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的画像
詹姆斯·乔伊斯的照片。一撮小胡子,在光滑如镜面的脸上冒出头,贴在他的小鼻子下面;性感的小嘴巴,像一朵漂浮的小花,肉的蓓蕾;脑袋两边挂着一对尖尖的小耳朵。脖子抻起来。知觉器官全都暴露在空气中。 这不是一张脸。 据说,果戈里笔下的画师曾怀着厌恶的心情给一个家伙画像,他越来越感到不安,当他画了最后一笔 时,他知道自己遭遇了奇怪的事:那画里面就像有魔鬼,“我知道,世人不信,所以 就不去说它了。” 但画师一直闹不明白,他被一种可怕的感觉控制住了。他失眠,像 傻子似的四处游荡,心里挺害怕,总担心出点什么事情。他想把它烧掉。 但是,如果 没有魔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爱尔兰人乔伊斯,他的照片被冲洗出来时,摄影师 躲在暗房中。我如果在那间暗房中,我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摄影师的想法:他是否有 过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想把这些照片烧掉? 我对这个画面的兴趣,超过了对《尤利 西斯》的兴趣,这将是一个有趣的画面。 此时,果戈里和他的画师已经死了,但乔伊 斯和他的尤利西斯出场了。果戈里亲自烧掉了《死魂灵》第二部。但乔伊斯却写出更多的死魂灵:《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芬尼根守灵夜》、《都柏林人》...... 他 就像是要把果戈里烧掉的东西从火堆里重新扒拉出来一样。 但历史把一切痕迹都抹去 了。没有人记录下这些毫不相干的东西。詹姆斯·乔伊斯的照片最终留了下来:一张颠沛流离的脸,没有表情,上面挂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乔伊斯的凝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三言两语,我把它说清楚。 那是一根感觉神经,扯着一串长长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扯着一堆精神错乱的喧哗和骚动。 那 是一条爬动蠕虫,身子躬着,一动一动,向深不见底的洞窟里爬去。用刀把它劈开 吧,小家伙,一下变成了两条虫子,继续蠕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大概是最令 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了。人类历史上或许从来没出现过类似的玩意。 但乔伊斯硬是把它 写出来了。 他自己就是个摄影师,他精准地按着快门,一帧一帧地捕捉人类的意识, 并且毫无顾忌地拍下来。 那是一条时间的瀑布,里面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它使读 者感到沮丧,但更确切的是,它折磨读者的神经。它不给人任何期待,直到完全放弃 期待。一旦觉得把握住它了,它就溜走。但直到这时候,才是真正把握住了它。 这就 是虚无。《尤利西斯》以虚无开始,以虚无告终。这是果戈里要烧掉的,乔伊斯要记 录的,整个人类精神的流亡史。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一个下午。我的一个朋友找我喝茶,他和我聊起乔伊斯, 有点动怒:“这就是一条蠕虫。”他请我注意乔伊斯的修辞。 他看到自己的躯干和四肢 被水托着,拍着细浪轻轻浮起,柠檬黄的;肚脐眼,肉的蓓蕾;看到自己那一簇蓬松 凌乱的深色鬈毛浮了起来,漂在那蔫软的众生之父周围,一朵懒洋洋漂浮着的花。 ...... 够了。我厌烦地说,我对乔伊斯的深色鬈毛没兴趣。我突然想起木心的一句话,“上帝把人的心肺包起来,是有用意的。” 我们一起喝茶,谈论起古代那些英武有名的人。我们谈起被风暴追逐的尤利西斯。真正的尤利西斯。我感到难过,当尤利西斯飘过塞壬唱歌的海洋,逃出波吕斐摩斯的山洞,他大概永远不会想到,经过几千年 的流亡,他可能已经无家可归。 在那古老的日子里,波洛涅佩织着她那永远织不完的 衣服,等待她的丈夫。一个旧的世界过去了。一个新的世界到来了。 这是毫不重要的 一天。
文: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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