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信
看了黄锦树的《雨》后写的。首先感谢困老师的督促和支持,只可惜我笔力不够,没能写出我期待的效果,不过至少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写完的第一篇,怎么说,第一篇东西,而以往总有开头,又只有开头。可能有些小错误,但我不想再找了。
那个异想天开一下子就消失了,大人们当然不会让一个小孩报警,他们会让你早点上床睡觉,相互交头接耳,向警察报告有辆三轮车被大风刮到了护城河里。“……不清楚车上面有没有人,对,不知道有没有……”车上当然没有人,我没有看清楚,夜黑雨密,不可能看清楚,但车翻下河去的时候是很安静的,所以不太像有人。可是风雨声如此的大,我不能听到其他细碎声响,门窗又被家里人闭得严严实实,在这座房子里,除了屋外电闪雷鸣、流水轰隆之外所有一切都可以说是安静的,甚至那像是在所有人脑海里刮来的狂风暴雨都可以说是安静的。所以说不定那辆孤独的三轮车上坐着一个可怜的人,只是台风把他的声音都消除了,而我什么也没有听到,等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
不需要拉开沉重的蓝色窗帘,不需要将一定还挂着雨迹一样伤痕的玻璃窗拉开,甚至不用动耳朵去听,窗外大小车子刺耳的喇叭声就已经全部钻进我的脑袋里,于是我清楚地知道外面肯定又堵车了。小道与我家隔着河,最宽处不过三米,一侧止于居民房的墙壁,另一侧没有护栏,边缘弯弯曲曲,在这悬崖之下就是积满了污泥、漂流着垃圾的护城河。道路歪歪扭扭,凹凸不平,水泥的颜色也有深有浅,就像打满补丁的破烂衣服一样令人嫌恶,但是那些表面反射着太阳光的靓丽轿车们永远都爱往这里挤,其中能一路顺畅开过去的车少之又少,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在这绝望的小路上堵出数十上百米永远都疏通不了的嘈杂车队。
车声短促,叠加起来却是连绵不断,像极了互相冲撞、你逃我扑的浪涛,而海面灰蒙蒙的。不耐烦的人们都是用车喇叭代替自己发泄不满,但是偶尔骑着小三轮的师傅也会扯开嗓子骂他一句“妈我操”,骑着小电驴的车主及时掉头另寻他路时,也常往地上呸上一口:“这种大车干嘛跑进这个小路来。”这样的场景我不知见了多少次,热闹的场面仿佛和汽车无关,冰冷冷的车身沉默寡言,大壳子罩在地面上,把车里的人与外面潮湿的空气分隔开来。
有时候替我爹买烟或者是替我妈买醋时路过车旁,透过车窗看到里面的人头,心里总是骂上他们一句:“堵车,堵车,堵你妈个头”,也会有直接骂出声的大胆时刻,但车里的人似乎根本听不见,车窗就如遗照前的玻璃一样隔绝开我们,不要说回应我,里面的人连看我都不曾看过一眼。有一次我照常恶狠狠地往车窗里瞥过去,见后座一个妇女抱着婴儿,一言不发,歪着头,面无表情,目光无神,她的嘴角下垂。我立马在车海里闪转腾挪,快速地跑开,彷如受到惊吓一般,突然觉得他们长得和轿车外面的人一样的丑。
拉开窗帘后,湿漉漉的阳光渗进了屋子,我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对面那栋庞大的旧宿舍楼,它的墙壁被刷成黄色,世界上无论什么东西变旧之后似乎都会泛黄。书页、苹果和太阳,所以我想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栋楼刚刚建成之时,它就已经显得这样老了。雨停了,有些窗户便被开启,不知道那些棕色窗棂已被昨夜那样的雨水洗刷过多少次。
