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送你西洋表
对以半吊子的历史文化爱好者自许的在下来说,一大遗憾就是迄今只走过一次山西,且仅是在平遥一带游历了短短三天左右。而说起山西的文史掌故,最绕不开的话题就只两个:古建筑和晋商。而这两者中,后者论知名度大概还要超过前者。山西所藏的中国古典建筑之珍稀华美虽称得上是宇内无双,但能如数家珍地谈论山西的飞檐斗拱的,在全国人民中恐怕还只是个相对较小的圈子。相比之下,晋商的名号则真可说是响震华夏、妇孺皆知了。
说起晋商,人们会很自然的将其与“票号大院”联系在一起。其中大院指的当然就是晋商们的宅院,这个“大”字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主人们的豪阔,而名头响亮的乔家大院就是其中翘楚。而票号也叫票庄,是晋商开办的金融汇兑机构,在有清一代与关帝庙一起跟着山西人在北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落脚,近乎垄断了北方的汇兑和信贷产业。做金融业务,天然就比挖煤听着体面得多,更没有让工人冒着塌矿和尘肺病的风险拿命换钱的恶名。所以即使在煤矿生意风头最劲的那些年,老西儿们还是更希望外地人听到“山西人”这个词时想到的是百年前的晋商,而非当下的煤老板们。
“票号大院”这四个字无疑代表了后人对晋商阔绰体面的美好想象,似乎票号是晋商的生意,而大院就是他们的生活。然而晋商们的现实世界并非如后人想象中的金融家那样的光鲜体面,也常与大院里悠闲轻松的居家生活无缘。金融生意的起步从来都要有实体经济为依托,否则就是无源之水难以存续。就像在上一篇札记里提到过的依靠大米贩运生意的积累转向放贷业务的日本江户米商一样,晋商们的发家之始同样是商品交易。山西商人在明清之际的异军突起,靠的是占据了蒙古草原与华夏内地交界处的有利位置,并通过政治运作得以垄断蒙古和中原地区的商业贸易往来。所谓原始积累,是走西口(即杀虎口,在山西朔州)的三晋汉子们在准格尔战争中为清军从张家口送往乌里雅苏台(今属蒙古国)的一担担军粮挣来的;是返于北京与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和库伦(今乌兰巴托)之间的山西买卖人从跟蒙古达官贵族和牧民的讨价还价中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赚来的。多数买卖人常年徘徊于华北和大漠之间的商路上,一些经理和伙计更是多年住在内外蒙古边区打理生意,其中的有些人一生都未能成家,即使天时地利人和赚了大钱建了大院,在退休之前能有几个月时光住在里面享受也是要打上一个问号的。因此,最近在读的记叙晋商兴衰历史的《清代旅蒙商述略》,在标题里就直接称这些山西商人为“旅蒙商”,因为虽然出身三晋之地,常年旅居蒙古则更符合这些生意人经营和生活的现实。
《清代旅蒙商述略》对晋商生意的来龙去脉介绍的颇为翔实生动。特别引起人注意的是书中的一个细节:晋商票号挣钱的主要方式包括赊销商品。商人们为了在出售商品的同时创造信贷需求,常用的手法之一是先给蒙古王公或活佛送一个小西洋怀表,勾起对方兴趣后再借钱给对方赊购更多珍玩。如果你看过老舍先生的杰作《茶馆》,应该会记得与之类似的情节在剧中也出现过。
常四爷 乡下是怎么了?会弄得这么卖儿卖女的! 刘麻子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爷 刘爷,您可真有个狠劲儿,给拉拢这路事! 刘麻子 我要不分心,他们还许找不到买主呢!(忙岔话)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 (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 您听听,嘎登嘎登地响! 松二爷 (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 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再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 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 洋东西可真是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 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带着这么好的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这么说,您哪? 松二爷 (真爱表,但又嫌贵)我…… 刘麻子 您先戴几天,改日再给钱!
