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桥街和沱沱
我老说自己出生长大的玉带桥街区是个贫民窟,其实有点夸张。的确不是什么高尚住宅区,但也不至于是岌岌可危的棚户区。在我小时候,那里有很大一片沿河的低矮平房,还有几个在90年代的时代大潮中濒临破产倒闭的工厂厂房及其住宅区,也有一两个政府清水衙门部门的宿舍,甚至有那么几年还有一个小小的劳教所,和几块零星的被人种了些菜蔬的闲置小空地。住在这里的人有些很穷,但大部分人只是吃不饱也饿不死。从我外公起到我的下一辈,家里四代人都曾经住在过这条街上。
外公后来当了个小官,但他在玉带桥街住时还是个小职员。他是个重庆周边乡下的寡妇儿子,孤儿寡妇这种配置,在乡下除了被乡邻往死里欺负,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正经用途。直到六七十岁,他还能回忆起幼年时每逢保甲长上门收税,对祖婆呼来喝去时,他都吓得躲到蚊帐背后去假装不存在。按理他应该就在乡下这么被欺负一生,但没几年居然有胆色那么小就跟着同乡出远门,到重庆投奔有钱亲戚,从而开始在重庆念书,竟一直念到大学,然后在亲戚家的企业里做事,人生开始有好转。
前人常说寡妇熬儿寡妇熬儿,意指儿子为寡母唯一指望,所以寡母常以极端形式逼儿子上进。傅雷和胡适的书里谈到自己的童年,就满是这样的事情:什么书念不好,就把铜钱放在肚皮上上面还滴蜡油之类的。不知道外公小小年纪就有那样的决心和冲劲,有没有祖婆的熬作为动力,因为他从未讲过。但他提到过几次祖婆无比爱他,把全身心都放在他身上。后来他结了婚,结婚不久,祖婆就去世了。
新娘子,我外婆,是他的远房亲戚,一个家道中落的大户人家闺秀。在兄弟们抽烟片把家产抽没之前,她受过不错的教育,后来的职业是老师。从他们因工作调来我们小县城直到80年代初,一直住在玉带桥街上。没有人跟我谈过他们那时的婚姻质量,但从我记事起,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外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永远围着蓝布围裙,佝偻着忙里忙外,不会有任何人把她和闺秀这个词放在一起,我小时候甚至怀疑过她是不是不识字。外公则是一个到死都脾气十分暴烈的老头,到死都维持着暴君一样的统治。他打儿女,八十多岁时还把五十多岁的姨妈打的哇哇哭,也打孙辈,我小时候惹怒了他,他当着中午来找我一起上学的同学的面,剥开我的裤子对着屁股一顿狂揍,我哭到破音,打完后穿上裤哭着继续去上学。家里的每个人都怕他,在他的晚年,每次有个什么事,大家都要坐在一起精心编织一个谎言来骗他,才能防止他暴怒。
他打的最多的据说是大舅。那是他第一个儿子,像所有老派人一样,他对第一个儿子的到来欣喜若狂,并投入了很大精力教育,但很快他发现儿子不是什么天才,甚至还很顽劣,就立刻失去了全部耐心,开始转为对儿子的暴打。一直打到20多岁,打到儿子成了个油腔滑调,抓不住打不了的泥鳅后,才彻底放弃。打的第二多的大概是我妈,他的大女儿。因为我妈性格遗传了他的暴烈,怎么打都不认错,“竹板子打手心,板子都打断了,手心红得跟什么一样,你妈都只哭不认错。”晚年他无比满意地跟我说,“你妈最像我。”
我妈也一直认为她自己是最得宠的孩子。虽然我们私下认为是小舅,他最得意最有出息的孩子,挨打也挨得最少。外公去世那天,已经得了癌症的我妈扶着棺材,发出了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的一种嚎啕,撕心裂肺——在那之前,她一直是一个以哭泣为最大羞耻,也向我灌输这个观念,只在看琼瑶剧时解放下哭出来的硬派。而外婆,大家因为担心她太受刺激,让她在家休息,不去参加葬礼。葬礼回来,我们去外公房间收拾东西,外婆和我们一起收拾。收拾着收拾着,她开始抹泪,说:“我现在一想起他这辈子对我的凶,都还是非常生气,恨他,但他死了我又想哭。”
