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伯希和 —学术以外的生平补充
学术名人的八卦总是经久不衰,这其中自然有窥视他人隐私的低级趣味,还有一部分冠冕的理由,即一个人的成长背景及经历,也是他学术成长的一部分。而那些被称为“天才”的学者的成长经历就愈发值得发掘。受困于语言和完全置身于圈外的身份限制,我没有更多的渠道获得这类八卦。依然只能遵循“网搜学”的一些基本方法在日益强大的互联网上碰碰运气。
Maxime Guerin在他发表于2019年9月21日关于2018年巴黎圣芒代区举办的伯希和诞辰纪念140周年的展览报道末尾写到伯希和长眠于故乡那棵1600年树龄的红豆杉下,我想我该把2018年那次诺曼底一日写出来作为纪念。
在过去几年里,关于伯希和的著作又有些新成员,他的维基条目也所更新,而家谱网络日益完善。尤其是2018年的展览,又唤起人们对他的一些回忆。通过它们,我大概拼凑起伯希和的家庭背景,这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成长。对于青年成名的伯希和来说,这些记忆,离他一直都不太遥远吧。
以往人们对于伯希和的生平介绍,自1878年在巴黎出生后,便直接进入他学术生涯开始的1899年。得益于2017年出版的Philippe Flandrin《伯希和传》中译本以及同年出版的《伯希和北京日记》,顺着其中关于家庭背景、成长的线索,再拓展一点八卦的范围。
在《伯希和传》中关于他的家庭介绍见于第一章“顺化”。有几点比较重要:他的祖先来自苏格兰,后定居上诺曼底的鲁昂;父亲是个商人,家族居住在孚日广场附近;他从小生活在玛莱区(教堂和学校所在区),在圣保罗教堂领圣体,并就读于College Massillon,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关于这段描述,我做了进一步检索。苏格兰血统的问题,无法找到准确的信息。他的父亲、祖父及外祖父都是从事医药相关的生意,挺有名望的,可以经常在当时的医药协会等出版物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且都是来自上诺曼底。关于伯希和的家庭情况,戴何都在《华裔学志》1947年第12期上也有所提及,与传记不同的是,戴何都称伯希和兄弟姐妹有7人,他排行老三,有两个哥哥。其余部分和传记基本相符。
然而,他们的记录似乎都不准确。按法国家谱网(主要信息来源是法国国家档案馆)上的记载,伯希和父亲家族的基本结构如下:
父亲名字:Charles Theodore Pelliot 父亲的职业:兽医或相关医药从业人员,和外公同属一个协会,在巴黎有一定地位。
母亲名字:Marie Renault,外婆是Augustine Renault。
祖籍:上诺曼底,曾经住在鲁昂,后来到巴黎。
家族成员:7个孩子,依次是Louis Henry Alice Paul Jeanne Eugenie Marthe 伯希和排行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他之后还有三个妹妹。
大哥Louis和他的名字,可能来自他们的受洗教堂,孚日广场附近的St Louis & St Paul教堂(传记记成了圣保罗教堂),巴黎第一所耶稣会教堂。教堂采用了耶稣会喜爱的巴洛克风格,非常华丽。入口两侧树立着主保St Louis和St Paul的塑像,教堂内还有一幅德拉克洛瓦的画。
伯希和家族有多位获得勋章的成员(包括他在内),其中两位是殉职的军人。阵亡于一战的大哥Louis是其一,1917年战死香槟省,享年42岁。这段时间,正是伯希和接受了法国政府的秘密任务,在远东政治圈中斡旋的时候,并成为他生涯中极富传奇色彩,但又被人诟病的经历。但随着苏维埃的最终胜利,这次并不成功的任务,可能就此影响了他的外交仕途。或许因为同时还成了家,促使伯希和做出了人生的重大选择,成为一个学者。
《北京日记》书末所附的三封信中写给Henry的那封,应该就是他的二哥。二哥的儿子Bernard Louis Henry Pelliot 是一位空军上尉,1945年战死于荷兰,是伯希和家族又一位获得荣誉勋章的人。牺牲时年仅31岁。关于他那次战役的调查,持续到2020年。这让我非常惊讶,放在后面再讲。