出乎我意料的是,没有任何不识时务的轿车闯进这条窄路,堵车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路变得更窄了。房子下方流着的那条永远黑不溜秋的护城河消失了,河里的水漫上了岸,不知何时,水变成了黄土的颜色,把它的落叶残枝,它的肮脏浑浊一同带上了小道,两岸的房屋都好像飘在海上,那一片黄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海,几个溢满了垃圾的袋子仿若孤岛。灰色的地面不时露出来,河与路的分界已经消失,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人们小心翼翼,同时骂骂咧咧,尽力靠着墙壁一端行走。一个臃肿的老妇浑身湿透,不时扭头不知向谁口吐芬芳,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她失足掉到河里去了,刚刚才爬了上来,后来我想想,也可能是哪辆车溅了她一身臭水,但如果真的掉到河里去,要怎么才能爬回岸上?漩涡转到我晕头转向,直至水面渐渐淹没我那朝向天空张着的右手。或者激流把我撞向两侧的石头,鲜血仿若在水中泼洒,尸身一下飞向了海洋。又或者我栽向河底一丈高的脏泥之中,人们把我打捞上来时发现我的眼中不断流出黑色的泥水。只是很奇怪,在我现在回忆的这个场景里,流淌了无数个分分秒秒之后,护城河让它的水面静止了下来,没有漩涡激流,也看不到水下成吨的污泥。
我不记得是谁了,但他们之中有人说,那条蛇就是从这样的河里跑上来的。
下午过半,天色阴暗,一场大雨似乎即将倾盆,墙壁上满是比油还腻的水。客厅有一半空间放着杂物,在一张巨大的铁网之后,那条蛇露着它黑色的脑袋,身子被网边上的木头遮住,漫长的静止里,它仿若没有生命般一动不动,像是一个被遗弃的玩具,然而就在那么一刹那,似昨夜闪电一现,黑红的蛇信迅速地伸出,又以更快的速度缩回它的嘴里,然后又是一段漫长的静止,仿佛它从未吐出自己的舌头,仿佛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蛇信这种东西。
人们离着它三米远,只伸长脑袋,不敢向前移步。那条蛇安静地伏在那,我的父亲和房东爷爷站着边看它边讨论着什么,蛇仿佛变成了一件政治事件,男人们向它指指点点。房东奶奶看了一会又回去继续做她的家务,可能是洗碗,可能是拖地,反正就是那些每天重复消磨她生命的事情,除了洗衣服,因为没有人在台风天洗衣服。
时至今日,我早就不记得是哪位哥伦布发现了这条蛇,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忘记,而是压根就不知道是谁,关于那条蛇的存在,可能是我在房间里听到客厅的大人们议论纷纷才得知的,更有可能是我的母亲严肃地让我提高警惕,提防家中的这条不速之客,同时又激动地叫我过去看看它,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新鲜事物。我见过蛇,在电视上,记得有一次和阿公在他破旧的小屋里一起看电视节目,那些披着鳞片的蛇吐着毒液,响声丝丝,吞食着老鼠,缠绕住野猪。阿公说:“我最怕这个了,很恶心。”然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逃出屋去。而我继续看电视,这时电视里的蛇们在一个男人睡觉时爬满了他的床。但我没有见过真正的蛇,我妈妈见过,她说外婆的老家周围都是眼镜蛇,有时候会爬进屋子里来,胸膛像伞一样撑起来。
我当然不敢比大人们更靠近,好位子都被占据了,我只能通过他们身后的缝隙探着脑袋,于是我跑上了楼梯登高望远,这才清楚地见到那条蛇,它望着前方,毫不动弹,只露出它黑色的头,眼中似乎一片空茫,没人知道它正在干什么,没人知道它将要干什么,这就是那片空茫。
父亲和房东爷爷在说该拿它怎么办,同时闲扯一些其他的事情。爸爸说:“这条蛇可能是从河里爬上来的。”后来有人提议叫对面的人过来看看。对面的人指的是那栋土黄色的旧宿舍楼里的人家,大门后有两个长椅,住户们经常坐在那里谈天论地。一听到他们的建议,我就跑出了门去,把大人们甩在身后,穿过门口跨过护城河的桥,冲向宿舍楼的大门。我早已将时间向后拨了几个小时,这时车水长龙已经疏通,水退了,地面露出,路上只剩互相缠绕的垃圾和黑色的水洼。
“我家跑进了一条蛇!”我这样大声炫耀道。
