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登顶半脊峰遭遇冰崩,是一种什么体验?
去攀登5430米的半脊峰,是临时的决定。
看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徒手攀岩》时,我被Alex对攀岩的热忱深深感动。他对攀岩的偏执追求,让我看到了生命中最令我感动的东西——对“不可能”的抗争。
在看完Alex的自传《孤身绝壁》后,我对攀岩技术产生了一定兴趣。但臂力弱鸡的我,深知这辈子都不可能奢望正儿八经的攀岩(攀岩馆里随便玩玩的不算)。正巧,我又得知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拥有7500米以下的雪山中最漂亮的冰川。登山与攀岩在技术上有一定的重合,再加上想亲眼看看雀儿山的冰川,让我产生了登山的兴趣。
于是,这几个月本没有出行计划的我,临时决定去攀登入门级技术雪山——海拔5430米的半脊峰,为之后的雀儿山之行热身和做准备。
出发前,因为要研究装备、买东西、配置食物等,把我这个极其厌恶购物的人搞得心烦意乱。直到临行前一晚,我才终于理完了包。但悬着的心并没有落下,因为领队在群里说,由于C2营地有落石危险,我们可能要从C1营地直接冲顶,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半夜1点就要出发,攀爬大约10小时后登顶,再下撤回到C1。这样的长途马拉松,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好累。但既然已经报名,也只好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服从领队的安排,随机应变。
注:本文部分配图来自于同行队友蚊子、阿辉、小鹿、令狐、杨大哥
大本营的生活
虽然我担心天气不好,担心C1直接冲顶会很疲惫,但出发的诱惑总是大于这些杂七杂八的焦虑。从成都出发的那天,由于要避开都江堰的交通管制,我们半夜5点就驱车离开,到达理县时才8点多。在毕棚沟沟口百无聊赖地等待了两个小时协作后,我们坐上了景区的环保车。下午一点多,我们到达了位于毕棚沟景区内、海拔3700米的上海子——半脊峰大本营。
天气并不理想,时而雨、时而阴,几乎见不到太阳的踪影,就连近处的山峰,都笼罩在云雾之中。除了聊天、嗑瓜子之外,我们无事可做。好在营地有很大的营地帐可以坐着聊天,有很大的像蒙古包一样的六人帐可以休息睡觉,不用像负重徒步时那样,只能蜷缩在自己的小帐篷里。走上五分钟,就有景区的公共卫生间可以洗漱和上厕所,边上就有小卖部和充电插头。这样的大本营生活,实在算得上非常舒适。
晚饭后一个多小时,领队让我们测血氧饱和度,检测身体在高海拔的适应情况。普通人在平原的血氧饱和度是98%,上了高原之后随着海拔升高依次递减。我们全队的血氧饱和度数据都在85%以上,状态都很不错,但我那96%的数据还是令人一惊。
睡下后,雨滴不停地拍打帐篷。因为一天都很闲、没消耗什么精力,所以我没什么睡意。除了看看kindle里的电子书之外,就是怀念那些在不同的山里扎营的日子。
每个热爱户外的人,大约都有不同的理由。对我来说,我尤其喜欢户外生活的简单和纯粹。我喜欢没有信号和电的日子,喜欢伴着风声和雨声入眠,喜欢被满天繁星包围,喜欢最纯粹的身体远行和精神建设。
登山技术培训
第二天按照计划,是海拔适应的一天。雨下得很大,天气完全不见转晴的迹象,令人担忧。上午十点,领队为我们分发技术装备,包括安全帽、冰爪、安全带、冰镐、高山靴、上升器等。
领队为我们讲解安全带的穿法,如何在攀爬时使用上升器和主锁,如何使用八字锁下降,如何使用冰镐进行滑坠制动,头盔如何佩戴,如何穿冰爪等。玩攀岩的队友令狐时不时还会提一些专业问题、给一些专业解答,让我这个外围攀岩爱好者学习得特别兴奋。
可兴奋劲没持续多久,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大本营的生活,除了偶尔接受一下技术培训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吃饭和睡觉。下午,我们实在无聊,就去毕棚沟景区的盘羊湖步行了8公里,作为明天出发前的热身。
