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期间心理疏导
查看话题 >疫区日记03 - 对抗病毒亦是在对抗父权,但我失败了
我以前从没想到过,对抗病毒亦是在对抗父权。面对父亲身体中可能潜藏的病毒,我们必须把距离保持在一个相较于以往趋于极端的地步,才是正确的。然而在这里,家庭关系永远是混乱而暧昧的,在未确诊前,「隔离」他,会伤害他的自尊。父亲的尊严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家庭生活只好如常进行下去……
2020 - 01 - 27(记1月24日事)
发热的父亲
中午,父亲发热了,第一遍体温37.3度。下午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醒来后再量,38度。
父亲反复量体温。连续好几次。似乎总想证明自己没有发烧。或者他忍住咳嗽,狼吞虎咽地吃饭,生怕在吃饭的时候咳出来。
我们一家三口都知道如今病毒凶猛,但没有人愿意相信厄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在晚上开饭之前,疲累的父亲在卧室睡觉,我和妈妈则在厨房窃窃私语。尽管我总觉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这次瘟疫中,都反应过度了,但毕竟那是一种很陌生的病毒,有必要同妈妈谈一谈。我和妈妈最近都没有在武汉停留,而父亲回家的时候在武汉天河机场待了一会儿。
「妈妈,你觉得有可能是那个肺炎吗?」
「莫瞎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是谨慎一点好,我没有说他一定是,但是还是要清醒一点啊,不能老是自己骗自己。万一是怎么办呢?」
「哎呀,不会的。」
「妈妈,要不今晚你们分开睡吧?」
母亲听到我这句话,眼神突然变了。她好像认真起来,开始觉得这件事是有必要的。但她又低下头,变得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一会儿说书房没有床,一会儿又说在客厅睡沙发太冷,总之显露出些许逃避的态度。我说我的房间你来睡吧,我去睡书房。她说,还是算了。就一起睡吧。
我也没办法。
脆弱的亲情
我明白,在这个时候,她不是在为自己考虑,而是在为父亲考虑,尤其是在为父亲那过分的自尊和权威而考虑。在我们说话间,父亲干咳的声音又从卧室传到厨房来。她在心里想的肯定是,现在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有病,现在我们就像隔离瘟疫病人一样把他隔开,太伤害他了,不能忍心。
我明白,我也会有同样的感受。现在就把父亲当作异类去对待,好像我们生怕跟他接触一样,太伤害他了——会让他(以及我们自己)质疑对彼此的感情。这样做会将家庭、亲情中最不可言说的、最令人难以启齿的、最自利的那一面揭露出来。迈出那一步是有些可怕的,是需要些许勇气的。
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做法。隔离这件事,只能由父亲本人提出。我想如果我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也会这么做的,尽管那是艰难的。
但对于他自己的身体,父亲永远是过分自信而漫不经心的。好几年前,父亲连续几个晚上感觉到胸闷,在医院检查了肺——无大碍,他又忙于工作,难以抽身去医院做彻底的检查。就这样拖了好久。最终是我和妈妈的连番催促才让他请了个长假去医院住院检查——最后查出冠心病,好在并不严重。
上一次我们可以在身边监督他,照顾他,但这次不一样。
奇怪的晚饭
父亲总是试图在我和妈妈(尤其是我)面前,维持着恰如其分的权威与「自信」。他从未在任何时刻,在我面前表露出脆弱,尽管后来妈妈告诉我,他其实有不少脆弱时刻——尤其是他的哥哥刚去世(突发心梗)那一段时间,他的内心常常会惶惑、茫然而痛苦。父亲在我面前的形象是由沉默甚至冷漠造就的:不说话或少说话,不表露感情或少表露感情,就不会被质疑、不会出错。
