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废墟探索实录
查看话题 >间岛纪行——开山屯
并非田园牧歌 并非宁静边城 并非世外桃源 此间充斥着贫困与闭塞,是名副其实的荒蛮大地。曾经是披着文明外衣的残酷殖民,如今是后工业时代被放弃的山川和百姓。人间温暖的光芒从未降临...
开山屯,中朝边境的口岸小镇,与朝鲜咸镜北道稳城郡上三峰隔江相望。横跨界江的铁桥,侧面的铭牌上镌刻着昭和二年(1928)的字样,它是日本帝国为连接朝开线与吉会线、打通间岛中部与罗津港口的陆路通道而建设,曾是极其重要的口岸。如今,这座联通朝鲜域内铁路与满洲大陆的公铁桥,两端森严对垒、哨所林立,俨然变成了缓冲地带。国境线与车站平行的窄道上,是临时搭建的边检站,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对每辆行经此处的车都板起脸孔、厉声询问,那副样子令我窃喜此行不是开车来的。对岸突然传来一阵汽笛,循声望去,是东德援助朝鲜的破烂电铁在慢吞吞的驶过,若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早该躺进玻璃展柜的老同志竟还在遥远的东半球发挥余热,那吱吱呀呀快要散架的声音,正是在歌颂金将军的丰功伟绩啊...
满铁朝开线的东部终点——开山屯火车站,就在距国境线不足一百五十米处,恐怕它是全东北最接近边境的火车站了,如今它已经废弃,以它为中心的旧城镇也荒废了,有赖于此,这座修建于日据时代的四等站舍如今保存相当完整:典型的三段式立面,顶部高耸的坡屋顶,上覆水泥瓦,入站口挟屋的孟莎式屋顶使其不至过分单调;淡黄色赤炼瓦墙壁与粗糙多孔的黑色毛石墙裙,对比稳重而明快。远望去,它就像欧洲的山间别墅,而圆窗和装饰有横杆的窄长透气口、平面布局和功能划分等细节又为其打上了鲜明的日式烙印。除站房外,站台、改札口、信号场及作为附属建物的社员公寓、独栋和连体社宅等也都尚在。深秋阴郁的午后,寂寥无人,只有不时出现的边防军在此巡逻,那遥远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混着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在耳边细细缠绕,好像在提醒我这个不该出现的游客:嘿!你看,谁说小镇废弃了,人民军队不是还驻守在此嘛?
因为要赶上午后三点钟返回龙井的末班巴士,此处便未及再多停留,以前方山坡那座没有修建完成的高高哨塔为标的前行,走到一处荒草湮没的铁道口,你会发现一个被铁栏杆圈住的圆筒形坑,它的外形与东北日占区的其它机车转盘基本一致,只是金属结构被拆除了,剩下了水泥基座,想必当初的机车库就在此处了。自此向西北方的高岗地行走数百米,不断出现破败无人的房舍,但不必急着感慨,只要细细观察一番便可窥见,这里曾经也并非是乐园,那些大门紧锁的小院前堆积如山的工业垃圾在无言的述说:曾经生活在这儿的边地居民,多是以捡拾破烂维生的。
仰仗国家政策之幸,居民内迁到相对远离边境的高地,也终于住上了不次于回迁房水平的多层住宅楼,这里地势开阔平缓,四方山川也一览无余。就坡修筑的水泥路面看似竣工不久,但已出现严重的断裂滑坡,路灯杆上没有路灯,监控探头倒是与大城市的一样多,它们尴尬的杵在这里,我尴尬的看着它们,很怀疑它们真的有电吗?开山屯医院,楼非常破,看样子是六十年代的房子,规模不小,隔墙便是已经关门大吉的开山屯殡仪馆,这样粗暴的组合,也难怪医院没生意。再向西走几十步,穿过几栋旧居民楼,会看到楼群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小广场,这就是开山屯镇中心了,每天仅有几班私营巴士从这里发往龙井和延吉,铁路停运后,这几辆客车几乎成为本地居民唯一的出行方式了。不远处的草市倒还有些生气,摊贩们在工业时代的废墟前叫卖着价格便宜的食品。这里附近最高的建筑,是一座由旧厂房改成的基督教堂,屋顶有一个铁筋制作的的十字架,下方还有一枚报时钟,教堂虽是这般粗粝模样,但却从内到外透出一种非比寻常的精神力量,如同电影《钢的琴》中那架钢铁打造的琴一般震撼人心。想来时移世易,在支柱产业轰然倒塌、人口不断流失、苍山与铁幕环抱、边镇民生凋零的今天,这座如同纪念碑一般的建筑,已成为所剩不多的留守居民唯一聊以慰藉心灵之物了吧。