只是在我的脑海中,我丝毫记不得任何因新奇而变大的瞳孔或那些为了不落下风而装作自己见多识广的鼻息。现在的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那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玩伴,我不知道当时我在向谁炫耀。但我仍然很兴奋,就像是我瞥见了那条蛇迅猛地朝我扑来,嘴中的尖牙撕裂空气,我敏捷地闪开,用凌波微步避开它的锋芒,它凌空而起,我眼疾手快,一指戳中它的七寸,蛇在空中蜷成一团,浑身发软,摔到地上,我指法虽凌厉,那蛇却也是靠着百年修行,护住心脉,残留最后一口气,不敢冒进,只能退到墙角,奄奄一息,静待体力恢复,或者是,死亡降临,而我凯旋而归,向世人宣告我的发现,宣扬我的英勇。
迟我几步的大人们终于来了,邻居们围了过去,他们说着方言,叽里呱啦,我听不太懂,只是声音忽高忽低,夹杂了欢声笑语。此时阴云重新聚集,压低了天空,一道闪电无声地闪现,我抬起头来,只看见雷声在黑云内爆炸。暴雨还没奔泻下来。几分钟后他们决定到我家里去,见见那条蛇,我又先他们奔回家,不及我踏入门内,一股冰气袭来,这时连我的骨髓都湿了。
我往铁网后望去,却满眼发黑,什么也看不见。脑海中跑进了那条蛇的模样,我不知道它有多长,不知道它有多粗,只孤零零地存在一个安静的脑袋,不带感情地看着前方,那眼睛似乎从不聚焦,人们交谈声叽叽喳喳,它却无动于衷,看上去什么都没听到,我想起了那些被困在轿车里的人们,车壳之外摩托车尖锐短促的喇叭声、车夫们愤怒恶毒的诅咒和河水哗啦啦永不停歇的流动似乎与他们全然无关,只是看着前方,希望能早点离开这条满是噪音的拥挤小路,把那条肮脏的臭河甩到身后,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那块破地方。那是一个悲伤的脑袋,那是一条可怜的蛇。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铁网后面蛇已经不见了。大人进屋,将我拨到后面,母亲听闻人声,也从厨房走了出来。突然间雷声炸开了云层,雨水从天上砸了下来,天更阴昏,屋子更湿冷。客厅的灯被打开后,大家就如发现那条蛇的现身一样,发现了它的消失。
人们又一次挡在了我的面前。我知道它不见了,大家都不知道蛇去哪了,他们在寻找,杂物很多,不知道蛇又会在哪里露出它什么反应都没有的脑袋。我想再一次发现它,我想大喊一声“看,它在那里”,伸手指向蛇的藏身之处,大人们刚回头看我,又立马顺着我的手指扭过头去,定睛一会,才发现蛇的身影。于是再一次,我像先前那样,跑上了楼梯登高望远。
这么多年,一个个台风席卷东南沿海,枝叶坠地,水冲门栏,城市断电,房顶倒塌,巨浪滔天,渔船倾覆,数以亿计的财产损失,不少人死去,成为了数字。我们小孩子则最喜欢台风天了,仅仅为了那从老天爷和教育局手中讨来半天假期的可能。台风来了,如果我们继续上课,课堂哀怨一片,如果放了假,蹦跳地踩水回家,回家挨骂,但我们不在乎。回想过去那一个个台风的名字:海棠、桑美、凤凰,回想那一个个足不出户的日子:暴雨、狂风、雷电,我只记住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声音——在一个个失眠的夜晚,那些声音掉落在神经上,神经就如万丈悬崖上的吊桥一般摇晃起来,牵动着你的脑海,你的心房,你的记忆,一切随之动荡——大门的门板时不时因为风的推搡前后摇晃的声音,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锤着脸盆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家灯火旁传来的玻璃破碎和女人尖叫的声音,疾驰的车轮胎压过地面的声音,打在窗户上的雨点舞步狂乱的声音,电视里播报台风接下来往哪里转的声音,和台风转向日本时男人们欢呼叫好的声音,最后还有一条蛇,在它的舌头吐出复又缩回,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蛇信这种东西时,那撕裂你全身毛孔的“丝丝”声。