剧中以人口贩卖为主业、兼职其他生意的刘麻子送给旗人松二爷一只小怀表“先戴几天,改日再给钱”,甚至大方地表示即使松二爷付了表钱,如果哪天玩够了,他刘麻子如数把钱返还。尽管《旅蒙商》和《茶馆》是两部类型完全不同的作品,但其中对于清代商人向有“铁杆庄稼”的满蒙寄生阶级赠送西洋表以勾起对方购物欲望的景象的描述是如此吻合,恐怕这套“送表”的手法在清季乃是司空见惯的营销手段,可能和今天的“办卡充值当日免单”在普及程度上也相差无几。
在《茶馆》的这段情节中,老舍先生借常四爷之口,表达了对清朝末年民族工业实力不振导致洋货泛滥的感慨。但从《旅蒙商》中的描写可知,赠送西洋表的手段本身并不单纯是鸦片战争后欧洲经济生产方式进入中国的结果。欧洲钟表早在17世纪传入中国,不久后便在部分统治阶级中风靡起来。康、雍、乾三位清朝皇帝即是西洋钟表最著名的爱好者,这也就是故宫博物院藏有大量钟表珍品的原因所在。所谓“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皇室的爱好很容易就流行到下面的贵族群体中。而晋商们也就顺水推舟,借舶来品的流行来推广自身的借贷和买卖生意,这点手段也其实也不用等到百十年后西方列强用武力打开中国经济的大门后才能实行了。
说起来,虽然出身于古老农业文明的中国人民对一年中的农时极为重视,但当跨度缩减到一天之内时,精确到几时几分的钟点对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代农业社会而言其实无甚必要。精确至分秒级的时间观念,是伴随着近代工业生产方式和生产能力的进步而逐渐形成和强化的。因此从钟表存在的意义上来说,我们固然可以说是时间创造了钟表;但从工具和生产方式影响观念的角度讲,我们也可以说是钟表“创造”了时间。而对于身处前工业化社会且不必参与劳动的王公贵族们而言,以分秒计的日内时间观念几乎毫无用途。西洋小表对于这些人来说,其主要用途就是拿来玩玩或者摆摆阔气罢了。用刘麻子的话说,这表就好在“嘎噔嘎噔地响”,“这年月,带着这么好的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说白了,和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拿块电子表翻来覆去地调时间听音乐并向朋友们炫耀的孩子行为没有本质差别。
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在其出版于1970年的杰作《消费社会》中指出:我们的消费活动往往与“真实需求”无关,“在消费社会中,我们消费的并不是物的有用性,而是通过消费体现着自己的社会地位与身份的过程”。关于这一点,生活在此书出版50年后的我们应当深有体会,如果没有的话,大概是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于把消费过程当成“有用性”的一部分。然而我们并不觉得在这一点上鲍德里亚算是一个“预言家”。因为送出小洋表的营销手段,证明商人们对这一事实的深刻认识比鲍德里亚的出生至少要早上几百年,甚至早于鲍德里亚所研究的现代资本主义成为主流社会结构之前。所以鲍德里亚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极具洞察力的总结者罢了。如果说鲍氏有什么惊人预言的话,那就是他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结构的变革,现代拜物教将愈发强调“个性”,消费者将更多地把消费定位于自身的“自然”存在上而非外在物品上。今天的“个性化”消费者们通过将自身的“自然”存在孤立出来,构成自己膜拜的对象,并从中获得存在的真实感与安宁感。而除了这层强调“个性”的外壳之外,人们对消费的追求和商家的诱导方式在心理效应上似乎与之前也并无过多的本质不同。
讲了以上这些并不意味着本文的意图是对消费主义或消费社会进行过多的道德批判,更不是说建议读者或社会尝试反其道而行之。上周日我发了张北京南长河水质清澈的照片,有朋友看了后留言说社会就该这样为了保护环境每年禁闭一个月,还能有助于人的自省。当然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的建议,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来源和生活方式与消费主义的深度融合(或者说被其绑架)已经是一个既成事实。即便是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鲍德里亚,也认为现代人最好的选择也只能是加入消费社会。甚至于任何抵抗消费主义的策略,在鲍氏看来也只能滋生更多的差异化的“个性”需求,为消费主义提供更多养料。当然,如果坚信我们可以改变世界的伟大思想家卡尔·马克思本人还在世,我们或许会对此有更好的认识或改变方案,且这种方案应该不会是梭罗在瓦尔登湖畔隐居般的消极抵抗。
最后回到我们本文的主题——晋商们的营销手段。晋商诱导蒙古的王公贵族们借贷消费,可以说是一韭两吃。因为他们既是商品的销售者,同时也是信贷的提供者。商人们赚取的不仅有商品的差价,还有贷款的利息,而两者相比,后者带来的利润要更加丰厚。票号在向外放贷时,首选目标就是那些他们明知道对方无法按时还本付息的借款人,这一点倒是和今天的信用卡发行商或网贷商们不谋而合。因为票号正好趁此使用延缓收贷重新计息的“打滚债”的手段。一顿“本生息,息转本”的利滚利下来,不知不觉间债务规模就比最初的借款额高出几倍,借款人也就变成了票号们的“息奴”,不得不接受债务成为自己生活中长久存在的一部分,并“允许”晋商们的票号持续地在自己的收入中分一杯羹。而看上去类似的手法在今天细密的社会分工之下更加隐蔽,让提供产品的厂家或地产商或私立学校,与提供资金的信贷公司和银行,可以持续分享贷款者的劳动果实。或许这才是“共享经济”货真价实的底层逻辑。
与今天的个人借贷者们不同的是,在“领主—农奴”的二元等级制度下,拥有特权们的蒙古王公和活佛们并不会靠自己勒紧腰带努力还债,而是会毫不愧疚地将自己的债务摊分给治下的属民。晋商们也正是看准了蒙古社会的这个特征,将借给王公们的高利贷分摊给牧民们,让这些农奴实质上也部分变为晋商们自己的农奴。而属民和农奴对王公和寺庙的依附关系也并不限于蒙古草原。包括西藏、青海乃止川边等地区在漫长的时期内都处于类似的社会制度中。这里的劳动人民直到1949年后人民解放军的到来才获得了身份上的解放。
那么,我们还有机会从消费社会中获得解放吗?
2020年5月15日于北京地铁四号线
逆旅志(nilvzhi)公众号环境阅读:https://mp.weixin.qq.com/s/Jx3xsEy6FjabjhcjynCOeQ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宿命感油然而生的歌单 3070次浏览
- 你的第一次做饭经历 13.8万次浏览
- 在办公室养植物 40.9万次浏览
- 假如我在闹市中有一个可种花花草草的大露台 17.0万次浏览
- 你最喜欢的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 3.0万次浏览
- 有那个时刻让你见识到了亲戚的冷漠? 41.3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