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城市生存报告
查看话题 >住在厕所里的“沪漂族”
本文原载于【X博士】
“法租界”,上海的中心城区,最富小资情调的打卡圣地,路边开着无数的买手店。
游客成群地来,拖着旅行箱拍照留念,旁边走过三两个端咖啡杯的外国脸孔。武康路上的花园洋房售价过亿,重点文保单位宋庆龄故居二十块进一次。
就在距离这一切不到几百米的街区,一些人卑微地居住在五平米的厕所里,到了晚上把竖着的床板拉下来睡着。
这个屈身在视野以下的平行世界,交织错落在延安路以南、肇嘉浜路以北的一大片狭长区域里,与充满欧陆风情的精致富人区共同组成当代中国一线城市保护性城心里贫富差距极大的奇观式住宅聚落。
截止到2015年,上海老城区仍有200万居民生活在人均面积不足5.8平方米的狭窄空间里。
月租1000块=厕所间/站不直/路边公共厕所
有天我路过巨鹿路上一家房屋中介,无意间看到这样一则租赁广告:
1500块?!这也太便宜了吧。
要知道在这一带,一栋洋房的售价破两亿都算正常,而且往往有市无价,巨鹿路上有二十多家网红店,附近的沿街酒吧到了晚上老外扎堆,他们都住在附近,每月花万把块钱租套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
“法租界”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看来想用1500的预算就解决住房问题,一切舒适的居住体验都是可牺牲的,显然也需要房东有高超的想象力和将边角料变废为宝的执行能力。
“可站直,卫浴在同小区合用”,这类居住条件,本来放在素有“上海地狱”之称的棚户区是稀松平常的事。
棚户区的房子让人密恐,家与家的间隙只能容两人侧身通过。这里最早是划着船逃难来上海的人泊在苏州河边,搭建起来的茅草棚、铁皮棚,后来盖了水泥平房,如果家庭成员增多,就一层层往上翻。多出来的房间租给农民工,每间可收500-1000元。
没有下水、曾经瘟疫横行,臭气和油烟并存,天热时靠泡井水降温,到了夜里出租车都不来。
但是在“法租界”,类似的房子也存在吗?
于是我想看看这些“租界”里的廉价房源到底都是什么来路。
这是陕西南路上美丽的保护建筑,带着很大的前院。
可惜1000块钱并不能租得起里面的一个房间。
只能租后院的单层杂物间。
五平米,面积小到打开门后直接就是床,门关上就没有落脚之处,墙上的置物架是仅有的储物空间。
这还算温馨的,另一个长乐路上的杂物间连空调都没有,墙是木板钉的,冬天和夏天不知道要怎么苟活。
同价位还有一个月租1300的单间,延安中路五四五弄,这回总算是在一栋正经建筑里。
穿过兼具厨房/储物间/停车场若干功能的一楼空间(这就是在上海中心城区生活的黄金法则,一样东西必须至少具备两种以上功能,比如浴缸slash洗菜池,它才拥有留下来的资格)。
沿着上海特色狭窄楼梯向上,邻居们都在楼道做饭,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百年油烟味。
这是一个12平左右的房间,装修几乎全部损坏,墙上和天花板上贴着不知道哪里拣来的广告布,没有家具,只有一些前任房客的遗留物。
挂在这扇窗户上的窗帘架是用一根拐杖代替的。
下午两点的阳光打在窗外的梧桐树上,阴懿的光线掩盖了房中所有破败之处,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把它“收拾收拾还能弄得挺好的”幻觉。
但是这种幻觉也只能持续三秒。
1000块的房间多数没有单独的卫浴设施,要去街上的公共厕所解决个人问题。
同价位的还有一种叫“灶间”的房源,是房东把面积稍大一点的、约五平米的套内厕所单独出租, 马桶的位置不变,睡觉的床板平时靠在墙上,到了晚上放下来。
尽管毫无尊严,但这类房间在“法租界”从来都是稀缺资源。往往上任租客还没搬走,下一任就已经订好了,除非离开上海,他们一般不会轻易搬离这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小窝。
租客大多在中心城区打工,他们把对生活条件的要求降到不能再低,“家”只意味着一个能够躺下睡觉的地方。
在1000+这个价位,仅有的几间带合用厕所的,厕所一般都长这样:
月租2000块,一次大型消费升级
2000块!你以为预算往上涨了一千,就可以住在稍微有点尊严的地方吗?