大本营到C1:3700米-4400米
终于到了正经出发的日子。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七点多,大家起床开始收包,收完东西后我一拎包,也不算轻,大概有个20-25斤左右。
雨停了,一直隐匿在云雾里的山峰终于露出了点真容,天空也出现了一抹蓝色,这让人信心倍增。我们沿着森林里的陡坡向上,大约在爬升了三百米之后,坡才逐渐变缓。
在海拔4000米的一片树林中简单吃了路粮后,我们继续向海拔4400米的C1营地进发。路变成了高山草甸间的缓上坡,非常好走。我走在队伍的第一个,节奏完全在舒适范围之内。正当我准备卸包休息一下后再爬上最后一个山头到达C1时,突然感到一阵血流,不好的预感袭来,我找了块大石头,躲到后面一看,果然是大姨妈来了……
我的大姨妈总是这么不体谅我,在高考前来、在走乌孙古道前来、在走EBC时来……如今又在冲顶雪山的前一天来。她好像总是在考验我的极限,给我的“取经之路”设置各种障碍。但好在,这么多坑爹的经历,早就让我练就了铁打的心态,我甚至感觉身体状态很不错,体能应该不至于受到影响。
重新背上包、爬上C1营地后,天气转晴。我卸下包,脱下登山鞋,伸展脚趾。太阳暖暖地晒着背部,云雾在山间飘荡,这是进山以来,天气最好的时刻。我拿上八爪鱼三脚架,去一块大石头上拍延时视频。要说这个云海有多漂亮,自然是谈不上,甚至客观来说,它连武功山的云海都不如,更别提牛背山、峨眉山这些专门看云海的地点。但这毕竟是我们进山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沿途都没有下雨,到了营地竟然还有风景可看,我已经不敢奢求太多。
回到营地帐时,有的队友有轻微的高原反应,有的爬了一天、略显疲惫。我倒是精神百倍,一会去溪边洗脸,一会又出去拍摄云海。快夕阳时,云弥漫上来,迅速笼罩山脉,很快,营地的能见度就变得很低了。
等我饥肠辘辘地回到帐篷时,桌上已经放了三个菜——土豆烧鸡、牛肉萝卜汤、炒西葫芦。领队端来用高压锅压得非常软糯的米饭,过一会儿,又端来了一个青椒炒肉。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对味道连连赞叹的同时,又时刻提醒自己:初上高原,不要吃撑,以免高反。
饭后,领队问我们今天状态如何。我们在黑暗的帐篷里,分享今天徒步的感受,总结经验,从七点半聊到快10点。
睡前,是惯常的测血氧环节,在海拔4400米的C1营地,大家的血氧都是正常范围内的七八十,只有我依旧高达91。不过,虽然去过高原无数次,从没有高反过,但我这个平时自由散漫的人,对待高原徒步依然比较谨慎,严格地规划体力和时间,该睡觉就睡觉,该吃饭就吃饭,该休息就休息,一点也不会大意。充分认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规划好作息和饮食,循序渐进,片刻不大意,在我看来非常重要。毕竟高原的任何闪失,都可能酿成严重的后果。
C1到低C2:4400米-4760米
早上醒来,吃了面条后,开始下大雨。我们坐在帐篷里,等到雨停才出发。这天的任务是爬上一个碎石坡,大约上升不到400米之后,到没有落石风险的低C2扎营。
天气时阴时雨,但万幸的是,雨一直没有下大。我走在队伍的第一个,路比我想象得好走。但快到低C2时,我走错了路,只能自己在大石头上横切,回到正常道路。横切一结束,我就看到了黄色的高山帐篷。才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到了低C2营地。
营地建在一片大石头坡下方,只有不多的几块平地用来搭建帐篷。营地四周被大雾笼罩,能见度很低。等协作扎完帐篷,我们就赶紧钻进去躲雨。
一个高山帐篷睡三个人,比之前两个营地都拥挤了很多,我们只能一个一个进去理包。理完之后才下午一点半,我们三个坐在帐篷里吃肉罐头和干粮。吃完饭,同帐的医生小鹿展示了她带来的用于治疗高山肺水肿的地塞米松针剂和各种药品,有了医生的加持,我们全队都特别安心。
