我的手掌心，亮了一下。

“睡没？”W。

“没。”

“明天有没有空？”

“有。”

“我还没说要干嘛你就说有空……”

“干嘛？”

“我们去珠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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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城市系列短篇小说：

1.《钥匙》

2.《明信片（上）》

《明信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