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漆黑墙——绍兴民居的本色
前言:每当我们谈论江南民居的时候,总是以“粉墙黛瓦”来描述它的特征。白墙已然成为一个固化于人们心底的江南传统民居符号。近年来,各地的旧城沿街立面改造都几乎在这种认识指导之下进行。摒弃一切它色的白墙真的是传统民居的唯一特征吗?如果我们仔细去研究分析百年前拍摄的影像,一定会发现那掩藏于白墙丛林中的乌漆墙。在百年以后的今天,原有的外墙早已经被反复涂抹了无数遍,以致现存实例匮乏。本文试图通过图像信息的解读努力还原江南民居的一个分支--绍兴民居的乌漆墙形貌。
越人的尚黑之风由来已久。《礼记.檀弓》[1]记载“夏侯氏尚黑”。归葬夏禹于会稽的越人自诩为禹之后。《史记·夏本纪》[2]又载“帝锡禹玄圭,以告功于天下之。”玄色即是黑色。对禹的尊崇即成了尚黑之风的源头。这种风尚并不仅仅只是某一方面的特色,而是影响了越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尚黑之风在越人的衣食住行上皆有所表达。
以乌毡帽、乌干菜、乌篷船为代表的绍兴“三乌文化”早已是广为人知的事。衣,食,行中的乌黑文化自然是绵延传承至今。可是在住的层面,乌漆墙文化却渐行渐远。这不过是百年,甚至只是改革开放以来近四十年来的事。人人尽道的“粉墙黛瓦”背后是被淹没的丰富与多变。
虽然这些年来我看过许多绍兴的村村落落,但几乎没有怎么在现实中看到过它。对乌漆墙的最初认识来源于1960年代出版的《浙江民居》[3]“如上虞,绍兴一带的田野中,很多民居用石板做下墙,上部全用黑色粉刷,留出很细的白色线脚,山尖下加白色的大字作为装饰,对比极强烈,在绿色稻田和金黄色菜花的陪衬下,显得非常清新醒目。” 与文字高度匹配的是一张黑白渲染的下部石销墙上部乌漆墙的绍兴民居图。石销墙在今日仍然在绍兴民居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上部那乌黑的底色以及乌黑中醒目的白色线脚和白色“福”字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和重重疑惑。因为在现实中,我所能见到的多是下部石销墙而上部白粉墙的民居。这真的会是一种过去的范式做法吗?
如果现存实例匮乏,那么老照片就是揭开谜底的最好素材。在《亚东画印辑》[4]里的一张拍摄于1941的绍兴古城老照片中,乌漆墙不时错杂在白墙黑瓦之间。一如《浙江民居》中描绘的那样,黑白墙上下分层,屋檐和窗口的白色压边线条十分醒目。可以想象的是,当年走在绍兴的街道上,不时闪现的乌漆墙是完全可以从白墙中跳脱出来的。在建筑形式相似的白色民居群落中,它更具有标识性。
水乡绍兴的民居形式因为乌漆墙而更增添了层次和余韵。在黑白灰的建筑色彩谱系中,黑色可谓浓墨重彩。那些涂饰于墙面的乌漆令人不免想起一直兴盛在绍兴的书法艺术。墨色与水韵结合的兰亭遗意,魏晋气质都仿佛长驻于寻常百姓家了。那些水边的乌漆人家尤其给人这样的感觉。《图说绍兴水城》[5]一书中收录的1920年代拍摄的一张照片为我们展现了当时位于山阴道上的水墨乌漆村落。青碧的水色,浓翠的竹树中冒头的富有精细装饰的乌黑山墙头是这村落最重彩点睛的几笔。而旁边简朴的白壁民居更像是无意间的留白处理。
一直到了1980年代这种黑白相间的水墨气韵仍然广存于绍兴的水村田畴之间。石桥边的乌漆墙民居在陈从周先生编写的《绍兴石桥》[6]一书中有几张珍贵的彩照。樊江(今属皋埠)旁两幢并置矗立在水边桥头的上下分层的黑白外墙民居尤其惹眼。这一外墙的做法和《浙江民居》中的描绘如出一辙。稍有不同的是底部的石销墙还似乎用白色涂料粉刷了表面。
从上述案例可见,乌漆外墙民居曾经在古越大地上是可以和白墙民居分庭抗礼的。如果仔细对比发现乌墙民居的装饰细节更多更精细,而当时的白墙民居除了白几乎没有细节,这可以说明与白粉墙民居相比,乌漆墙民居是更具有装饰性的高级民居。当然这种装饰并非是一种繁琐的装饰,而都是在构造交接面上相当简洁朴素的转折处理。
绍兴多产石,用坚固的两板、三板石销墙做建筑的下墙有礼制上的原因也有防盗上的作用。我以为上部乌漆墙的做法亦有相似的原因。乌漆墙是一种更崇尚家族文化,更富贵的象征,同时它也能在黑夜的底色中将建筑消隐,故而减弱被盗的可能性。乌漆墙的防腐耐用性也高出白墙许多。这也是从绍兴居民从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得出的适应于这片土地的经验。所谓的三乌文化最初离不开基本的使用功能。
乌漆外墙民居是真正意义上的乌漆台门。虽然这种台门几乎已在寻常人家中绝迹。但是在绍兴留存下来的名人故居中仍然有遗痕。这自然得益于名人效应。 东浦镇徐锡麟故居原本就是临溇河的乌漆台门。它采用的就是上文中反复提到的范式做法:底部三板石销墙,上部乌漆墙。门扉,窗框,屋檐下,甚至每一块石销墙接缝处皆有白色收边。其中南面入口外墙全是落地的乌漆墙,大门采用的竹丝门也全用乌漆刷黑。进入徐锡麟故居的内部,虽然墙面变成了白色,但无论柱子,梁架还是窗扇通体为乌漆色。从室外到室内,这种尚黑的风俗贯穿始终。外墙采用黑漆色不只是外墙的单一用色问题,而是考虑了整个建筑用色的统一性。这正是崇黑风尚的外显。相比之下苏州民居的外墙曾经也用乌漆墙,可是它的内部颜色木梁却大多是褐色。