第三位可以获得大概信息的是大姐Alice Pelliot。Alice Pelliot是一位钢琴家及钢琴教育家,曾经任教于巴黎高等音乐学院。法图还能找到她一张照片,图中弹琴者是当时有名的钢琴及作曲家André Gedalge,和德彪西、拉罗、马斯奈等同时代。
法国国家档案馆甚至收藏着伯希和父母的结婚证书,而法国为阵亡将士所建立的纪念网站,也同样可以查到伯希和大哥和侄子的阵亡信息及授勋情况。家谱网甚至记载最小的妹妹Marthe Pelliot在二战期间,因为参加抵抗运动,也获得过Croix de Guerre勋章。一个出了四位授勋成员的家族,想来在当时也并不多见。看起来他们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拥有各自的追求。或许伯希和血液里确实流淌着苏格兰及诺曼底人英勇无畏的血液,使其即有暴力的一面,也有为国忠诚的一面。在读到《伯希和与巴黎中国学院》(葛夫平,《汉学研究通讯》,总103期,2008年,感谢五老师提供)一文中他为巴黎中国学院的教师、学生所做的种种,结合他因为战争而失去的至亲、同事,也就不难理解了。那不仅仅出于人道主义,而是为了阻止悲剧一再发生,个人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2018年5月,圣芒代区政府办了一个纪念伯希和140年诞辰的小型展览。据他们的报道,伯希和年少时生活在该区一栋坐落在以他母亲家族姓氏命名街道的豪宅里(Rue Renault,这条街的命名时间是1889年),这条和维基法文版相吻合,或者这段信息即是他们补充。(其外婆Augustine Renault的名字,也出现在里面,此条感谢尹磊君提醒)。伯希和是该区名人之一,而另一个与他名声相近者是第一位进入西藏的欧洲妇女—大卫妮尔(Alexandria Neel)。比伯希和大10岁的Neel,同样是一位传奇人物。报道断言,这两位传奇人物在年少时便认识,也许热爱探险的天性,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建立起来。而探险也确实成为了他俩的人生巅峰。
College Massillon就在St Louis&St Paul教堂的附近的塞纳河边。传记描写了伯希和的少年求学道路。耶稣会学校的教育经历,对他的性格和学习习惯的养成,应该有不小的帮助。《北京日记》中展现出的卓越的博闻强记能力和文献类学者的天赋,是最好的解释之一。
而伯希和家族的故乡又在哪里?这是我依然追着不放的问题。所幸最终还是查到了这个上诺曼底滨海塞纳省的小镇:La haye de Routot。爷爷Nicolas Theodore Pelliot购置的祖宅还在,宅子边上有一棵树龄1600年的红豆杉,同时也是家族墓地所在。阵亡的大哥和侄子的纪念碑还在墓地所属圣母堂里。堂外墓地里有一块当地政府所立的一战、二战纪念碑和伯希和家族墓。虽然法国记者称伯希和亦埋在家族墓中,但谁知道呢。也许伯偶正是不想受到打搅,而默默将自己安葬于那块只写着Familie Pelliot的墓碑下。与家族成员以及那棵千年杉树相伴在塞纳河畔。
从悼念伯希和的文章和他仅有的传记中可以看出,他的个人生活和家庭背景,并不为大多数人所了解。他不算长的人生经历,异常的丰富而精彩。在那个交通极不便利的时代,能够远涉重洋,通晓多种语言,在战争阴云始终笼罩的环境下,以一颗法兰西灵魂的热情投注于异域研究,或许正是他想要的充满刺激、挑战而又不失惊喜的人生。他是19世纪开始的欧洲殖民扩张历史中的一员,无论身前身后都深陷在殖民主义、民族主义的道义谴责和学术贡献中。
我并不确定伯希和是否回过祖宅,也许在他最小的妹妹结婚时,回过吧。站在那块on sale的宅子大门前,只有一种“俱往矣”的感慨。
在是否要将“寻访伯希和”再次纳入旅游计划的问题上,曾经做了一番纠结。毕竟我的计划是法兰西岛+勃艮第二访,而诺曼底远在北边。鲁昂可由法铁到达,但La haye de Routot,根本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抵达。不会开车的我们,不得已再次采用了5年前的老办法。在尝试给鲁昂的游客中心写信寻求交通路线后,又幸运地获得了包车公司的联系方式。本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原则,又加上两个顺路的修院St Georges de Boscherville Abbey和 St Jumiege。前者又被勒杜克修过,后者是个废墟。La Haye de Routot位于塞纳河河曲地带,从鲁昂开车过去,一路沿着塞纳河,有着无边的田园风光。宽阔的塞纳河穿过密林、湿地和农田,一路汇入大海。尽管在来之前,已经写信给La Haye de Routot镇询问过墓地的情况,镇长大人回信说只有家族墓地而并无其他(此处感谢锦瑟同学帮忙写了法文信)。但最终还是决定去看一看,毕竟还有鲁昂和St Jumiege大大地吸引着我们。
