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41

如果要罗列此刻沈坤城最不想见到的人备选清单，黄大仙应该可以排第二，仅次于可能会因为他的田野报告写得极为糊弄而做了他的导师陈师太。

当初为什么会如此愚蠢地觉得黄大仙是个骗子呢，如今想来，沈坤城自己也很茫然。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学祥林嫂，哭唧唧地在心里反复念叨，“我真傻，真的。”

更傻的是他为了躲黄大仙，大老远地跑到西安，结果人就在西安候着他，白白折腾这一路，还不如一开始就在上海躺着等人家上门来，还能省点力气。

至于黄大仙盯上他的缘由，他之前参不透，现在也不想参透了，横竖不会是什么好事，还不如用这心思来想想怎么溜之大吉。

然而黄大仙并不给他溜走的机会，笑盈盈地走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笑着对费教授解释道：“小沈是社会学系的高材生，以前在我这儿实习，一直说想看我开坛做法的。”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沈坤城恨不得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奈何周围人都接收不到信号，或者不如说根本懒得接收。费教授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会儿立刻忙不迭点头，由着黄大仙将沈坤城一路拉向工地中央。挖掘队的队员和围观群众自然也一拥而上去看热闹。

看出了沈坤城不情愿的似乎只有田妈，他跟在沈坤城身边，轻轻问道：“组撒？走呀。”

沈坤城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是不是要暗示田妈掩护自己溜号，身边的黄大仙已经听到了，笑盈盈地转过头来，看着两人。沈坤城只好抽搐着嘴角，迅速地找了个借口：“黄罡和李生呢？这两人一路打游戏，别到时候人丢了都不知道。”

“那么大两个人了，不会丢的，有什么好担心的，”田妈顿了一顿，突然露出了然的表情，“关心小李呢？不想他帮黄罡一道玩游戏是伐。晓得了晓得了，我懂的！”

你晓得啥了，你懂个屁。

沈坤城有苦说不出，只能面带僵硬的假笑。田妈的脑子不知跑偏到了哪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挤眉弄眼了一番，也不知道要示意什么，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

黄大仙将沈坤城拉到地方后总算放了手，向一个小小的临时祭坛走去。人群立刻在沈坤城的身后聚拢，眼看这架势，沈坤城就算想溜走，黄大仙一声呼喊，周围的好事者也会立刻将他按倒在地。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暂且收起想要溜走的心思，先观察周围的状况。

说是开坛做法，实际上场面也不算很大。那是用一些挖掘现场清出来的沙土堆起来的一小块高地，充其量只能算个土包。土包正前方摆有一个来路不明的香炉，上面插着几根粗大的香，香炉前摆着一些猪头桃果算是祭品，土包四周插着几根招幌，上面写了一些天书般的符文。整体的规模不仅没法跟当初沈坤城梦见的千年之前昙镜在鼎炉旁做法招飞行的鲸鱼时相比，甚至还比不上定远在毛家坳里骗土老财时搞出来的水陆道场。

但黄大仙看上去是真的仙。

他走到土包的最高处时，平地上不知何处突然起了清风，吹拂过他的道袍，显出了他清瘦的身形，让他整个人仿佛要随风而起。那张清秀的脸上不带笑容的时候，甚至有一丝仿佛心忧天下般的忧郁。他视线所及之处，也仿佛不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挖到一半的工地，而是锦绣山河，落日孤鸿。

当然，这都是表象，是老骗子的演技。沈坤城如此认定。

从土丘后探出了定远的脑袋，他也一身道袍，抬头与黄大仙说了几句话后，便将视线投向沈坤城，露出了亲切而温和的笑容。当然，在现在的小沈同学看来，这笑容差不多可类同于这刁民想害朕。

与沈坤城亲切致意后的定远又将视线投向黄大仙，二人交谈几句后，定远退到一边，垂手站立，摆出了护法般的架势。黄大仙则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符举到胸前，抖了一抖，符的下端便慢悠悠地自动燃烧起来。

倘若在以前，沈坤城肯定要说这一手绝对是符上做过手脚。符的底端文字以易燃的含磷成分书写，就像安全火柴尚未出现时最早的火柴，随便在什么地方一摩擦就能点燃，这符自燃的原理应该也是如此，说不定就是黄大仙掐手决的时候偷偷捻了一把符纸。

