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8）

烹饪之余，我们聊了一会儿足球，话题最后还是落在我被足球队开除这事儿上。我说去他妈的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再说学校鼓号队最近招人，我去吹喇叭还不成吗？周兵兵说，你可算了吧，鼓号队的喇叭嘴儿，脏得去了，上回我见那谁吹喇叭，那大鼻涕流的，全都在喇叭嘴儿里呢。你再跑去给人吸出来，不值当啊。我说行吧，那我啥也不干了，往后好好学习，好好做眼保健操，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就靠我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华小强一直蹲在不远处的树底下，那面无表情、又痴又傻的样子，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成天在想啥。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脑袋都没转一下，那脖子就跟租的一样，舍不得活动。就因为他这种僵硬，早成了被大众孤立的对象，但我感觉吧，他似乎还挺享受这种感觉。郭涛跟我说，你看华小强，啥也不拿，啥也不干，跑来混吃等死的。周兵兵说，他们家好像挺穷的。我问咋回事儿？周兵兵小声说，他爸是消防队的，爱喝酒，前年掉井盖里让扎死了。我眉头一紧，问，咋扎死的？那井盖里不都是水吗？周兵兵说，水个屁啊！那井盖里原先有个阀门儿，长得像方向盘，被人偷了就剩一铁尖儿，胃都扎穿了。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还一身酒味儿呢。

周兵兵又说，你们估计都不信，他连肉馅饺子都没吃过，就认土豆馅儿的。他妈每天下午去菜市场，捡点儿人不要的烂菜叶儿。郭涛问，这你都咋知道的？周兵兵说，我妈说的呗。我说，周兵兵，你去把他叫过来，别让他一个坐在那儿，看着怪可怜的。

厨艺评选阶段，在李老师喊了声“都住手”之后，开始了。我们是第二个被李老师光顾的小组，他就往锅里瞅了一眼，白花花一片，跟浆糊似的，还咕嘟咕嘟直冒泡。他问我，王小洋，你们这是啥？我说，这是周兵兵提议做的东北菜，酸菜鸡蛋粘豆包。李老师二话没说踹了周兵兵一脚，喊道，周兵兵你糊弄鬼呢？你家平时就吃这个吗？周兵兵瞄了我一眼，说，李老师，我也是琢磨半天了，似乎好像大概是这么整的。李老师说，就你这东西，驴都不吃！跑来围观的同学，全都捧腹大笑，连我都笑得流眼泪。

最后我们拿了倒数第二的好名次，并罚扫厕所和水房一周。郭涛说，王小洋，你可忒坏了，明明是你提议这么做的，还赖给人周兵兵。我说我也没想到啊，我还以为李老师要表扬咱们，周兵兵又背锅又拿蛋的，我是想把功劳让给他。周兵兵说，这锅以后我不背了，谁爱背谁背吧。

那年代还没“背锅侠”这么一说，现在想来，周兵兵也的确是当仁不让。我说咱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必须保持不骄不躁的作风，周兵兵，别气馁，往后这锅该背还得背。就在周兵兵满腹牢骚时，华小强终于说了一句话，他跟周兵兵说，辛苦你了，又背锅又挨打的，厕所和水房我替你们扫吧。

中午回到家，徐东海来了，浑身酒气，脸色阴沉。他看我进来，起身要走，我爸说你先消停会儿，吃完饭再走吧。徐东海说，不成，这事儿我有毛病，我去找她。我问，舅，你这是咋了？我妈掐住我的耳朵，把我扯到后头说，碍你什么事儿？东海，听姐的，吃了饭咱们一起找去。徐东海说，不成，我现在心里发毛，不吃了。

他说完就往屋外走，我们一起跟出去，看他给摩托侉子着了火。我爸说，东海，喝了酒慢点儿开。徐东海说，你们快进去吧，挺冷的。

徐东海走后，我才从我爸我妈嘴里探出些风。据说昨天晚上，徐东海把尤小晴给打了，究其原因，他们也没说。尤小晴连夜逃跑，到早上都没回来。徐东海一宿没睡，天亮之后心里堵。吃了个馒头，喝了半瓶酒，心里才回过味儿，该出去找老婆了。