那真是不太靠谱的一天,尤其是塞纳河摆渡,毫不守时。使原本从St Jumiege出来,摆渡过河就能到达的计划,被耽误了近两小时。但也因此饱赏了一番滨海塞纳的迷人风光。La haye de Routot是个极其安静的小镇,因为两个外国人的到来,又受到了乡民们的围观。虽然语言不通,借由开车的妹子帮忙翻译而知,伯希和家族并没有被遗忘,尽管他们不知道伯希和。他们也确认了祖宅和两位阵亡的亲人,以及家族墓地。唯一可惜的是墓地所属的圣母堂不在开放时间,未能进入,里面还有几块伯希和家族所立的纪念碑。回巴黎的法铁,继座位号不存在后,再次出现车厢号都不存在的bug。那印个"自由席"不是更好。这对于老实守规的我们,真是吐槽无力。
去诺曼底的前一日,再访集美博物馆。和5年前的陈设相比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部分展陈,让人一言难尽。当然,时代的变迁是不可逆的,正如法国汉学在如今的法国和国际汉学领域的地位一样。
2018年,我写了《SPES UNICA》,这句拉丁文出自伯希和家族墓碑之上,意为“(我们)唯一的希望”。那年是一战百年纪念,而今年是二战胜利75周年。我并不想详细描述伯希和侄子Bernard Louis Henry Pelliot的阵亡过程,他阵亡的时间是1945年2月7日。这个时间,伯希和身在遥远的美利坚(戴闻达悼念文章1945年《通报》伯希和纪念专刊;《Paul Pelliot-His Life and his Works》2001年,著作目录中的日期可证)。关于这次牺牲的战役调查,从当时即展开直至今年出版的一份100多页的调查报告。一开始,只是为了大概了解,但最终被这份跨越了75年的纪念方式所感动。
这和伯希和已无关。Bernard Pelliot参军前是一位艺术及制造工程师,参军后成为一名空军上尉,以及一架7人战斗机的指挥官,在英法联合空军部队服役。在一次执行飞往德国Goch空袭任务的过程中,在荷德边境,飞机被击中并起火,他履行了军人的职责,先人后己,最终成功令4位属下死里逃生,牺牲时年仅31岁。这段历史,通过档案、文献、当事人的采访以及田野调查,经过整整75年,汇总成一篇调查报告。这其中的幸存者以及牺牲者的后代也相继去世,依然活着的亲人、失事当地的调查人员,认真的将遗物、照片、历史报道以及访谈,收集起来,放在网上,形成出版物。2012年,荷兰政府在确切的失事地点,建起了一座纪念碑,上面写着阵亡将士的名字(一共有两家飞机,NA197和NA260,一共14人,9人牺牲)。我感叹于他们的执著,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一次次的访问,最终确认了失事飞机的准确坠毁地点,确认了整个失事的过程。尽管这只是二战中一次普通的空袭行动,这也是战争带来的无数牺牲中的一次。然而正如文章中所说的一句话:“请记住这些年轻的脸庞,这就是我们的记忆所在。”这也是对亲人最好的纪念,最大化的揭示了战争的罪恶。SPES UNICA。唯有还历史以真相,才是最好的纪念,人们才因此拥有展望未来的资格。
仅以此纪念二战75周年,保定教案120周年(伯希和第一次来到中国,正是庚子年;保定教案发生于120年前的今天)
除文中提到的书籍及文章外,还参考了如下文章。所有法文材料均通过DeepL翻译成英文来阅读。
Paul Pelliot, archéologue de l’extrême-Asie Maxime Guerin,2019.9.21
钟焓︱法国内亚史家伯希和:一个知识理想主义者 澎湃新闻 2017年4月10日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宿命感油然而生的歌单 2874次浏览
- 让你印象深刻的黑童话 27.6万次浏览
- 我的荒岛歌单 3.8万次浏览
- 成家立业以后的生活变化 6.6万次浏览
- 你的摄影入门之路 13.7万次浏览
- 父母最令你失望的瞬间 21.9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