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金秋 — 佛蒙特五十英里越野赛记
幽静的林间小道,阳光照在金秋的树林里,黄色的树叶通体透明,风一吹,纷纷扬扬,天女散花。
前后无人,我一边奔跑,一边忍不住张开双臂,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泥土的气息,树林的气息,阳光的气息。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凉爽而快意。幸福感油然而生,我不禁脸上绽放着笑容,感觉可以一直这样跑下去,跑到地老天荒。
刚起跑不久时,经过一户农庄,门前草地上插了一些纸牌。从远处看,还以为是政客竞选的牌子,跑到近处,才看清是给我们参赛跑友们的。匆匆一瞥中只看清了其中两个,一个写道:“咬住一个Q8不放”,另一个写道:“笑一笑,你付过钱的。”
哈哈,不仅付过钱,还开车五、六个小时远道而来,一定要笑一笑,好好享受这场越野赛。五月份的熊山五十英里越野赛,我初次尝到了跑越野不同于跑马路的山野乐,也让我了解到自身身体素质其实更适合跑长距离越野,而且个性上我也更喜欢越野。就如此刻,独自奔跑在无人的山间小道,呼吸着大自然的气息,沉浸在天人合一的佳境,美妙无比。
九月底的佛蒙特,蓝蓝的天,淡淡的云,凉凉的风。起伏的山丘和草原,点点农庄和牧场。极目之处,绿色中夹杂着亮黄和深红。不如盛秋那样漫山遍野灼烧着,浓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初秋这恰到好处的色彩斑斓,美而不艳,让人欢而不醉,完美的跑山风景和天气。
佛蒙特五十英里越野,赛道据称要穿过六十多户私家领地。比赛时有特别授权,平时可是违法闯私地。赛事举办方再三交代,除了你的脚印,别的什么都不能留下。爱户外运动也好客的佛蒙特人,不仅开放自家的前庭后院让参赛者跑过,有些人家还以独特的方式支持和鼓励参赛者,给这个赛事增添了许多温馨。
早上不到八点钟,经过五十英里和五十公里的分叉口时,尽管路标很清楚,一个看上去才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却一直站在路口,交警一样高举着手臂给每一个跑者指路。
第十二英里到十八英里之间将近六英里没有补给站,而且是全程爬升最多的。我们赛前在犹豫带不带水袋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一段。没料到,在这一段的中间,一个中年男人在路边摆了一张折叠式野餐桌,桌上放着一杯杯水。旁边小不点的儿子,打着赤脚站在草地上,胖胖的脚丫子好可爱。
第十八英里处的Garvin Hill,是全程最高点。连续六英里爬坡,原以为会很难,没想到这一段大部分是宽广的沙土马路,可以开吉普车的,比起熊山的赛道来,不知要好跑多少倍。山顶一片开阔草地,我匆匆在补给站吃了点东西,正抬腿要跑,可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秋色缤纷,天高云淡。我欢喜地深吸了两口气,抬腿开跑。跑了两步,还是舍不得,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再看几眼天高地阔的美景。再次抬腿,我撒开脚丫子,张开双臂,大步朝着山下奔去,耳边风声呼呼,脑海里浮现着《音乐之声》里Julie Andrews在奥地利的山坡草地上奔跑跳跃的画面和旋律。
我奔得正忘情,突然听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子,对着我大声说,“你是女子第二十四名。”
这一句话如当头一棒,让我在忘情享受的时候突然醒悟,我这是在比赛耶,有排名的。血液里潜伏着的好胜心,豁然窜出来。前面有二十三个女子,我要去追她们,干掉一个是一个。
从这时开始,我的整个心态不同了,目中无男人,只有女人。接下来的一英里,轻而易举超过了两个女生,甚为得意。每超过一个,我便减去一。
这个游戏非常鸡血,我沉迷其中,不觉时间流逝、里程增加,不觉身体疲劳。找女人,追女人,甩女人。再找女人,再追女人,再甩女人。人生几多乐!每追上一个,我嘴里客气地对人家说,“好工作,跑得开心!”,心里却得意地减去一。
有一次,远远看到前面一个长头发,我高兴地加快速度去追,快追上了,我正要得意地减去一,侧脸一看,竟是个男的,不愿相信,再侧脸仔细一看,还是个男的。那个失望啊。这一看再看,把人家看得发毛,主动跟我打招呼,“一切都好吧?”我咧嘴笑答“棒极了!”