他害怕被自己的儿子质疑。尤其是在自己可能染上传染病的时刻。
最令他生气的事不是别的,而是当妈妈在我面前说出父亲的糗事,或者奚落父亲的家人。这是最令他受不了的时刻。每到这时,他总会怒目圆睁,甚至大发雷霆——然而妈妈也总是不长记性。因为他不希望他的那一面被展示给我,那会令他非常窘迫,是非常窘迫。我知道,父亲骨子里的自尊与自卑是有原因的,我能理解他,我也努力打破坚冰,却又很快退却,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毫无办法。
晚饭时,或者是真的出于害怕,妈妈小心翼翼地象征性地把父亲的菜分出来,以求谨慎。但分餐应该是彻底的分餐。我和妈妈又实在不忍心让父亲一个人单独在房间吃饭,或者是让他带上口罩走出来。
在家里独自戴口罩,那是一种侮辱!我们都实在不忍心。
因而,父亲还是面对面,和我们一起吃完了那顿饭。他吃得非常快,盘里的菜几乎没有动几口,也没有同我们讲话,似乎是害怕停留过久而传染给我们,但很奇怪——如果真的害怕这一点,他就应该单独在房间里吃饭。
由家庭想到的……
我能理解他,也能理解我和妈妈。
尽管我们在面临父亲的疑似病情时,完全没有采取正确的措施,这无疑让我和妈妈都暴露在风险中。或者往好一点想,这个病毒是有潜伏期的,要传染,早就传染上了。现在采取措施毫无意义!(这只是安慰剂)我们都应该避免出门,传染给别人,仅此而已。
家庭关系,对我们而言(我相信对于很多中国家庭也是一样),永远是暧昧、混乱而缺乏秩序的。一切感情都在不可明言的行为中确立下来。唯一可以言说的,只有父亲的尊严和面子,以及母亲的依赖。
遇到传播性极强的冠状病毒(不论是否真的存在),这种脆弱的家庭关系着实是毫无抵抗之法。因为,即使我们都相信父亲患了病,除非父亲明言,也没有人忍心去「隔离」他。甚至在确诊之前,就猜测他感染了冠状病毒——这也是一件伤害父亲感情的事,是不能做的,只能一切猜测与恐惧埋在心里。
但还是会害怕。于是只好采取有限的措施,就像妈妈单分出来的那一盘菜。但什么也不能做到极端,比如我们还是要把碗放到一起洗。
家庭是这样的,有法或无法,它目前都只是这样的,很难去改变。尤其是遇到如此非常状况——你不能在极端情况下去考验任何感情,即使你真的遇到了极端情况,也只能选择退守或撕破脸。如果不能遇到果敢而开明的父亲,或许大多数人都只能选择前者。因为我们都还有「爱」。
然而,家庭是这样,社会不可以是这样。从某种程度上,疫情之所以蔓延,原因就在于这个社会也如家庭那样在运行,尤其是暧昧、含混、不能明言的那一面。父权式的管理者很难被质疑,于是所有人便只能在有限地范围内自我保护。但这次家庭风波仍然让我或多或少地理解了那些父权式的管理者——这是系统性、结构性的问题,并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就像我知道,父亲的自矜是不是他自己的问题,而是我们这个家庭,甚至上一代家庭遗留下来的结构性问题。家庭家人诚然,家长式的管理者亦然。
我们或许真的需要对别人,对个体,对自己多些理解。
补记
前一天晚上,母亲仍然同父亲一起睡了(直到现在)。母亲告诉我,父亲第二天早上问他,她害怕了吗?我问她,那你害怕了吗?她没有明言,只是说,那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夜里,我隐约约约听见母亲开始咳嗽
今天我敲门进屋,她告诉我,她昨晚也发烧了。父亲说他退烧了。
Paprica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中,「道德」何解?
- 《追悼暗语》与《智齿》 (1人喜欢)
- 《坠落的剖析》中「剖析」的体裁解析:法庭戏为何像闹剧? (1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2024画春天 78.8万次浏览
- 寻找身边的古迹遗址 29.9万次浏览
- 我的读书搭子 7240次浏览
- 我的个人阅读史 新话题
- 你是怎么接受挚爱的宠物离世的? 19.5万次浏览
- 那些聊天过程中最具包孕性(诗意)的瞬间 49.6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