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魔方的小孩
大概四年前的时候,我家小孩迷上了速翻魔方这么个玩意儿。我周末清晨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隔壁房间喀啦喀啦的声音,好像谁在旧式打字机上写信。这活动的标准照是:面前一个计时器,一个ipad上黑屏显示着每次完成后再随机打乱的步骤。他就坐在小桌子前,翻好,记录时间,打乱,再翻好,再记录时间,再打乱...... 一个在我看来非常枯燥的重复运动,他能一坐就一个多钟头,有一段时间,一天能花两三个小时在上面。
我虽然被人笑话成亚裔虎妈逼孩子练琴,但是碰到他真心着迷的事情,都尽量让他随心去做,不想去打断他,哪怕是一些看不出任何“用处”的活动,哪怕占用了为娘最心疼的练琴时间,也都咬咬牙忍了。在我看来,一个人能长时间专注于某事,就是人生的宝藏。小时候他有一段迷恋用橡皮筋编手链,结果我们家有几千根彩色橡皮筋在墙角,桌子底下,枕头下,被子里...... 那时他也是一编就好几个小时,所有的编法都是找朋友和上网自学来的,一会儿编出个新花样送给这人送给那人,也送了我一条黄黑相间的,颜色采用的是钢人橄榄球队色,据说花样是最为繁复的一个,洛可可。
速翻魔方靠的主要是记忆,空间判断和超前观看,手上的功夫倒是次要的。如今的翻法都是电脑算出来的,隔段时间还会出来新翻法,有可能会减少步骤进一步缩短时间。所以翻魔方也有点像当码农,随时都得学新算法,不然就落伍了。翻法是他自个儿上网学的,没人指点,不需要督促,而且为了翻得更快一点而自强不息,兴趣着实是最好的老师。他刚开始入坑的时候,我还有点不屑,说背下来的算什么本事,自己想出来怎么翻,这才叫本事。当年你外公上英语班,美国外教带了个魔方去,班里学生都没见过这玩意,轮番带回家玩,有些人翻出一面,有些人翻出一层,轮到你外公时,他一晚上没睡,愣是把六面全翻出来了。孩子就老老实实地承认不如外公,但还是继续玩他的速翻,并且还想拖我下水。然而我看了一眼口诀表,对着第一步的色块方位就晕了头,什么都记不住。原来家族智商的谷底在本小姐这儿。
翻魔方的小孩们有个自己的松散的组织,叫世界魔方协会。这组织基本只在网上存在,有一个网页,上面不断更新世界各地最新的比赛信息和个人记录,每个人只要参加一次地方的比赛,他的个人记录就登入这个网站,然后就可以查看世界大排名,国家内排名,美国的还可以看州内排名,等等。比赛的地理分布很不均衡,我们碰巧住在一个强手如云的地区,所以每年附近都有好几次比赛。有个世界排名靠前的孩子就在旁边的高中上学,他就每年借自己的高中餐厅主办两场比赛,我们也顺便沾光。有时候我们也开车三小时去隔壁州参加比赛,我顺便看朋友。每当这种时候,大家都跟过节一样。
他第一次参赛是在中国深圳。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深圳,租了辆车高速路开过去,两旁郁郁葱葱的植被,跟美国没啥两样。下了高速两分钟就到比赛场地——深圳职业技术学校,中午在学校门外的小店里吃了碗面,下午比赛完又从高速直接离开,所以至今我连深圳城啥样都不知道。小孩平时见生人挺害羞,但是到了魔方比赛场,立马如鱼得水,跟来自广东省各地以及对面如今提都不能提的弹丸岛屿的小孩们打成一片,互相交流魔方种类和新算法。比赛场地就是一间大教室,组织者和服务人员全都是志愿的,也全都是参赛者,没有任何职业人员,没有任何人从中拿到报酬。但是组织得非常高效有序,一部分人做裁判计时,一部分人负责按程序打乱魔方,还有一部分人负责计入成绩,更新非常快,选手在每轮自己完成后的十几分钟内就会在网上查到自己的成绩和此刻的排名,大概也能估出能否进入下一轮。志愿者自己要参赛时,就由底下的参赛群众上去顶替服务。