从第十八到二十八英里,跑在我前面的女子参赛者,从二十三个,减一减一,减到了十七。这“减一”的游戏,我玩得正兴头,这时,一个瘦瘦的年轻女孩,之前被我减一的,竟然从后面追上来,反超我。这下,要加一,那个不爽啊。更加不爽的,十分钟后,又有一个女子超过我。就像打麻将,输了玩起来就没劲了。“加一”的游戏,我不玩了。
第三十一英里的补给站,是个大站,五十英里和五十公里的赛道从这里开始重合。佛蒙特离家远,不像熊山离家近,有阵容强大的后勤啦啦队和陪跑员。这次,苗大哥也来跑五十英里,大家开玩笑说,再陪海伦跑吧。他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海伦前面跑得实在太慢了”,“太”字拖得长长的,敢情熊山陪跑的憋屈,几个月后想起来还觉得无可忍受。
我们跑群一共来了四个跑五十英里的。起跑枪声一响,苗大哥毫不留情跑前面了。犀牛和汤健好歹跟着我一同跑了两三百米,也双双绝尘而去。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起跑六小时十分钟后,我来到第三十一英里补给站。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估计他们三个早过了这站。唯一的啦啦兼后勤小娘,估计也早赶到终点去了,等着跑五十公里的小沈哥和苗大嫂冲刺。我有点失落,熊山那次在补给站被七手八脚女王般伺候着,被惯坏了。
补给桌上有一小杯一小杯的枫糖浆,佛蒙特土特产。一路跑来,看到很多枫树,不时看到树林里缠在树干上的塑胶管子,用来取糖浆的,跑过时能嗅到淡淡的甜香,很诱人。糖浆犹如枫树的乳汁,想想大自然的馈赠真是很奇妙。我虽然没有甜牙齿,但比赛时身体需要糖分,与其强咽超级难吃的高能胶,何不来一杯天然枫糖浆?早上喝了补给站的枫糖浆柠檬冰茶,有着清晨的清爽。正午时分,来一杯浓稠的枫糖浆,仰头一口灌下去,过瘾。
基本保持十二分的配速,感觉不错,就是那种可以一直这样跑下去、跑到地老天荒的感觉。佛蒙特的乡村和山野,在秋风秋色里,美丽而宁静,让人心旷神怡。看到一大片向日葵,花朵朝着太阳,如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欣赏了半分钟。
赛道时而在开阔的草地,时而在曲幽的山径。路况一般还不错,不需要时刻聚精会神盯着路面,可以有闲情享受风景,这是我最喜欢的。
赛道上的参赛跑友们也很友好,似乎都爱聊天。看到别人聊得热闹,我开始还纳闷大家怎么都有亲朋好友一起来参赛,还能同样配速。后来才明白,同跑一条赛道,陌生人也成朋友,也能聊起来。聊天的内容,多半是有关越野的,无意中听到一些奇闻趣事,有人每个周末跑一百英里越野,有人这是第十次跑这个比赛,有人说她只跟跑越野的男孩谈恋爱。
想起我那鸡血满满的“减一”游戏,不禁惭愧而好笑。三十一英里后,这个游戏也没办法玩下去了,因为跑五十公里的不少慢腿们还在路上,而且还有接力赛的,被我超过的女子不一定就是我要减去的之一。
早上开赛前,举办方有一个短短的会议,我们磨磨蹭蹭,到那里时刚好散会,我什么也没有听到,犀牛说她只听到最后一句,”别该死的太认真,玩得开心!“
”别该死的太认真,玩得开心!“,这一句应该是所有越野赛的宗旨,甚至,作为人生宗旨也很好。跟争分夺秒的马拉松比起来,越野赛真的是很开心很放松,跑跑走走,吃吃喝喝聊聊天,看看风景听听八卦。
第三十五英里左右,在两个补给站的中间,远远听到劲爆的音乐,我想应该是给跑者的音乐,但补给站不会这么快到。赛道在山间窄窄的小道上迂回,一会离音乐近,一会又远离,我纳闷,不可能是幻觉吧,我头脑清醒着。几个迂回后,我终于靠近音乐,看到树林间一栋房子,门前地上摆了很多啤酒,边上还挂着一块牌子,“接下来十四英里没有啤酒。”