这让我非常惊讶,因为从记事起,反正在目之所及内,外公对外婆倒没怎么凶过。他们金婚那年,还重拍了个金婚照,两个人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捧着花,笑眯眯看着对方,这照片当时正挂在墙上。但照外婆这说法,不仅凶过,还凶得很厉害,至死不忘。我以前以为,他只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父亲,从没想过他会打老婆。
再再后来,我跟她们分别聊了下。才知道知道外公在衰老到打不动人前,还是会对我外婆出手的。最厉害的一次,是80年代初,我出生前的某年。那会儿外公五十多,出了轨,喜欢上了一个和我们家有点渊源的女人。所有人都知道,但没有人挑明。外公去她家吃饭,吃到一味热窝鸡很不错,回来要求外婆照做。外婆照着做了一次,似乎味道不够好,外公掀了桌后开始殴打她,一直打到街面上,玉带桥街坊们纷纷围观,但也无人怎么阻止。外婆在那次尝试过提出离婚,但最后不了了之。两人又一起过了30多年。直到外公去世。
但葬礼那天,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楞在那儿不知道该说啥。
她的女儿们,就是我妈跟姨妈,就上去劝慰说:“那你只记得他的好,不记他的凶,不就行了嘛。”
上面说了,我妈是最像外公的孩子。四个孩子里,只有她继承了外公的优良传统——打孩子。我表姐妹们其实很少挨打,偏偏我挨的打在那一带都是赫赫有名的,这点我以前日记里讲过,就不再赘述了。如果我是其中最顽劣的孩子,就像我大舅一样,这样的打也许还有一点说的去,但我是这一辈中的学霸。不仅我妈打,我爸也打。很难说他们俩谁更厉害一些。现在回想起来,我妈属于那种脾气一上头什么事情都刹不住车的,她打起人来,什么家伙都敢用,从一把握不住的拖把杆儿到铅丝衣架,抓到什么是什么,呼到哪儿是哪儿,不管是头还是屁股,有一回她操起一条竹竿拖把杆,双手握住,尖头那边(就是不带拖布的那边)对着我,像使用刺枪一样朝我门面猛戳,差一点就直接插进了我的眼睛。这连我外公都觉得有点过分了,他事后知道后,跟她说:“打娃儿不能打脸,一不好就残废了破相了咋办,你打其他地方三!屁股嘛,死肉!”
而我爸打人起来要冷静消遣性质的多,他会换武器,比如可以先用巴掌和拳头用来制造红肿,要是打累了,四处晃一圈,捡起趁手好用,重量实诚的纯木小凳子继续制造淤青。砸我的腰一下,我嚎叫着去捂腰时,他就冷静地去砸我撅起来的屁股,跟打地鼠游戏同理。我觉得这种打里带着很大的侮辱,就像猫戏耍耗子一样,所以有几次,他把我打得呕吐起来,不光是因为痛更是因为恶心。能把人打恶心的,我还没见过别人。若在1940年代的柏林,他可能是个不错的盖世太保——但在1990年代的四川,他只是别人眼中一个满脸堆笑,唯唯诺诺的电工。
和我妈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不同,我爸来源于成都东郊一个更贫穷的人家。在他的父亲早死母亲再婚后,他像累赘一样被扔给了两个舅舅,轮换着带——顺便给舅舅干活儿。前几年我曾经想问他他的成长经历,奈何他语言组织能力太差,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大舅母很凶。
“凶得很!”他摇头道,“跟大舅打起架来是冲上去咬,还嫌弃我是吃闲饭的,经常饿我的饭!我在小舅家里还好,在她家里就很受罪。妈也不管,毕竟已经改嫁又有娃儿了嘛。”除了这些,他就说不出个啥了。我妈还有外公这个范本学习,至于我爸,我至今也不太确认,这么精妙的打人技巧,他到底是跟谁学的。
在我小时候玉带桥街区上的小孩在大面积挨打。之前说过,我妈就认为我是在无病呻吟,因为哪家的孩子不挨打,的确我在我挨的打在附近这几栋楼里是出名了点,但要在玉带桥街排个整体座次,只怕她连前十都进不了呢。上下学路上,时不时会看到有人当街胖揍孩子,一些孩子衣服都还没穿好就被拖起来揍,或者街边的平房里传来怒吼,看过去窗边一小孩正在被训斥抹泪,他的父母拿着鸡毛掸子。之前写过,我爸的一个酒鬼同事,每每把自己儿子打的滚下楼梯。四川算是某种妈妈权很高的地方,打老婆倒并不常见,不过每每男方出轨,常要把老婆当街打一顿以示决裂:我妈的一个老闺蜜就是这样被老公在楼下打了一顿,我小姑夫妇闹离婚时,小姑父也是当街把她打到接近昏厥,然后拖着她的腿拖了一路回家,说是路上都是血,但此场面发生在成都,不在玉带桥辖区内。
