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道夫项目|讨论:浸没式戏剧与观众许可
本文原标题为 "Immersive theatre, and the consenting audience" ,2019年5月7日由原作者发布于 exeunt magazine ,文章仅代表原作者观点。

作者:Alice Saville
翻译:entelecheia
你怎么能去写你没看过的演出呢?有很多东西是你无法通过二次信息获取的。对于表演来说,我有一项小法则是,我只想写我购票观看的演出,并且需要在一个非戏剧评论的状态下写作。但是我仍然有些迷恋《巴扎赫》,一部基于以下原因我永远不会买票观看的戏剧:a. 这出戏会把你的衣服脱到只剩内裤,还会有陌生人对着你大喊大叫;b. 它使用的频闪灯会让我头痛;c. 它要价75英镑。

出于谦逊和好奇,我自己决定开始写这篇文章。即使在有警告的情况下,人们为什么还愿意把自己托付给戏剧制作者呢?这部戏的网站上有一份警告:“倘若您有以下情况,我们不建议您购票观看本剧:黑夜恐惧症、被接触恐惧症、潮湿恐惧症、自身不洁恐惧症、睡眠恐惧症、哮喘以及癫痫。”你读了却仍然买了票,那你到底许可了什么?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采访了几个去过《巴扎赫》的人,他们似乎没有被这一套警告吓倒。他们提到,他们喜欢 Punchdrunk(英国戏剧公司,代表作:《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译者注)、Gingerline(英国沉浸式美食体验戏剧小组——译者注)以及密室逃脱,还有其他的介于戏剧和事件之间的新兴的浸没式演出。这是一种新的形式,一种“体验”:一段被商品化了的时间,充满了一些极端的情绪以及有些人渴望得到的情感,而被净化了的、被剥离了传统的现代生活中似乎无法容纳这些东西。有趣的是,一位观众说:“我会把这一切描述为‘极端体验化的梦境般的现实’,它不是为了让你从中得到快乐(跑马拉松是一种快乐的体验吗?),有些经历只为你带来往后能够感召和回忆的体验。”

所以一些参与《巴扎赫》的人也许会把它看作是一个有着巨大生理和精神影响力的事件,就像跑马拉松、参加宗教仪式,甚至分娩。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在你承受着这些影响时,你能够切实地体味到你所经历的这一切背后的历史、背景和意义,而不是官能感受。然而像《巴扎赫》这样的浸没式体验是被秘密所包裹的,它们是某人设计的,不仅仅是有机地存在着的:它们这种特别的设计,是为了引起特定的感觉。所以当人们同意参与其中时,他们是基于信任的:这是一种被创造出来的诚实的体验,一种确保参与者基本安全的体验。
但是安全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全然主观的问题。一个体验过《巴扎赫》的女性直接将其比作酷刑。她说:“他们让我们换上背心和短裤(我去的时候室外温度是2摄氏度),强迫我们吃果冻和液体,让我们赤脚走在水泥和碎石上。”艾米丽·朱普( Emily Jupp)在她的一篇妙语频出的博客文章里称之为“邪恶的日间水疗中心”,并且提出了这样的担忧:演出中的蜡烛和窗帘可能会引起火灾,仓库中遍布蛋奶污迹的水泥地板就像是一个危险的旅途。我也和一个体验良好的人聊过,他说:“任何经受过过泥浆跑或者军事训练的人都会觉得这次体验非常的轻松愉快。”
当我问及这部戏的高潮时刻——一场长时间的频闪灯光秀时,也产生了同样的矛盾。有人告诉我:“作为一名医生,我觉得盯着灯光看是不妥当的,甚至是痛苦的。”我听说许多人在盯着这些频闪灯光看的时候并不觉得激动,而是不舒服,并且他们提及,演员不准让他们挡光和转移视线。然而,这次体验的创造者肖恩·罗格说的却正好相反:“观众在这个时候被关闭了视觉。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时刻,为了创造出一个被α波改变了的场域。如果观众觉得难以承受,那么灯光会减弱或熄灭来‘遮挡视线’。”

《巴扎赫》是一场“关于”人们在极端条件下如何相互维系的演出,而这个沉浸灯光高潮片段是为了缓解人们在之前的体验中获得的生理不适。我聊过的几个人可以对蛮横的寒冷、黏糊糊的污迹一笑置之、疾呼驱之(即使他们无法真正地把这个体验洗去:这里没有淋浴设施。)但是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不确定自己在韦林花园城的一个寒冷的仓库里待了三个小时,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要么是无动于衷,要么是感到被欺骗,要么是对他们所遭受的事情感到愤怒。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经历可能会激起女性和反二元对立人士的不适感。一位与我交谈过的人描述这个过程有着“奇怪的性别划分”,因为人们被划分为不同的性别,每一组被指派了一个相反性别的“守卫”。他们的观点是,你的性别对你如何面对男人的触摸、被大声呵斥以及你在浑身粘液的情况下半裸跑步的舒适程度有着巨大的影响。
这些二手的信息让我明白了两件事。首先,观众的“许可”并不是开头就签署好的一次性的豁免:它需要具有持续性,需要不断地告知和提醒观众,并且要足够的透明清晰公开,能让观众明白在某种情况下他们“应该”做什么,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可以说“不”。观众暴露在一个规则不明的空间里是多么的脆弱,理解了这点,那就意味着观众具有自主选择离开的权利和空间。一名观众告诉我:“演员们很强势,用一种侵略性的方式把我们弄得团团转,但我个人认为,一旦我想要离开,我就能离开。”其他人告诉我,他们觉得自己无法离开:因为他们害怕自己错过什么,因为他们有不确定感,因为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刻会让一切都变得值得,或者因为他们不想毁了其他人的体验。”
另一件惊醒我的事情是,要创造一种“独特的”体验,几乎是不可能的。人们的身份不可避免地会影响他们对演出的体验,而浸没式演出则利用了一种有趣的方式再现了外部世界的权力动态。弗雷·柯·霍金(Frey Kwa Hawking)在《黑鹿角行动(Operation Black Antler)》的剧评里谈到了表演中的性别混淆带来的不适感。他还指出,从这种经历中获益最多的人,是那些最成功地打通了现实生活的极右派群体:白人男性。