午睡了一会后,紫外线的温暖重新透过云层照到帐篷上。下午四点半,我起床出去,拿了点队友阿辉一路背上来的薯片,在远处的大石头上找了会信号。这时,领队和协作正在煮面。晚饭是用泡面汤煮的宽面,配了香肠和白菜。在能见度极低、又有点冷的低C2营地,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神清气爽,寒意全无。
睡前,领队来帐篷里测血氧。低C2营地海拔大约4760米,我的血氧含量90,其他队友都是七八十,没有人高反不适,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就等着明天凌晨2点起床、3点冲顶的最后冲刺了。
由于体力消耗不大,下午又睡过一会,再加上三人帐有点热,晚上我没怎么睡着。
说是凌晨冲顶,但仔细想来,本质上和我半夜起床独自去爬山也差不多。拍风光时,我经常半夜两三点出发,独自在夜空中上升几百米爬到山顶、等待日出。只是,我都会挑选好天气出门,不会冒雨出行。但睡下后,雨又开始拍打帐篷,它会不会在明天出发前适时停下来,谁也不知道。我失去了前几天夜半听雨的闲情逸致,开始感到心乱如麻,隐隐担心冰坡会不会因为这持续一夜的雨而出现什么状况。
冲顶遭遇冰崩
半夜2点,闹钟响起。起床时,下了一夜的雨竟然停了,我们得以在营地喝麦片、吃面包、穿技术装备。虽然起床后的准备时间足足有一个小时,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还是延迟了十五分钟才出发。
领队带的技术镐像两把弯刀,两位协作身后背了许多绳子,我们每个人都穿上了安全带和高山靴,在夜色中,手拿冰镐,正式向山顶进发。
踩着石头一路上升后,有一段非常陡峭的路段,我们抓着事先铺好的路绳,借着手扶冰镐鹤嘴的力,一路爬升,再转过一个弯,到达碎石坡时,领队告诉我们:在这里穿上冰爪。
借着头灯的亮光,所有人分坐在石坡上,开始穿冰爪。领队帮我检查了冰爪,说我系得有点松,重新帮我穿了一次。正当其他队员还在不怎么能站稳的碎石坡上纠结于自己的冰爪时,领队从我面前起身,拿着他的技术镐、背着绳子,走上冰坡开始“修路”。
冰坡大约有50度,看上去很陡。领队一路向上,开始打锚点。我正在思考着等会爬冰坡我要走在队伍前列还是中间时,协作说可以上了。纵观四周,似乎只有我完全准备好了,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第一个走上了冰坡。
有了冰爪的加持,再加上我昨天傍晚提前穿上了领队分发的高山靴进行适应,走起路来倒是很稳。协作帮我装上上升器、扣好主锁,我就开始拿着冰镐爬升了。上升器只能单向拉动,在上升过程中,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每过一个锚点,我就需要把主锁和上升器扣到前方的绳子上,然后继续爬升。
身后的队友似乎还没有跟上来,前方的领队已经到了冰坡顶端,我独自在夜色中爬升。在陡峭的冰坡上,无论是抓着上升器的左手、撑着冰镐的右手、还是穿着笨重登山靴和冰爪的腿,都要发力。我全神贯注地爬升,没空东想西想。穿着冰爪走冰坡非常稳健,再加上有安全带作为保护,我没什么后顾之忧。经过几次操练,过锚点也越来越熟练,我扑哧扑哧兴奋地攀爬,毕竟来玩登山,期盼的不就是这些攀冰的过程吗?!
我琢磨着先到顶端给队友们拍照,等下降时,可以在清晨的微光下,让队友给我拍照。我就这么一边全身发力攀爬,一边美滋滋地幻想登顶。等我爬到这段绳索的顶端时,领队正在准备继续去“修”下一段路。我转过身,想为下面的队友拍照。领队告诫我主锁要挂好、脚一定要踩稳。我把冰爪扎在冰里,面对着正在攀爬的队友,在斜坡上艰难坐下,拿出手机。
刚按了两下快门,背后突然就有几阵类似轻微打雷的响声。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领队又重新出现在我旁边,手颤抖地想取掉我那挂在绳索上的主锁。但他刚刚碰到主锁、打算按开时,又犹豫地缩回了手。这时,队友蚊子刚刚爬上来,叫我用头灯照上面、看看情况,但我没听清。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领队突然大喊“撤撤撤”!