其实除了打家庭成员,那个年月那个地方对外打架撕逼也比现在多,周末晒的衣服滴水在楼下正在风干的腊肉上,就能冲上来冬冬敲门骂街,一叠声的“日妈的妈卖批”就上来了。为了一堆建房子的石灰,可以拉两边十几号人对峙,孩子到小卖部打了瓶掺水的醋,主妇可以带着全家去小卖部门口拍着腿骂,店主夫妇也跑出来对骂,至于捉奸要带上电钻来钻门的梗,已经接近于个段子了,我在各种场合讲过无数次,听的人没有不笑的。玉带桥一带街风如此,谁硬气谁泼皮谁不容易吃亏。只有最泼最敢扒人裤子的泼皮/泼妇,才制得住最刁钻难缠的邻居。大家似乎也不认为这是真的打人,毕竟没有动刀子。何况只用坨子又是打家里人?算人民内部矛盾吧。
真动刀了加入了帮派不行,那是小流氓,可以考虑抓起来。“打你也是为你好!你不学好嘛,不学好就像XX家的XX一样,当个小流氓,现在就关在玉带桥街那一头那个劳教所里头,妈老汉儿(四川话,父母之意)眼睛都哭瞎了!”一身酒气的爸爸一边暴打着孩子,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
等我成年后,说是这些年世界文明多了,打孩子不再是牛逼,管得住孩子的表现,反而成了管教水平不行的表现。稍微要点脸皮的父母不大搞了。我的表姐妹们,他们也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没有听说他们谁在打自己的孩子。不过也有不那么在意社交压力的。2007年后我们家搬进了现在的小区,虽然不在玉带桥街上了,但还在同一片区,就差个200米远。从那年起,每年过年回家,经常能看到一个小男孩被打的皮青脸肿后,坐在楼道的台阶上哭,我爸一看就说:“这娃儿又被妈打了,来娃儿你让下路,我们要过路。”然后提着箱子轻快地经过他。这家人和我们一个单元,除了白天打,他外婆和妈妈似乎还特别喜欢在睡前打,经常半夜三更了才合力把他揍到鬼哭狼嚎,小区里充斥着两人威胁要把孩子遗弃然后孩子苦苦哀求不要遗弃他的声音,成功吵醒全小区的狗,跟着一起鬼哭狼嚎。
“他们家老汉儿(四川话,父亲之意)说是跑了!”精通本地八卦的我爸说,“就丢下两娘母,外婆过来帮着带娃儿,过得苦的嘛!”
有一年我马上要睡了,下面又是平地一声惊雷,又开始了,被吵得实在烦死人,爬上飘窗对他们家一顿痛骂,骂他家没公德,半夜打孩子给全小区听,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自己过得不好,打娃儿出气,日妈你自己好意思不吗!”等骂完爬下飘窗,看我爸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说:“一个小区都不吭声就你起来骂,哪个兴得嘛(四川话,谁会这么做嘛之意)!”
骂了之后好几年过年回家没听到半夜打了,不知是孩子大了打不动了,还是搬走了。地震后玉带桥街被拆了大半,我小时候见到的房子,几乎绝大部分都没了。甚至有一条小河道都被填了盖上了房子。因为那条小河道离我家比较远,我父母又严禁我到处乱跑,所以我到今天都不知道它流向哪里。曾经我想等我大点了一定要顺着走下去看看,但等我一成年,我忙不迭地离开了那儿,现在再也没机会了。小河道对门的那个劳教所也拆了,现在是一片废墟,那条通往劳教所的小路以前叫新生路,现在不指向任何地方,但新生路的路牌还在,前年我回去路过那里时,听到两个很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在嘀咕为啥有这条路,于是给路牌拍了张照片。
时间跳到2019年的十一大假,我爸给我打电话时,激动地说到我们小县城最近“翻天了”,因为出了一桩在小县城几十年不遇的恶性凶杀案,一位中年女性,手刃三人,杀了她二婚的的丈夫,她丈夫的哥哥,她丈夫的女儿。更戏剧化的是,这种故事里肯定还要买个冰柜来藏尸体。全城沸腾,我们那儿的广场上甚至出现了讨论这个案例的群。
“就是我们前面那条街上开中介的一个女的,好像就是你干爹干妈他们住的那栋楼!”我爸激动地说,“和她姐姐一起开的,事发后拿了一大笔钱,去找姐姐,要姐姐帮他照顾好自己的儿子(第一段婚姻留下的),说自己要出远门,姐姐觉得不对,问了半天问出来了,带她去自首的。被杀的那个女儿,马上要结婚了都,还怀着娃儿,等于杀了四个咧!吓死人!”