鲁迅故居的门面至今也仍然保留了乌漆台门的痕迹,而曾经在现在的鲁迅故里这条充满游客的繁忙街道上出现过的乌漆台门也不只鲁迅一家。那个著名的三味书屋在白墙中亦尚能分辨出曾经的黑漆底色。周恩来祖居也曾是这样纯正的乌漆台门。可惜的是,在近年来的改造中,外墙被刷成了黑偏青的奇怪涂料。
徐渭故居中,在那个著名的天池入口月洞门处保留了一段乌漆墙,提示人们曾经的徐渭故居亦是一座乌漆台门。那被人民广为赞美的自在岩粉壁曾经很可能是一堵乌壁。也只有在乌壁中用石材制作的“天汉分源”“自在岩”等字牌才能醒目的凸显于墙上。古语有云“计白当黑”,白自然可以是底色但黑同样也可以做底色。他们只不过是图底反转而已。所以对于青藤书屋这样的园林来说,这并不影响园林整体的色调。他反而给了我们一种园林设计的新的可能性。
在绍兴、上虞地区现存的民居中还真有一种反转乌墙的做法,也就是用白墙为底,而用黑漆线脚勾画出轮廓和装饰的做法。在一些比较考究的民居中,这种做法十分流行,并且在室内和室外连贯使用。
一般的绍兴寺院多施黄墙,而庙庵多以赤色施涂。但是鲁迅《社戏》一文提到的庙宇原型--皇浦庄包公殿外墙却是通体乌黑。供奉伸张正义平反冤案且本身脸色较黑的包大人的庙宇形象自然需要与人物形象有所关联。这样的乌漆色庙宇矗立在水边天然给人一种威严肃穆的感觉。比较可惜的是此庙在2015年发生大火,重建以后的庙宇却多少失去了原庙的神色,这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人们对乌漆墙技术的遗忘。一种简单的仿制涂料代替了原本的乌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也。
民间流传的乌漆墙主要原料用的是普通人家柴灶里常有的锅底灰。绍兴本土的古建筑专家周思源老先生在《越中建筑》[8]一书中认为是用煤黑和牛胶制成的。周先生一直致力于绍兴传统建筑的保护研究和设计,他的看法应当还有几分实践所得的意义。煤黑即是碳黑,它是“有机物在空气不足的条件下经不完全燃烧或受热分解而得的产物,一种无定型碳” [9]。这种碳黑中掺加一定的具有粘结作用的动物骨胶即可制成墨汁或黑漆。
柴灶的消失、工业漆又逐渐取代天然漆,使原本易得的材料和娴熟的技艺都在历史中消失了。人们的观念又被所谓的“粉墙黛瓦”的单薄诗意描绘限制住了想象的空间。乌漆墙的消亡是迟早的事,本文撰文记之的用意在于普及更新传统观念,另一方也更希望有心之人能继续探索研究将这种即将消失的传统特色重新运用于传统建筑修复和当代建筑实践上来,使之焕发出新的适应于当代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方苞,邵泰衢,江永,戴德,傅崧卿. 礼记析疑 檀弓疑问 礼记训义择言 深衣考误 大戴礼记[M]. 台湾商务印书馆, [2].(西汉)司马迁原典;于童蒙编译. 史记·本纪[M]. 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 2007.07. [3].中国建筑技术发展中心建筑历史研究所. 浙江民居[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8.05. [4] 亚东印画协会.《亚东画印辑》[M].大连.1924-1944 [5]绍兴市水城办,绍兴市档案局编. 图说绍兴水城[M].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 2018.11. [6]陈从周,潘洪萱编著. 绍兴石桥[M]. 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1986.04. [7]杨乃燕著. 绍兴风情[M]. 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 2003.07. [8]周思源. 越中建筑[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7.12. [9]严静.中国古建油饰彩画颜料成分分析及制作工艺研究[D].陕西:西北大学,2010.
图片来源:未注明图片皆为自摄
本文首发在本人微信公众号上,引起小圈内一些朋友的肯定,一并表示感谢。同时也希望各位朋友能多多分享此文,以期更广泛的传播思想更新观念。
同时也非常希望各位朋友能提供江南一带的乌漆黑墙现存实例的建筑信息。家乡陈冬纪先生在朋友圈中留下非常重要的线索,以待它日追寻:“曹娥江以东的民居黛墙,于绍兴方向的稍有区别,而更为讲究。一,自山墙屋脊下垂的二条白色镶边其宽度是始终如一的。二,垂至屋檐处以后,用几爿勾边的浪花状图案作为收尾。三,更讲究的人家,为画上一,二朵盛开的菊花于其中。并在正面山墙的砖厚度处,画上更为复杂的人物素描。例如八仙过海等等。”
本文中所有实例和历史照片皆是曹娥江西岸山会平原上的,而对于曹娥江东岸的上虞地区并未有涉及。我自小在上虞长大,上虞地区的乌墙给我留下很多朦胧的印象,确实是黑多于白,在屋脊之下,屋檐转角位置会有许多漂亮的装饰。可惜的是上虞地区古建筑破坏更为严重而面目全非,连老照片都十分稀少,期盼它日我能写出曹娥江东岸的一些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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