我有幸得到了一张 Punchdrunk制作的《卡比洛斯(Kabeiroi)》的戏票,然而在戏中所有的这些“纯魔法时刻”中,我不禁想到,似乎没有人考虑过一个非标准健全体格的白人男性在体验时的感受。里面有一段,你正在布卢姆斯伯里街上走,一个表演者会突然把你抓住。那是一个能够高度唤起你身心中的“陌生人恐惧”的时刻,然后我意识到,虽然我行走在一条真实的道路上,但我仍然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还有一次,你被要求进入一辆停在托特纳姆谷(Tottenham Hale)一家仓库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汽车。对于一个几十年来习惯了“警告”的人来说,上错车的风险是巨大的,所以我没有上车,而是在街道上徘徊了很久,搜寻这辆车上不可靠的迹象,所以我最后安全了。
在这两个时刻里,我都感觉到了什么,但这与演出的实际意图——希腊神话、酒神部落——并不相关。这让我想起了对触发警告和有关频闪灯或枪击会“破坏惊喜”的讨论。只有你先同意了,它们才会破坏。如果一场演出让参与者一而再地承受创伤,或者将他们置人身危险之中,他们会突然地向内看,而不会注意艺术的外部形式。同样的,将一个人置于危险的环境中,会使他释放出强烈的情感,但是这些情感是难以驾驭的,难以被艺术家的趣味和意图所牵制。然而,如果你想让一个人在一件本质上来说平庸而壮观的艺术品中受苦——就像戏剧世界中令人垂涎的咖喱肉——那又该怎么说呢?一个去过《巴扎赫》人告诉我:“我觉得(导演)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他认为通过折磨,可以让我们产生共情和连结。然而实际上,我得到的影响完全相反。有一段,我们被设计成投降,然后要走到另一边去,在那个时刻,我只觉得愤怒和厌恶。在这个过程中,我接收到的全是令人震惊的价值观。”
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戏剧,它坚信靠着一些必要的手段能够把观众从资产阶级的自满情绪中震醒。阿尔托启发了整整一代戏剧人去尝试血腥和残酷。萨拉·凯恩在《清洗》中描绘了可怕的暴力行为。如果这种思潮和巨型的浸没式戏剧体验结合在一起,你还能承受吗?你要怎么做才能感知?难道坐在剧院的座位上就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自满情绪吗?
我并不认为坐着看就是被动的。但是,这其中有一种特定的注意力来自于被迫站立,被迫去做某事,有一些演出会让观众参与,然后演员再作出反应:这是一种带来“活力”、随机性、危险和责任的方式。然而,有时我会想,他们是否献祭了被选中者的生活经历,以便达到更广泛的影响力。 这样说可能会有些争议,但我认为许可的概念在这里也同样使用。把某人带到舞台上的行为是种博弈,这涉及人员的流动性以及他们的焦虑程度是否允许他们能够以设计者的方式参与其中。有时候这种博弈也会延伸到他们的性别、性取向、政治倾向和种族(噢,有太多的演出在寻找他们下一个白人直男受害者了)。而一旦表演者失算,那么结局将会非常痛苦。我认为,正是由于艺术家们在表演和团队合作方面经验丰富,他们往往忘记了他们也拥有舞台。这是一个为他们制造的、有着明确参数的舒适的舞台。然而,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变幻莫测的空间,艺术家们往往高估了观众理解游戏规则的能力,也高估了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

我见过的最佳的观众参与的时刻都是出于自愿的。艺术家们精心打造了一个充满了友善和关爱的空间:人们被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方式邀请去制定明确的规则——总是有人渴望得到这种接触和交流,就像有人会去《巴扎赫》,并会从中得到他们所渴望得到的东西一样。但如果我是非自愿上台的话,我的表演往往会被毁掉。我曾经误解过两位哑剧演员的指令。我曾经被“虚假调情”过,然后被要求与多位男演员跳舞,他们认为我是异性恋并且享受这个调情-跳舞的过程。我曾经被迫在一个虚构的互助小组上分享个人信息,这个小组是一位行为艺术家组织的,她觉得每一个人都像她一样乐于分享。每一次,这种处境给我带来的压力都会把我带到一个令人心跳过速的恐慌空间——这种感觉与艺术家试图探索的观念完全无关。
买票是一种出于信仰的行为。和其他的艺术形式相比,你更多地把自己托付给了一群艺术家,希望他们考虑过你在体验他们公司项目时会获得的体验,考虑过大量的、多样化的需求,考虑过目标受众群体的生活经验。一旦你丧失了安全感,或者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你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如果一个演出不能保护你,你就不得不保护你自己。
如果你想被狠狠地羞辱一通,你可以去参加《最强泥人赛(Tough Mudder)》。如果你想失去所有的自主权,专业的施虐狂可以帮助你。如果你把自己托付给艺术家,你将会最大可能地接受到真正的挑战,真正地感受到某些东西,当这场演出以你的安危为中心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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