那天晚上，我爸我妈都不在，他们去找尤小晴了，我一个躺在床上瞎琢磨。我感觉我舅打了尤小晴，八成和那天在综合市场里，看到尤小晴和那胖男人腻歪有关。可那个胖男人，分明没徐东海精神啊，我不太懂，也想不明白。我跳下床，把书包里的画片儿掏出来，大致数了一遍，一百三十二张，看来下午赢了不少呢。有一张画片儿，上面画着林黛玉，我越看越像尤小晴，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她，她拉小提琴的样子。

他们该不会离婚吧？我想。

我爸我妈回来的时候，都凌晨一点多了，一起来的还有徐东海和尤小晴。我脑子昏昏沉沉的，起来揉着眼睛，喊了声舅妈。她眼眶红肿，像是才哭过，笑着跟我说，洋洋，快去睡觉吧。我妈一把扽住我的衣服领子，把我拎到床边，恶狠狠地说，快给我滚进被窝去。

我没做反抗，也没说话，乖乖地爬回去了。看我妈那一脸大褶子，应该是气得不轻。躺在床上，我一直在回忆尤小晴刚刚的表情，说实话，我特佩服大人们操控表情的能力，明明就是很难过，眼睛都哭肿了，可见到另一个人，竟然还能说笑就笑，真是了不起呢。

多年后当我步入社会，我才渐渐了解，这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恨一个人，还必须天天对他笑口常开，这只是生存本能。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尤小晴一直在外头抽泣。我妈说，徐东海，你可真是能耐了，还学会打女人了？我爸说算了，你也少说两句吧。我太了解我妈了，她在气头上，谁说话都不好使。她说你给我闭嘴，这是我们老徐家的事儿，你该干嘛干嘛去。徐东海，我今天警告你，你以后要再敢碰小晴一下，我跟你没完。徐东海说，姐，我知道了，你就别说了。徐东海话音未落，我就听到一记耳光声。我妈接着说，小晴，这一巴掌够不够？尤小晴没说话。隔了两秒钟，又是一声，这声比之前那声更响更脆。尤小晴终于开口说，姐，你别打他了，我也有错。

我妈说，你没错，无论如何，男人都不该打女人，这都是毛病！干嘛？你以为自己当过兵、就就就就很了不起吗？这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是不是放不下你了？徐东海说，姐，我知道错了。我妈说，小晴，你告诉我，你原谅他不？尤小晴吸溜着鼻涕，说，姐，我原谅他了，其实这件事，我真的有错。那个男人是我们供销科科长，他早就想揩我的油。我妈说，好了，咱不说这个了，要不是你姐夫今天拦着，徐东海一准把刀子攮人肚子里。我爸估计是看情形有所缓和，连忙插嘴道，我看这事儿就过去吧，那男的也让停职了，就这样吧啊？东海，你也别再去找人麻烦，现在公安抓得紧，傻事儿咱可千万不能干啊、听着没？徐东海说，知道了姐夫，是我冲动了，我就是看不惯小晴被人欺负。尤小晴说，好了东海，咱们回家吧，够晚了，姐和姐夫该休息了。

这事儿过了三五天，徐东海和尤小晴和好如初，说如胶似漆都不为过。在一个毛雪的下午，他们来我家吃暖锅，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尤小晴怀孕了，并给我妈看了化验单。我妈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泪悄然落下，说，稍等给爸妈打个电话吧。我爸也乐，开了一瓶久存的泸州老窖，还让我出去放一挂鞭。周兵兵正好路过我家门口，问你家出啥事儿了？我说你家才出事儿了。我舅妈怀孕了。他说，没听过怀孕放鞭的啊？我说你懂个屁，这叫普天同庆，响彻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