当然，这会儿他就不敢这么确定了。

符纸燃烧得极为缓慢，黄大仙看着那簇火苗，又将视线移到沈坤城身上，微微一笑，笑得他毛骨悚然，而后，视线才又向远方延伸，似乎是看向了众人身后那座地图APP上显示为拆角山的小山坡。

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在此时突然变为强风，吹得工地上的防水布哗啦啦地响。云层堆积，天也迅速阴沉下来，竟像是急雨的前兆。风吹起黄大仙的道袍，吹起招幌，吹乱了人们的衣服头发，唯独符上的火苗不为所动，就像是被隐形的灯罩罩着似的，依旧缓慢而绵长地燃烧着。

沈坤城听到围观群众窃窃私语。

“这怎么做到的？”

“怎么说要下雨就下雨了？”

“该不会真的是做法招的风？”

“真的灵？”

“刚才那个道士说了会招龙的。”

“真的有龙？”

窃窃私语汇聚在一起，最终归结成了既敬且畏，同时带着恐惧与期待的四个字，“龙神显灵”。

沈坤城不屑地瞥了瞥嘴巴，但又心中禁不住地一阵阵发憷。主要是这地方的地形，远山的形状，还有风雨欲来的大气的压抑感，都让他不由得联想起梦中昙镜召唤巨鲸的景象。但按理说梦中之事就算是真的，唐武宗那也是一千多年前了，地形绝不可能相似，沈坤城将它归结于靠不住的既视感。

“我们要讲求科学。科学技术才是第一发展力。封建迷信要不得。黄大仙这逼又在骗人——”

他正喃喃地自言自语，有人从背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差点把他吓得原地崩出三尺高。

转头一看，却是田妈。

“你嘴巴一直不停讲啥呢？”

“……这不科学。”

田妈居然无缝接上了他的话，点了点头，“是不大科学，我估计个道士昨天看过天气预报了，晓得这会儿要刮风下雨的，所以之前才拖了半天不肯开坛做法，还硬要说是在等你来。”

听起来还挺合理，至少比龙神显灵合理，沈坤城正要开口，田妈拿出手机，打开天气预报的APP看了一眼，疑惑道：“我这里预报说今朝是晴天啊？”

啧。

“你刚去哪儿了？”沈坤城没好气地问道。

“帮你把人带过来了。”

田妈朝身后努嘴，沈坤城侧头去看，就见两个网瘾青少年乖乖跟在田妈身后，两人都低着头，手里还捧着手机。田老师瞥了一眼沈坤城面色不愉，就知道这事儿不大行，当下往两人手里的手机上一遮，笑骂：“成天搞游戏，把你们送去电一下好伐？”

两人这才抬起头来。

小果子狸精一脸茫然，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人堆里，当下就是一个哆嗦，往四周看了一圈，见到沈坤城，便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边凑了过去。一直蹭到快贴上了，小东西才安下心来，跟着沈坤城的视线往中心的土堆上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完了整个狸子精就不是哆嗦的问题了，抖得简直如同筛糠。沈坤城感受到了这种震动，有些迷惑地偏过头去。

“那……那张脸……”

李生的声音低沉嘶哑。沈坤城一愣后突然明白过来。

李生没有见过黄大仙，之前他和沈坤城一起陷入杭州的幻境，先见到的是道士林灵素，又在皇城的阳鼎丹房中听到林灵素被昙镜所杀。

至于林灵素为什么会和黄大仙长着相同的容貌，联想到在丹房之中昙镜将林灵素的脸皮整个剥了下来，又说了“还挺喜欢你这张脸”之类可怕的话，沈坤城对昙镜和黄大仙的身份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这想法多少有点荒诞不羁，而且他也没想到会在西安遇上黄大仙，便谁也没说过，这会儿，小果子狸精自然也不会知道。对李生来说，这张脸代表的就是那个南宋皇城中被杀的通真达灵先生。