你错了。
2000块这个价位,一般都是在A和B中做选择:
A:房间面积稍大一点,合用的厕所依然画质感人;
B:房间内就有厕所,但必须习惯逼仄的空间和奇怪的房屋格局。
比如这个2600的房间,在巨鹿路上一栋老建筑的一楼。
八平米胶囊般的空间,却包含一切生活必需设施,当之无愧的收纳之王。
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想办法塞了进来,淋浴就在马桶上方,淋浴间小到人进去了门就关不上。
睡觉在挑出来的二层,想上去看看,差点在这个一阶有小腿高的楼梯上摔了。我最后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
二楼全貌,勉强可以站直,还有整个房间唯一的窗户,窗外是半米之外另一栋房子的水泥外墙。
房间里湿气非常重,常年不见光,水气没法往外排,透着一股隐隐的霉味,适宜蘑菇生长的环境。
临走的时候,隔壁房间的阿姨——估计是个老住户了,打听这套房子的租金,并表示2600简直是在抢钱。
我后来得知,这种建筑的老租客,每个月只要交给国家二十四块五的租金,类似纽约的租金管制公寓,上一辈去世之前把租约签给下一辈,就可以一直以这样的房租住下去。
转手做个二房东,每月净赚2575.5,难怪隔壁阿姨觉得是在抢钱了。
接着是进贤路上2800的房间,从足疗店的隔壁小门进去。
沿着迷你楼梯往上。
十平米大小,睡觉也是空中隔出来,毫无隐私感的马桶就摆在正中间,旁边放着一架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梯子。
装了热水器,却没有淋浴,听说是二房东准备做民宿,要在房间里装淋浴间,由于种种漏水问题被楼下邻居举报了,只好忍痛转手出去。
整栋楼的生活格局就很奇怪,楼道里还有这种半人高的房间门,门后不知道是不是通往矮人国。
顶楼的两户人家,房门是这样对开的,四十五度的迷之空间。打开自己家门就到了别人家,要是碰得不巧,开门还得排个队。
延庆路上一个据说是部队的院子,治安相当好,来这里的时候以为看不到什么有想象力的房间,已经做好了失望而归的准备。
楼梯甚至是很有设计感的回旋式结构。
顶楼的复式第二层房东专门拿来出租,它有一个单独的安全门,租客和屋主互不影响,装修堪称豪华。
进来一瞬间就被震惊了,这个屋顶也太酷了。
睡觉的空间正好在斜顶最矮的地方,不确定能否坐直,但真的能给你子宫一般的包裹感和安全感。
这种斜顶的阁楼结构,附近有很多,上海人管它叫“三层阁”,就是在老式住宅二楼和斜屋顶之间架设一层阁楼。
租赁广告里写的“不可站直”的便宜房间,往往就是“三层阁”里再隔出来的高度最低的那一段。
这扇窗户是和邻居共享的,一人一半,但是窗户锁在对方那边,所以当对方锁了窗户但你想开窗通风时,这条缝隙是能自由打开的最大宽度。
9平米大,月租2400,卫浴跟其他房客合用。
隔壁还有个独用卫浴的房间,12平米,房租飙升至2800。
这间斜顶的位置在卫生间里,我测试了一下花洒的高度,发现一米七以上的人必须弯腰洗澡。
接下来,令人震惊的环节又到了。
中介向我们介绍衣柜的位置,原来,房里有一扇我没注意过的门,门后是一个类似地下室/锅炉房/工地的迷之空间,面积比卧室还大,而且是露天的,对流很强,冬天你就要穿过这一切去这个白色的柜子里取衣服。而且它上半截好像被锯掉了?
接下来,巨鹿路,2200的房间,12平米,卫浴跟别人合用。
上一任房客似乎没带什么东西就匆匆离开了,房间里还原汁原味地保留着他的生活场景。设施齐全却没有任何审美,房里的物品纯粹是功能所需的七拼八凑。
公用厕所里的浴缸很刺激,底部都已经黑了,像一条裂开的通向地底的口子。不知道多少年的洗刷才能洗出这种效果。
粪便池和停尸间背后的百年沪漂史
上海中心城区里这种奇观式群居形式,诞生于近两百年前的的殖民地时期。
1845年,上海成为“通商口岸”,英、美、法相继在上海划分租界区。不久后,随着战争爆发和太平天国运动的进行,大量江浙一带的官绅、富商和难民纷纷迁居至租界内寻求庇护,致使人口暴增,甚至超过当时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伦敦。
在此时期,外商看到有利可图,顺势做起了地产生意,从中西合璧式的石库门建筑到后来的新式里弄,整栋出售或出租,不少富商纷纷携家眷以此方式定居了下来。
在租界内的这些新式住宅楼里,有一种特殊的房间,本地人称之为“亭子间。”
"亭子间”通常位于灶间(厨房)之上、晒台之下,面积6、7平,朝向北面,逼仄阴暗,冬寒夏热,在没有空调的近代,这是整幢建筑中条件最差的房间,大多用作堆放杂物,或者居住佣人。随着房价高涨,亭子间也被用来出租收金。
20世纪初,初来上海的知识青年收入微薄,租价低廉的亭子间是他们的首选。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说:“同志们很多是从上海亭子间来的,从亭子间到革命根据地,不但是经历了两种地区,而且是经历了两个历史时代。”
鲁迅《且介亭文集》中的“且介”即取自“租界”两字的各半边,“且介亭”就是“租界亭子间”的意思。