虽然建了好多群讨论,但案子很快进入了法律程序后,八卦少了起来。毕竟审案信息还没公布,没什么新消息传出。11月时,和我爸电话,再谈到此事,他说:“没什么新消息,不过听说了下杀人动机。女的说男的虐待他,从结婚后就一直打她,打了好多年,把耳朵都打聋了。女的要离婚,男的不干,女的说分居自己搬到外地去,男的也不干,女的莫得办法了,就把男的杀了。”
“不过都是听说的,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现在都是听到大家乱翻。”他末了咕哝了一句。
几天前,有两个支持人口买卖的流氓在我的广播下面和我就买老婆一事开吵。吵着吵着,其中一个恼羞成怒,对我骂道:“你小时候挨的打都是应该的。”
这说明他还花了点时间研究了下我,可能看了我的广播,或者我写的关于我父母家暴的日记,否则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我小时候挨的打呢。但我已经是个老阿姨了,还怕这种东西,你戳我最不想提的童年阴影,我就来戳你们繁殖癌最不想提的生殖器大小呗。于是遵循小时候在玉带桥街区上学到的第一堂骂街课,用极粗的语言辱骂了他的小勾勾。事后我还很得意,觉得自己的泼妇劲头没有因为到大城市搬了几年假模假式的砖而丢掉,到今天还是一个保留了阶级本色的泼妇。
但这件事可能对我造成了一些奇妙的影响。晚上宇芽事件爆发了,看了她的视频后,已经非常非常不好受。之后几分钟,发现那个打着赤膊,像拖条死狗一样把她从电梯拖走继续暴打的浮肿胖子,竟然是沱沱。
天哪,怎么会这样。
基本是愣在那里。
几年前我看过沱沱的一些画和文字。他在离我不太远的年月,出生成长于离我不太远的重庆,如上所说,那也是我母系家族的老家,同在川渝文化圈里。他也在贫民窟长大,也有冷漠,贫穷,对孩子使用家暴的父母,还有懦弱可怜,忍受着生活里各种苦难,溺爱着孙辈的婆婆,当然,少不了和在街面上一起穿着廉价拖鞋玩耍,在每家每户随便串门,共同成长的毛根儿朋友(四川话,发小之意)。这些画面出现在他的绘画和文字里,看的感同身受,又温暖又鼻酸。
年代久远,很多细节都忘了,只记得他写到冷漠暴戾的爸爸很久不回家了,一回来只有打麻将,若被小孩惹得稍有不快,一双拖鞋就呼向脸面,被打的孩子平静又熟练地出去哭,懦弱又可怜的奶奶想跟他炒碗回锅肉,因为父母已经很久没拿钱回家,家里连买甜面酱的钱都没了,他要靠着从小学到的街头智慧,去隔壁小卖部连赊带敲诈地弄回一小碗酱····这些情节让我也想到了玉带桥街曾经的环境和家人,当时是看得几乎落泪的。
现在那个被拖鞋呼脸,沉浸在一碗甜面酱的胜利中不能自拔的孩子长大了。成为了一个把多任前妻和前女友打的鼻青脸肿一身血污,“像个牲口一样瘫死在床上”的恶棍,成了一个施暴之后后百般掩饰,大言不惭要别人去告他反正也没证据告不了,还威胁要整死目击者的恶棍。成了一个嬉皮笑脸在酒桌上晒离婚证,还说前妻们个个都想跟他复合的恶棍。
以下的情节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反正昨晚我为了这事哭了一场。
我有点觉得,自己是在为玉带桥街上曾经存在过的苦难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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