九百年前的道士死而复生！

沈坤城估计李生脑海里转的就是这一类想法，也难怪他怕得这么厉害，还紧紧地拉住了沈坤城的衣角，恐怕刚从毛家坳的山里到上海坐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铁时，小家伙都没这么胆怯过。

沈坤城正想说些安慰的话，余光往身后一扫，却发现黄罡的状态也不对劲。

网瘾青年此时手里紧攥手机，双眼紧盯着土丘，脸色铁青，嘴唇发白，嘴里不住地喃喃，不用凑近了听，光看口型沈坤城就猜得出来，他在说的十有八九是“宇宙的奥秘”。

田妈对黄罡的关注远甚沈坤城，这时早已来到黄罡身边，一脸忧虑。自沈坤城和李生将黄罡从家里捞出来之后的这些天里，黄罡整体来说都还挺正常的，没有发过病，没想到田妈竟然还始终保持警惕，这倒是让沈坤城有些意外。

可能这就是田老师的妈性所在吧。沈坤城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心态想道。

当然，主要是情势不容他多想别的。

此时的风雨欲来之势已极为明显，在他们上方，乌云黑压压的一片，似乎就要直接往他们头上压下来，云层中隐约可见白光闪动，似乎正酝酿着不合季节的闪电，不知何处传来的隆隆雷声也佐证了这一点。

风愈刮愈烈，连工地角落里未被移开的粗壮树木也被吹得左右摇晃，好几张防水布直接被风吹到了天上，向远处飞去，却没人有心去捡。人群的窃窃私语已几近消失，说话在此时显得极不合时宜，惊奇和看热闹的心理被敬畏和恐惧取代，人们能做的，好像也只剩下屏息凝神，安静等待。

黄大仙手中的符纸已烧过半。他转过身，面朝沈坤城的方向，松开了手。

小半张符纸连同下端燃烧的火团一起，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全然不受风和重力的影响，慢悠悠地飞到沈坤城面前，而后就在他眼前，火团向上席卷，将最后的一点点纸片包裹吞噬，在片刻间烧成灰烬。那一小片纸灰在火苗消失后还保持了三四秒纸片的形态，而后才被卷过的狂风裹挟，消失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怔住了，沈坤城微张着嘴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远处黄大仙的脸上倒还是挂着世外高人的微笑，伸手向他招了一招，像是在叫他过去。

周围人显然都看懂了，不由自主纷纷惊恐地后退一步。在这种像是被周围人献祭了一般的冷漠之中，只有小果子狸精还紧紧地拉着他的袖口，勉强可以说一句人间尚有真情在。至于李生此刻的动作究竟是替他沈坤城担心，还是李生自己害怕后的条件反射，似乎也没有必要细究太多。

“小沈……你是叫小沈吧？那个大仙……好像在叫你过去。”

费教授的声音嘶哑，虽然还竭力保持着外表的镇定，手却好像有点抖。

看样子是跑不掉了，但就这么乖乖过去，沈坤城又有些不甘心。他快速地往身边周围看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有了主意，一把抓住李生揪着他袖口的手，凑到李生耳边，吩咐了几句。

李生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表情却惊恐中带着茫然，茫然中带着弱智，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沈坤城不及细说，也说不清楚，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放下李生的手，抬头向土丘走去。

狂风中夹杂着土砂，吹得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好不容易摸上土丘，站到黄大仙身旁，原本站在土丘后的定远那个逼不慌不忙地向前踏上一步，明显堵了他的退路。

他震惊地望了定远一眼，定远竟然还朝他笑了笑，那笑容要李生来看，说不定甚至会归类为憨厚。

这也太可恨了！

此时黄大仙再次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注意力从定远身上移开了。

黄大仙的手像是铁圈一般箍住了他，与此同时口中念诵着什么，声音很小，听起来像是上古汉语，有大量重唇音和复辅音，节奏怪异。照理来说，上古汉语与现代汉语差异极大，他没专门去学过，应该听不懂才对，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话中带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虽然不明白每一句具体的意思，但可以听得出来，其中有一个词一直不断重复，整段颂文似乎是在呼唤它，催促它，恳求它，甚至是强迫它。

沈坤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恐惧与一种怪异的渴望自他心中涌起，他的视线不由得往远处的山包看去，那个方向，正是当初巨鲸落下而火鸟升起的山头。