所有地方性的比赛都是由选手自发组织的,所有的选手都是业余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干净最纯粹最有奥林匹克精神的比赛,选手们互相都是朋友(老朋友或新交的朋友),交流经验心得,有相互敬佩却少见(我还没见过)嫉妒,没有黑幕,没翻好的人都只自己懊恼,从来没人抱怨比赛不公,也没人为此吃药。哪怕是全国大赛,洲陆大赛和世界大赛,名义上是世界魔方协会组织的,也有少量商业赞助,有少量拿报酬的组织者来协调安排租场地等事宜,事实上会场上的所有裁判,打乱魔方和计入成绩的服务人员仍然是参赛者们自己,人手不够时就一个广播呼唤一嗓子就行了。给魔方比赛赞助的就是一家卖魔方的美国公司和中国几家魔方生产厂家。除了给比赛一点钱,他们也赞助世界排名最靠前的几个选手去世界各地参赛,给各国排名靠前的选手免费提供最新的魔方。全世界可能有十几万人翻魔方,和足球和奥运会不同,不翻魔方的人也不会看魔方比赛,所以这个生意能维持但做不了多大,这点保证了比赛能够继续干净下去。魔方比赛还特别“民主”和“草根”,不管什么级别和范围的比赛,报名只按先后顺序不按成绩接收,报满为止,谁想参赛都可以,成绩不好的只是在现场第一轮会被刷下而已,但还可以到处游逛结交朋友观摩高手。我家小孩第一次参加全美大赛时,拿着一张纸到处找人,把所有他崇拜的高手的签名集了个遍。
翻魔方的人年龄集中于13-25岁之间,有少量13岁以下的,男孩占绝对多数,(但是在中国是个例外,男女比例相当)。我第一次看比赛现场时,忍不住笑了,一屋子的小nerds!全都是tech类型的,但是又忍不住喜欢他们:做事大多非常干脆,说话单刀直入,人又很随意友好,哪怕就看他们的网页都会喜欢,页面设计非常简洁清晰,色彩选择,排版,字号的大小和位置等等都恰到好处,重要信息一目了然,多余的花哨一概没有,也绝对没有广告,而且网页下载速度特别快。不愧是tech nerds们写的码!
入坑后我才知道,魔方可不仅3x3一种,还有2x2, 4x4, 5x5, 6x6, 7x7, 还有什么Skewb,Square-1, clock,Megaminx,Pyraminx等等各种奇形怪状的,参赛的小孩们很多都背着一书包的魔方过去,书桌上一字排开,拉链吱啦一打开,简直像开博览会。比赛项目就更多了,除了普通的双手计速的各种型号的魔方外,还有3x3单手(甚至3x3用脚),3x3, 4x4, 5x5 盲翻,甚至还有多个魔方的盲翻(Multi-blind),就是一口气看多个打乱的魔方,然后遮住眼睛争取把每个都翻出来。别的比赛都是计时看谁最短,多盲翻则是计数看能翻对多少个。你们猜世界纪录是多少?看了五十二个,翻对50个!!!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个物种的。
孩子在多年前参加的一个音乐夏令营上认识了一个拉小提琴的男孩,前年竟然在魔方比赛上碰到。这个男孩近两年内专攻盲翻,很快成了4x4,5x5世界记录保存者,而且不断地打破自己的记录,而且在多盲翻项目上也是紧跟世界记录。孩子以前总吹嘘自己是拉小提琴的小孩里魔方翻得最好的兼翻魔方的小孩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于是去年我开玩笑说,得,前者你当不上了,不过大概后者还行。结果话说完没几个月,去了个音乐夏令营,碰上个小提琴天才也翻魔方。我说,完了,现在翻魔方的小孩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也当不上啦!哈哈哈!
翻魔方是个很“没用”的活动,然而唯其没用,才凸显其可爱。孩子能够孜孜不倦地为此持续努力好几年,从全世界排名一万八千之外慢慢奋斗到前二百,没有任何名誉与物质奖励,考大学不能加分,(他乐队里有个一切以上大学加分为指南的华裔小孩特别强调自己下国际象棋"is good for college application"而翻魔方"doesn't help college application“),就纯粹从这活动本身得到乐趣,就为这一点我就很开心。我是多希望音乐在这世界上也能退回到这种彻底没用的境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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