顺着这几座已经拆毁的工人集体宿舍向远处看去,正是当年東満洲人絹パルプ工场旧迹,它建于昭和初年,曾是东满洲人绢パルプ总工场,与图们市外石岘镇的东洋パルプ工场同属于日满パルプ联合会,是全满洲最重要的纸浆工场。当时的629名正社员中,日本社员118人、中国社员120人,而朝鲜人竟占半数以上,有391人之多。新中国成立后,在这座“满洲国的遗产”上筑成的新的纸业工厂,是当时全国唯一的高级精制木浆工厂,它凭借日据时代积累的雄厚实力领跑全国造纸工业多年,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它也终于迷失方向,甚至与不远处的石岘造纸厂双双卷入了荒唐的大跃进竞赛。(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之后或许会抽空写写石岘)改革开放来临时也曾奋力一搏,1986年,开山屯造纸厂向芬兰Rauma—RePola公司购买了Pro—Feed过滤机及其附属设备,积极改良技术,信心满满的准备迎接市场大潮…然而人世无常,一切努力终结在1988年的那场贮木场大火灾中,从那以后不到十年,这座曾书写了半部造纸史的工厂终于迎来命运的终结,数以千计的下岗工人出走小镇、四散飘零,倒闭的工厂被不断转卖、合并、迁址、卷入债务及环保的各类官司中…三十年白驹过隙,如今不仅在网络上难搜到这座旧时大工厂的消息,就连亲身踏足这片土地也难寻到什么遗迹了。西北方向,野草满盈的山坡上,墓碑无数,竟比这小镇的建筑还要多些,它们大多并未采取传统的面南背北的格局,而竟然是背对着中国,面向朝鲜方向,不知其中会有多少客死异乡的朝鲜人永远凝望着故乡的山河?或是生逢乱世流落于此的中国人不愿再回头看一眼?
开往龙井的巴士发车了,它在阴沉的天色中越行越远,渐渐的,回望小镇只能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废弃烟囱了,它突兀的矗立在群山中,是如此不真实,仿佛来自天外,它和它所代表的那个时代的痛苦与辉煌,早已成为过去,而未来又如同被渐起的云雾重重遮住的远山,无法望见,无法触及。
并非田园牧歌 并非宁静边城 并非世外桃源,此间充斥着贫困与闭塞,是名副其实的荒蛮大地。曾经是披着文明外衣的残酷殖民,如今是后工业时代被放弃的山川和百姓。人间温暖的光芒从未降临...
注:
朝开线:自延吉朝阳川站至龙井开山屯站,全长60Km的客货两用标准轨铁路,现已废弃。该段铁路由南满铁道公司建于1933年11月,1934年3月末全线竣工投入使用。设三峰洞站(10km)、龙井站(19km)、东盛涌站(29km)、八道河站(41km)、开山屯站(58km)。
吉会线:连接吉林至朝鲜会宁,然后至清津港的铁道。是哈尔滨、吉林市到日本海港口的捷径线
朝开线图们江铁路桥:始建于1926年10月,1927年10月建成完工。是日本继1924年建成天图轻便铁路以后,为加紧建成吉会线而修筑的铁路桥梁。1934年,天图铁路改为标准轨距铁路以后,此桥也更改为标准宽轨铁道的上承钢板梁,改建成铁路与公路两用桥。目前桥上铁轨拆除。
東満洲人絹パルプ工场:东满洲人绢纸浆工厂
参考资料:
安部 桂司 《間島と北朝鮮咸鏡北道の砿山、産業事情と交通体系について》
《纸业提要》1942年11月刊
Wiki百科—— 朝开铁路
百度百科—— 开山屯
© 本文版权归 condeyoung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
condeyoung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宿命感油然而生的歌单 3261次浏览
- 被自己的直觉拯救的瞬间 新话题
- 我接触过的那些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13.2万次浏览
- 你的昆曲“入坑戏” 8.7万次浏览
- 这些年我们参加过的读书会 27.3万次浏览
- 我的柏拉图恋爱记录 13.4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