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昏迷
1
生活是一场玩笑吗?上周三和朋友吃完饭消食,走在长顺中路的时候经过了一家门铺,十多年前曾是一家火锅店,之所以能够记起完全是因为当时家里几个亲戚在里面一起聚餐,其中就包括了我的奶奶。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能够回忆起她把保鲜膜——每次去超市都要收集的玩意儿——从自己磨损的已经有些斑驳的布袋里掏出来,里面是一些她自己从家里拿来的菜,有条不紊地二等分下在了白锅和红锅里。那顿饭我吃得很是费力,因为我不断告诫我自己不要去挑奶奶下的菜,因为我对这种行为感到羞耻与愤怒;除开分辨不同来源的菜品,还要一再躲闪奶奶的质询,一向善于观察的她早就发现了我有意不去挑她下的菜的这种行为,即便我闪烁其词,或许她或多或少还是能够感受到我的情绪,她对我这种情绪的不理解就正如我不能够理解她的这种一贯行为一样。我把这件事当作了玩笑话,讲给了正在路过这家门铺的朋友,大家笑了一笑便又继续走下去,很快又转到了另外的话题。
两天之后我在不远处的街道,正好才和约好的几个高中同学碰面,还没有寒暄几句,父亲就突然打来了一通电话,让我七点二十到S医院去等他,奶奶昏迷了,正在救护车上。我看了看时间是六点四十,我不慌不慢地又和同学们瞎扯了一阵,快到七点的时候,我告诉了他们我即将去医院的安排,没有等他们过多反应,我便转身离去了。那时我们还在饭店门口,马上就快轮到了我们的座次。从饭店到S医院只有不到一公里,快走的话10分钟就能到,我以为我能按捺住情绪,但是我在去医院的半途上还是没有忍住,小跑了一阵。我提前到达了医院急诊大楼,调大了耳机的音量,来回地踱步以分散自己思考的空间和能力,几分钟后呼啸的警铃声还是终于传来,救护车里的武警官兵(奶奶住在干休所)以最快的速度把奶奶推到了急诊室。简单的测试之后发现奶奶的血糖在1.8左右,奶奶在大口地呼吸,眼镜也是睁开的,瞳孔却是散开的,医生护士迅速采取了措施,做了相应的扫描检查,待到各项身体指标稍微稳定之后,奶奶被转入了消化内科住院部,只不过她依然没有醒来。在住院部又得抽五小罐血,奶奶的左手已经在刚才的急诊室里输液里被输肿了,从住院部护士惊叹的程度来判断,应该是很肿了。因此她的左手已经不可以再抽血了;右手在急诊室已经抽过了动脉血,当时要我和医生配合才能完成,即便奶奶没有醒过来,本能的痛觉还是让她止不住的收缩她的手腕,因此我得用力按住她的手腕以便医生抽血。护士观察了双手的情况之后,决定只能从脚踝处的血管里抽血,届时痛觉会非常强烈。我又一次按住奶奶,这一次是她的脚踝,她的血液太粘稠了,过了好半天才装满了需要送检的五个小罐,我尽力没去观察整个过程,晕血的我一看见血液便会双脚发软,抽完血之后我径直坐在了奶奶病床旁的地上,椅子上太高了,我不想让旁人看见我。住院部的消化内科的住院部主治医生刘医生很快闻讯赶来,她看了奶奶的报告,特别是血糖指标之后,告诉我们采取必要措施之前的仅有1.8的血糖指标已经达到了“致死”的临界点,不过她没有完整地说出这两个字,死字才刚刚冒出“嘶”的一下,她便立马采用了另外的措辞。现在体态稳定之后,归纳下来大致是两种情况:一,醒过来;二,成为植物人。医生问父亲,鉴于现在的情况,奶奶随时有可能要送ICU,她问父亲是否需要采取这种做法,父亲或许犹豫了,但绝对没有超过一秒,还是坚持选择了送ICU的方案,用他的话来说:“还是人重要。”我内心里不是很赞成,我只想奶奶少一点痛苦。但是我们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对于这件事奶奶本人是怎么想的了。
2