那声音就在我的身后,我身后的台阶上,向我的后脑勺射过来,我跳了起来,扭着头,感觉自己飞上了天空,漂浮着,时间演奏起了古典音乐,一切都变慢了,那条蛇盘成一团,吐出舌头又缩回,抽走被我踩到的尾巴,它的尾巴软软的,我只记得它是软软的,那是这生死交融的一瞬间,唯一真实,也是唯一抽象的地方,然后一切又快了回来,那条蛇像箭一样窜到了楼上,就像我的记忆飞向了下着雨的云层。
因为我的尖叫,大家都转过身来看我,他们的喉咙里应该也发出了一些声音。然后大人们围了过来,围到了楼梯旁边,往二楼探探头,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上去,因为我的母亲拉走了我,她把冰冷的手指戳向我的额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她这么指责我,眉头一皱,唾沫溅在了她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又回去做家务了,可能是洗碗,可能是拖地,反正就是那些每天重复消磨她生命的事情,除了洗衣服,因为没有人在台风天洗衣服。
我进到房间,趴在床上,我已经忘记了刚刚看到了什么,脑中只有一点模糊的虚影,我知道我踩到了一条蛇,然后它逃走了,如果是条毒蛇,我踩了它,吓到了它,它可能会咬我,我有可能会死。电视里说毒蛇的脑袋是三角形的,于是我拼命回想,可完全记不起来脑袋的形状,可能是三角形,可能是毒蛇,但它没有咬我,向我喷射毒液,或者最不济拿尾巴抽我,而是逃开了,一下子从我视野里消失,好像可能有毒的是我,然后它不见了,就好像它从来没有进过这座房子,就好像我的身后从来就没有“丝丝”的响声,就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蛇信这东西,吐出又缩回,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窗外雨一直在下,河一直在流,钟表一直在走,明年台风还是会来临,或早或晚,或多或少,但永远都将有台风来临。
那天晚上,父亲打电话问了几个好友怕不怕蛇。他们在楼上找了许久,当然,和我的童年与他们的童年中许多东西一样,他们没有找到。那一晚爸爸彻夜亮着灯,妈妈嘲笑他害怕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道路被扩宽了,加上了护栏,河中群山一样的泥被挖走了,水位下降了,颜色变淡了,夏天不再有腐烂的臭味,人们不再往河里乱扔垃圾,三轮车不再掉入河中。再后来,我去了稍微北方的城市上大学,和几乎所有熟悉的人都说了我这命悬一线的故事。台风也见得少了,哪怕遇到了,台风天也已变成了暴雨天。我还告诉我的母亲,她的抖音轰炸比台风更加可怕。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那天晚上我梦到前晚的雨夜,我从窗户望出去,街道和河水黑乎乎的,刘海一般的雨丝盖住我的眼睛,雨向四面八方飘去,互相远离又相互倾轧,因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也吹向四面八方。桥头的瀑布浇到街道上,汇进从街道落进护城河中的更大的瀑布里,河水比夜更黑。没有人影,哪里都没有,就算是有,人影也比夜更黑。偶尔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出现,又突如其来地消失,仿佛天空从未放出一道闪电,仿佛世界上从来没存在过闪电这种东西。在河边,停着一辆三轮车,上面没有人影,就算是有,人影也比夜更黑。我见到一股比先前都猛烈的狂风汹涌地滚过来,碾压过一切挡在它前面的事物,三轮车摇晃着,向河水一侧倾斜,没有栏杆,它掉了下去,在黑色的夜里划出了一道弧线,那条弧线变成了一条蛇,它掉入河里,一瞬间,像箭一样,借着水流和波涛窜向了远方,然后河水一下子涨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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