劲爆的音乐,啤酒的香味,屋主的热情,又是一剂鸡血。还有十四英里。身体似乎越来越适应机器般的跑步节奏,七、八个小时了,反而不知疲倦。享受着山间秋色,体会着身体微微累带来的快意,心中充满感恩和幸福。独跑却不孤独,前面有人跑过,后面有人跑来,中间还有补给站。
比起前半程,赛道更多的山间小道,“之”子上坡或下坡。第四十三英里处,赛道在林间陡下坡,急转弯,突然看到阴暗的小道边,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妇人,坐在一把折叠椅上,显然在这里很久了。看到我,立刻说,“小心,前面下坡有坑坑洼洼。”我一面道谢,一面觉得奇怪,山道上坑坑洼洼不是很正常吗,她为什么坐在那里?跑了几十米后,才意识到她的良苦用心,这里的几个坑是暗坑,长着草,加之下坡速度快,如果没有她的提醒,很可能就一脚踩空跌跤。
最后一个补给站在第四十七英里,离终点只剩三英里,我本打算喝几口水赶快离开,一鼓作气到终点。意外看到犀牛在,不慌不忙吃着补给站的零食。我也跟着抓了两块土豆片,看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早听闻犀牛跑步很佛系。据说她的首马加州大苏尔马,跟一帮朋友嘻嘻哈哈,边跑边不时停下来摆拍。大苏尔马以风景美、赛道难著名,去跑的人确实打酱油诸多。犀牛既佛系又牛气的是,过了二十英里后,她看看手表,咦,如果现在开始认真跑,还可以BQ耶。她就这样首马在艰难的赛道上嘻嘻哈哈一不小心BQ了。几个月后的费城马拉松,她轻松跑出三小时十八分的靓丽成绩。别说跑得六亲不认,就是跑得七窍生烟,我也跑不出这样的成绩。
“别吃了,只剩三英里,我们快跑吧。”我一边催着犀牛,一边顾自跑起来。回头看见她跟上来了,才放心。
赛道上的跑友们真是非常友好,我超人时,被超的人总是真诚热情地为我加油,鼓励我。在完美的陌生人们的赞美鼓励下,在一片欢呼的掌声中,我跳跃着跨过五十英里终点线,九小时五十分钟。没有熊山冲线时的激动和矫情。一场超级享受的与山共舞结束了,意犹未尽。
在终点休息处,我正端着满满一盘吃食,不经意听到扬声器里喊着“冷泉港”,那不是我的小镇吗?我赶紧站起来,然后就听到喊我的名字。我急忙走出去,拿着话筒的人告诉我,我得了第一名。
“什么第一名?”我双手托着满满一盘食物,一片懵懂。
“年龄组第一名。”
真是让人跌破眼镜。去年我的年龄组前三名都是八个多小时,我今天跑了快十个小时,竟然得了第一名。老虎们都干什么去了?
得了第一名的猴子自然高高兴兴去领奖,奖品是一瓶枫糖浆。犀牛年龄组第二名,也是一瓶枫糖浆。苗大哥年龄组第三名,还是一瓶枫糖浆。我们三人,每人举着一瓶枫糖浆,荣耀就跟举着金牌、银牌和铜牌一样,在佛蒙特美丽的秋色里,坐在刚收割的草垛上,笑得如向日葵般灿烂。
后记:
一个星期后,跟我哥哥一起吃饭,我妈妈骄傲地告诉他,我在上周的跑步比赛中得了第一名。
我哥问,“奖金多少?”
我答,“一瓶枫糖浆。”又补了一句,“佛蒙特特产。”
“一瓶枫糖浆值多少钱?” 我哥再问。
一瓶枫糖浆值多少钱?天,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它相当于我的金牌。“可能四、五块钱吧。”跟不跑步的人把天聊死了。
事后跟跑群的人吐槽,小娘说,“还有没拿到枫糖浆的呢,还有一辈子拿不到枫糖浆的呢。”
跑步跟枫糖浆无关,懂者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