前不久我才在S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为了请病假而做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手术。通过父亲的描述,奶奶竟然完整明白了这件事,自打奶奶在家卧床之后意识一直时好时坏,总体上来说能够独立自主地思考,但是会搞错一些基本的事实,比如她经常把我认成我的小叔。奶奶是老病号了,肝硬化已经陪伴她十年有余了,每次去探望她,她都一再嘱咐我要“注意身体,人要健康”,我当然是满口应承。一开始奶奶和爷爷在客厅里每天都要看电视,后来爷爷在浴室绊倒了,身体一落千丈,后来竟然只能卧床了,由于长久躺在床上身上长满了疮,终于还是住进了看护病房,有人24小时照料,这样才能保证每天必要的翻身和身体状况的时刻监测。爷爷住院以后,奶奶也不看电视了,整天就坐在沙发上,阳光好的时候让人搀扶到阳台上的椅子上晒晒太阳。还能坐立的时候,奶奶特别喜欢两件事:我去给她捶背和用带有弯钩的木质长柄给她挠痒,她说这样“太舒服了”。有些时候我会没有耐心,可能十多分钟便草草结束。最早的时候我们还能一问一答的进行按摩活动,后来奶奶因为腹部的疼痛,一向健谈的她也不主动找我聊天了,只剩我一人在她的后背默默敲击;再后来奶奶卧床了,只能扶起来半躺在床上给她按摩,但是那个时候她的兴致已经不大了,胡乱敲击几下之后她便让我收手;事到如今我可能也再也没有机会给昏迷的她捶背和挠痒了。我最后一次去奶奶家里探望的时候手上的刀口还有些隐约作痛,上面蒙上了一层纱布,即便如此当时我也萌发了让奶奶看一看伤口的冲动,不过因为要把伤口所在的位置的衣袖卷起实在太过痛苦便也作罢了。我其实挺想给她看看现在拆线之后的伤口的,虽然没有长全,还能隐约看见缝针时的针眼,但是也足以证明我正在变得“健康”,符合她一向对我的嘱托。昏迷以前奶奶精神有一次特别好,那次母亲去给奶奶做饭,离婚十余年载之后,父母亲的感情又有了和好的迹象,我们特意把奶奶用轮椅推到了饭桌旁,那次奶奶食欲特别好,一口气吃了六个抄手,其实奶奶一向馋嘴,看见我和父亲正在喝啤酒,还让我们用勺子喂了她一小口。后来母亲又单独去给奶奶做了一次饭,这次她也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心意,据我母亲讲,她一口气吃了“八个”,虽然母亲一向有夸张的嫌疑,不过这也足够能显示出奶奶在吃母亲做的饭时胃口着实不小。因为奶奶过于刁钻,病情还没有加重之前,父亲、姑妈和小叔他们三哥妹好几次请来的护工都被奶奶用不同的方式下了逐客令,因此后来只能是他们三兄妹轮流去照顾她,父亲是大哥,工作又比较清闲,便占了大头,平日里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直到后来爷爷进了医院,只剩下了他和奶奶。奶奶的一桩极大的心事就是想要看到父母亲的复合。当然这件事情也是后来听母亲转述的,而且就像之前所说一样,有夸张的嫌疑,她是这样给我的外婆说的:“XXX(我的名字)的奶奶那天胃口特别好,坐起来还和我们摆了一会龙门阵,还说啥子要住院,请护工来照看……”以现在的情况来讲,奶奶确实也住院了,也请了护工来照看,但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3
我小时候差点溺死,是奶奶救了我的命。还是幼童的时候,我想去抓水里的鱼,没想到身体前倾过于厉害,一下子就栽到了水池里,对于现在的我水的深度还不及腰,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彻底的沉没了,我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办法呼吸,只看见气泡在往上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不知名的地方了。