他的呼吸，他身体的颤抖，他的心跳，似乎都落在了同一个拍子上，大地与之相合，也微微震颤起来。之前以为是雷声的隆隆作响，此刻已听得很是清晰，来自于远山与他脚下，是大地中发出的轰鸣，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离开这个世界的掌控。

“有——有东西飞起来了！”人群中有人指着远山惊叫，山头上隐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物体，它渐渐向空中飘浮，飞到半空之中。经年累月聚积在它上方的尘土扑梭梭地往下落，激起一片灰蒙蒙的阴霾，让人看不真切它的形体。

“是龙！”

底下的人群叫喊着。但沈坤城知道，那绝对不是龙，而是鱼。

黄大仙的手越箍越紧，口中的念诵也越来越响，近乎呐喊一般。

沈坤城用力抽了几下，却完全没能撼动黄大仙分毫，他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喊了一声李生的名字。黄大仙的念诵与大地的隆隆之声相合，压过了天地间的其他一切动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更不知道李生有没有听见。

底下的所有人都看着远处飞起的庞然大物，看着它似乎逐渐向他们靠近。有几个腿软的人已经跪倒在地，就连号称要相信科学的田老师也张大了嘴巴。没有人注意到李生跑到了黄罡的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再下一秒，黄罡就发病了。

他嘴里嚎着冲向土丘，以极大的力气撞开阻拦的定远，又撞倒几根插着的招幌，一把抓住沈坤城，将他向外拖。事出突然，加上武疯子的手劲，就连黄大仙铁箍似的手都挡不住，沈坤城只觉手腕一阵剧痛，脱离了黄大仙的掌控，而后便被黄罡强拖下土丘。黄大仙的念诵因震惊而停顿，远处飘浮的巨物立时轰然落下，激起一阵山崩似的巨响后便再也没了动静。地面不再颤动，风也止歇了，云层散开，阳光撒了下来。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十秒之内。

再接下来，沈坤城的耳边就只剩黄罡的哀号：“我知道宇宙的奥秘，你不能这么对我——”

黄罡抓住了他的双手臂，边嚎边不住地摇晃。

他想抬手安慰黄罡，却发现自己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几乎连抬起一根手指头都办不到。有人跑了过来，拍着黄罡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不问你宇宙的奥秘到底是什么了，也不会把你送回筒子楼里，没事了放心。”

黄罡渐渐平静下来，那人这才一把抱住了沈坤城。小沈同学费力抬头，看到来人是李生，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我家养的宠物总算也会抓蟑螂了的老怀宽慰之感。

小果子狸精自然不知道他心里转的这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不仅扶着他，还轻轻拍打他的背部帮他顺气，相当尽心尽责。或许是这样的安慰起了效果，歇了一会儿后，沈坤城总算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他抬起头，向土丘上看去。

黄大仙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原本那道貌岸然仙风道骨的微笑已丝毫不留一点痕迹。

TBC

妈呀一个不小心这玩意儿要变成年更了，而且因为太久不更新我已经不太记得这文整体的分段和用词习惯了我操。接下来我会尽可能地多更新的，争取早点写完好挖新的坑（这话现在说还有人信吗（（

这事儿吧，主要是这样的，其实很多年以前我挖过半个以昙镜为主视角的坑，这个逼完全不听我指挥，导致我当时没写完，这次只好换个人来做主角，但是昙镜PTSD好像还没治好，我看到他就心虚，写到他就手滑，要不然这么重要的角色怎么会拖到都二十多万字了才正式出场。我这是近乡情怯（

顺便讲有小同学说这篇文是克系的，这一点我绝对不同意我一定要说一说（虽然我感觉这位小同学肯定因为我坑太久就没继续看了233），我最初写这故事的大纲（是的竟然有大纲）时明明想的完全不是洛夫克拉夫特，而是雷·布拉德伯里的《浓雾号角》啊！（这是不是剧透了，害，有什么关系呢随便吧反正都坑这么久了

另外为了日后射黄方便我在废文网也留了一份备份（还没贴全，慢点搬完它），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射黄的日后到底要日后到哪一天（但不能再这么清水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可怜娘子磨豆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