最有趣的是,“亭子间”这个名字,来自江南一带的一种旧俗。
从前实行土葬时,大殓后必须把棺木移出家里,财力不够的人家,一时无法安排下葬,又出不起寄放灵柩的钱,只能在自家的农田上暂时盖一个停放棺木的“小房子”。
这种“小房子”,上海附近一带就叫做“亭子”。
居住在逼仄空间里的穷人,自我调侃自己住的地方跟“亭子”差不多,于是“亭子间”这种称呼就渐渐流传下来。
在上海话中,“亭子间”(ding zi gan)和“停尸间”(ding si gan)发音差距极小。
解放后,高级住宅里的富人有的出逃,有的主动将房子捐出来“洗成分”,大量无主房屋就这样空置了出来。
据带我看房的中介描述,这个时期曾经发生过上海市民纷纷抢占空置房间的事,直至今日,把房间借给弟弟办婚礼用就再也要不回来的戏剧化场面也时有发生。
国家当时也给新搬来上海的干部、部队、公务员和家属等等分了一批房子,总之,从这个时间点开始,石库门和新里建筑的内部空间慢慢解体了。
从一家一户到几家几户,随着整个上海房租的高涨,这些住户再将大房间隔开来,转租给更多人,内部结构仿照“亭子间”的模式不断切割,曾经的高级住宅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平民化。
一幢三层楼里住七八户人家,一家三口甚至五口挤在七八平的“亭子间”里,这是很多老上海人的童年记忆。他们对这种居住方式早已见怪不怪。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私人物品堆满狭窄的走道,邻里间隐私界限模糊,关系融洽却也矛盾激增。
上一次对石库门建筑的人口普查显示,仍有200万上海居民生活在这样的房间里。
有的弄堂基础卫生设施极差,甚至都没有公用的卫生间,马桶要拎到弄堂口倒入粪便池里。
截止到2015年,还有9万上海居民需要每天早上拎着马桶,把大小便倒入弄堂口的倒粪口里,这样的倒粪口今天在“法租界”还时有看到。
上海如今成为国际一线城市,中心城区里的租金和紧张房源自不必说,除了“亭子间”,露天的阳台、面积较大的厕所和站不直的阁楼都会被单独出租。
我后来还在airbnb上看到一些标注”亭子间“实际厕所间的房源,专门供给想来体验上海“法租界”氛围却又资金不充裕的旅客。
五平米的空间,洗澡和马桶就在床尾,睡觉是80cm宽的上铺,下铺掏空放了一台电视和单人沙发,这样住一晚的价格是99块。
在近几年的城区改造中,一部分老房子拆除了,也有相当一部分作为保护建筑遗留下来,国家每隔五年对这些建筑的外立面进行一次免费翻新。
房源渐渐减少,逐年上涨的令人窒息的房租,让每个租客不得不选择跪着生活。
在调查的过程中我曾反复质问一个在亭子间已经住了五年的中介,为什么非得蜗居在这里。他回答我经常有客户半夜十二点下班过来看房,而且一般不会提前预约,所以他选择让自己随叫随到。
由于工作性质、工作时间和交通的限制,也由于老城区以外很少有合法且非隔断的群租房,中心城区的底层外来务工人员选择住在“法租界”条件极差的房间里,而不是花同样的钱在市郊的楼盘租一个正经干净的卧室。
外卖,快递,售货员,服务员,租客大多从事这类职业,对这些沪漂打工人员来说,最切实的问题大概不是“怎样在同等价位下尽可能过得舒适”,而是“怎样把睡觉以外的时间尽可能多地挤出来赚钱” 。
写到这里,心情相当复杂。
当时我出于猎奇开始四处寻找充满想象力的“法租界”廉租房,没想到竟然挖出了一大段历时近两百年的沪漂史。
高级建筑的主人拖家带口地来,又拖家带口地逃走了,原来整幢的住宅逐渐切割为平民/贫民窟。领普通薪水的租客扛不住租金上调,把本就紧张的生活空间隔出来一块转做二房东。而底层务工人员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以不可想象的牺牲程度,放弃了大多数人视为理所当然的隐私和尊严,交着不菲的租金在那样的条件里生存了下来。
最高级的花园洋房却岿然不动,里面永远住着一拨财富链上最顶层的有钱人。
文末附几张网友的视角
1.19日更新:
有网友给我发长长的豆油,说自己很爱国,希望我能把法租界全部替换成“武康路”。
用这个词的原因是中文里找不到同样意义的替代词,而武康路显然是不=法租界的。暂且把法租界全部打上引号,如果有合适的替换词,请大家务必豆油我。
另:对“法租界”这个词敏感的同学可以去看看我的另一篇日记《黑船在平成来航》,会很有趣。
又另:差不多该关评论了,大家还有什么想说的请在今天畅所欲言。评论区将于1月20日零点关闭,所有留言都将保留,成为文章的一部分,永远封存在这里。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被自己的直觉拯救的瞬间 新话题
- 宿命感油然而生的歌单 3099次浏览
- 有什么瞬间让你不后悔学医? 32.3万次浏览
- 你见过最孤独的艺术家是谁? 24.1万次浏览
- 你为什么选择当义工? 9.2万次浏览
- 你最欣赏哪位(些)独立电影人? 33.4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