奶奶当时立马纵身跳入了水池,但是她根本不会游泳,因此也只能是胡乱的拉扯了一阵,最后是旁边的一位热心的小伙子跳下池塘把我们俩都推了上来。奶奶因此眉骨上留下了伤疤,小时候还常听奶奶提起这件事,后来高中以后就没有怎么听奶奶提及这件事了。我还记得奶奶有一件纺纱的开襟外套,是我儿时最喜欢的玩具之一,因为我特别喜欢把纺纱拿在手上摩擦,后来奶奶就特意把那件衣服给我了,每次我午休的时候我都会摆弄那件衣服好一会儿,直到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还是因为父母离婚的缘由,我三年级便搬到奶奶家了,只有周末和放假的时候才回家,我、表弟、爷爷奶奶共同陪我在同一屋檐下成长到了18岁,直到我完成高考的那一天,因为我高考的原因那套本来是由我小叔拥有产权的房子推迟了好几个月才出租出去。之后我回了母亲家,爷爷奶奶回了干休所,表弟回了自己的家。奶奶会每个晚上都来查看我和表弟被褥是否盖好,或许不是每个夜晚,但是至少每次当我夜间迷糊睁开眼,都是瞄见奶奶卖力帮我把被子拉到我的肩膀以上,按照奶奶的说法,肩膀可不能着凉。奶奶做的饭并不好吃,这是我和表弟所公认的,因此有机会我们都在外面吃饭,表弟宁愿中午在他的初中里吃恶评如潮的“油水泡饭”;而我则喜好在楼下高中附近的任意一家快餐店里出没,这当然很让奶奶难过,不过后来她倒也习惯了。奶奶特别喜欢唠叨——她以前曾经是一所小学的校长——以致后来表弟和我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里,默默把门关上沉浸在我们各自的小世界里。同样的话语每天都在重复:“XXX(表弟的名字),吃饭前不能喝牛奶会影响食欲。”、“XXX(表弟的名字),厕所的浴霸开一半就行了。”和“XXX(我的名字),鞋子一定要摆正放到鞋柜上”……总之奶奶一直在说话,从来没有停过,一会是自己的经历的故事,一会又是阐述自己总结的人生哲理。奶奶可能特别偏爱我,我猜是她把对我父亲的偏爱又延续到了我身上,不过我能想到的也只有她有时会给我发额外的零花钱以及后来在私底下和我或者我父母在场时常说的“我最爱我们XXX(我的名字)了”。
4
今天是奶奶昏迷的第三天,我连续三天都去了S医院,她还是没有醒来。奶奶昏迷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我甚至能听到她发出我所熟悉的鼾声,面部没有表情,眼睛紧闭,时不时会抽动几下。我发现我没有办法能够长久地盯着昏迷时的奶奶的脸。我只好把目光游离开来,逃向窗外。S医院是奶奶十年前第一次发病时做大手术时的医院,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奶奶的这栋住院楼,因为是在老城区,我放眼望去都是拆迁之后留下的平地,我还看见施工车正在拆除蓬头垢面的老式的灰色水泥楼房,幸存的这种类似的楼房早就被换了一层“新装”,贴上了雅致美观的砖墙,而剩下的就只能等待着接受拆迁的命运。我们的户口本上,奶奶是户主,因此地址上是奶奶曾经当小学校长的旁的平房的地址,去年在棚户改造中,奶奶一直期盼的拆迁补偿也终于落实了,“通货膨胀了啊,十年前要是还赔这么多那还算不错的。”奶奶的精明总是能在这种时刻又一次闪光。现在那里也是一片平地了,据说不久之后将要建设成绿地或者公民文化项目。我们户口本里地址上的那间小平房,就这样永远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了,而此时在病床上熟睡的奶奶,能看到我当时路过那里特意拍下的拆除完毕之后的照片吗?
1月13日凌晨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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