领队叫我把冰镐挂在腰侧,双手抓着绳子向下挪动。我一脸懵逼、脑子里还在想着“下撤不是要用八字锁嘛”的时候,队伍已经在以很快的速度向下挪动了。我听到领队说了句“这情况还上什么上”,这才意识到大概是上方出现了落石或者冰崩的情况。总之,我用很大的力气紧紧抓住绳子、向下挪动,尽量追上大家。
回到穿冰爪的碎石坡上后,我刚脱下冰爪,还没来得及装包,领队就拿起我的冰爪,抓起我的手,带我在碎石坡上一路小跑。我的手在上升时需要靠冰镐借力、下降时又需要紧紧抓住绳子,导致这时突然感到双手失去了力气。但领队顾不得那么多,逃命般地抓着我向下走,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脚下的石头,就被一路拽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大脚趾的角度不对,一下子扭到了,指甲盖特别疼。等我精疲力尽时,我们才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喝了点水、稍作休息后,继续快速下撤。
回到低C2营地时,距离我们出发已经过去了3个小时。大家一番交流后,我才知道,原来刚刚在冰坡上听到的是确实是冰崩的声音。有几个正在向上爬的队友,甚至看到了拳头大小的冰块也不知道石块从绳索的另一边滚落。队友阿辉在回到穿冰爪的碎石坡、解除了安全绳之后,甚至因为一个没站稳,还向下滑坠了四五米。这些天每天下雨,再加上气温不够低,冰川情况不稳定,可能是造成冰崩的原因。总之,我的第一次雪山冲顶,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站在营地向上望去,那个我们攀爬过的冰坡,终于从云雾中露出了真容。坡看上去确实挺陡,而落石,应该是从冰坡尽头的平台掉下去的。
不过,无论徒步还是登山,安全总是第一,探险不是冒险,没什么值得遗憾的,至少我们还爬了一段冰坡,总比颗粒无收要好一点。我们回帐篷收拾包后,开始下撤。
我在冰坡上爬得最高,导致下撤距离也最远,再加上臂力弱鸡,刚开始下撤时,我明显感到手臂使不上力。天空时而飘一些雨水,有的下山路泥泞湿滑,很难下脚,从C1下撤到大本营的路上,我大概摔了四五跤,冲锋裤被划了两道小口子,膝盖以下全是泥。
每次走这种恶心的下坡路时,我都会产生“以后再也不徒步了”的念头,但这样的念头又总是会很快消退。
当回到大本营、买到可乐、坐上回成都的汽车时,山里的生活又会重新回到脑海里。我们一队人在车上交流着遭遇冰崩时每个人的处境和心情,庆幸那天晚出发了一刻钟、穿冰爪又耽误了十几分钟,才得以没有在冰坡顶端的小平台上与冰崩正面相逢。
看到落石或落冰的队友都心有余悸,表示要严肃考虑是否继续登山。但出山才没几天,大家看到了别的队伍雀儿山登顶的图,立马又开始心痒,纷纷表示要恢复锻炼,明年再战雀儿山。
安全出山后回想起来,那个兵荒马乱的十几分钟,以及在山里漫长的、远离尘世的时光,又何尝不是一段耐人回味的记忆呢?出山后,虽然大腿因为长下坡而酸胀了两天,但我很快就忘记了下坡的艰难,身体的劳累也迅速恢复,我期盼再次回到山里,再次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冲顶,再次攀爬陡峭的冰坡,再次体验户外生活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有时会想,户外运动的魅力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可以吸引人们前赴后继?我或许说得出很多具体的理由,比如令人专注,让人放空,令人感受到世界的宏大和个人的渺小,让人在极限状态下认知自己的身体、体会自己的呼吸、放大自己的感受力……
但说到底,热爱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虽然事后我可以用理性去归纳总结,但说到底,热爱一件事,就像爱情一样,是感性的、冲动的、无法言说而又妙不可言的。这种浓烈的感觉,可以让人忘却痛苦的跋涉和失败的结局,重新收拾行囊,向着下一站继续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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