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人的诞生:关于纸片人的历史研究报告
很多年里,我从未亲眼见过任何纸片人,但我总能在过去的流言家那里听闻关于他们的事。首先,他们没办法生育,因为纸片人实在是太瘦弱了,他们几乎没有力气拥抱在一起。纸片人需要进食,就像正常人那样,有的甚至吃得更多,但是事物被吞进他们的肚子后,一声不响,并不为他们的身体增加一克肌肉和脂肪,更不用说坚硬的牙齿和骨头了。纸片人也像纸张一样,具有容易焚烧的特质,打歪主意的人只需要一个打火机,他们就会变成烟尘,而没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可以留下。当然,最令人悲哀的是,一旦成为纸片人,他们就也再也没办法成为正常人了。
大概是因为这些原因,在当代社会,你很难再看见有纸片人出没了。有人说,纸片人已经完全灭绝,也有很少一部分人说,纸片人并未完全消失,但是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处。当然,绝大多数人已经不知道纸片人的存在了。在历史上,纸片人总是成批成批地出现,他们会因为神秘原因而集体消失,又在某个历史时段大批重现。有人说,倘若历史从未被分成段落,那么纸片人的历史就从来没有中断过。但是在进行严谨的历史研究时,第一步便是要驳斥此类文字游戏,因为尚未有任何文字记载表明历史上曾经存在纸片人,关于纸片人的一切,都靠流言家的口耳相传,它难以支撑起任何文字游戏的念头。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我的爷爷就曾是一位纸片人。但清晰记得的是,死去的他像正常尸体那样腐烂变质,整个灵堂上散发出福尔马林与隐约的臭气。而我的父亲,一位正在南部山区村庄里养鸡的老人,他的记忆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模糊不清,说话也语无伦次。每当我有意无意表达出纸片人的历史的好奇,他总是在第三个字就停下来,并开始循环讲述他和母亲的爱情故事。到现在,他几乎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我一度也对纸片人的故事产生怀疑,但是现在,我坚信不疑地站在这里。因为我曾目睹纸片人,并与它开始了亲密的交谈。十分抱歉的是,我仍将采用流言家的方式展现我的研究成果,因为那位纸片人现在已经难觅踪迹了,除非我能回到去年春天,偶然打开父辈用一把坏掉的锁锁住的柜子的那个上午——
我打开一本旧日历,就在五月和六月之间,颤颤巍巍走出了一个人。
诸位请注意,这并非我信口开河。我现在还记得眼前的那个人,通体是薄薄的纸张。(大概是被某个冒失鬼胡乱折叠起来,塞进了这本日历里。)数次南方的潮湿过后,褶皱处要显著地更黄一些。春日新鲜的阳光让他感受到光,眉头紧蹙,一双眼睛被挤压成两粒黑豆,眉毛则直接越过褶皱,紧紧地挨着那黑豆。他的四肢像快要折断的枯草,被胶水粘在日历的铜版纸上,一丝一毫动弹得不得。突然,窗外吹来一点风,他的身体便被吹动了,有了生命的意味。先是腰部与“四日”处微小的缝隙,风从这儿钻了进去,躯干轻微地左右晃动,在他的脖颈处,钢笔勾勒的一处突起缓慢震动着,从它隐忍地喘气声中又诞生了沉闷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他的身体也开始了剧烈的扭动,除了他的四肢依然无法从日历上挣脱,整个人几乎要站了起来。从他的后背爬出一只白蚁,它发现你自己长久的藏身之所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动。
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惊讶不已,但我依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张人形的纸片就是传说中的纸片人,我不知道,但是他已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在裤腿上拍了拍指间的灰尘,准备蹲下身去细细观察他的挣扎,并打算适时用食指帮他一把。
“你干嘛!”他冲我大喊,全身边缘剧烈颤抖。他的面部,也因此撕裂开了一个小口。不过好在凭借这一股怒气,它四肢像是脱离了锈蚀已久的机关。我看着纸片人,睡眼惺忪的脸上,眉毛变得粗而黑,眉尾翘向上方,纸张空白处也多出了几道细细的皱纹。显而易见,现在他已经完全摆脱了那过期的日历,可以独自站起来了。只不过现在还缺少一点力气。
我告诉他:“我只是想帮你一把,没有别的意思。”
他正色道:“其实,我是完全可以站起来的。只不过我才醒来,没有让自己清醒一点。现在好了,因为你的惊吓,我已经完全醒了过来。”
听见这话,我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半插在我的裤兜里。我斜倚在发现日历的那张写字台上,远远地观察这纸片人。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对我你没什么理由好生气的。如果要打一架的话,你根本打不过我。”
讲话的间隙,纸片人的身体已经完全舒张开。他用自己纤细的双手将自己躯干和大腿处的折痕一点一点捋平,又把四肢的端点折成结实的三角漏斗。借着折出来的手脚,他攀缘落地钟突出的布满铜绿的枝叶,让身体垂直于地面,这时可以确认,他大概一米七高,只不过身材有些过于纤瘦,把躯干全部卷起来,也不过我的手指那样粗——他因此可以被叠放进一份五十厘米见方的日历里。在身边人里,我也只不过是最的普通身材,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瘦弱,因为我的手臂只有十三四岁刚发育的男孩一般粗细,拳头握紧在视觉上也对他人构不成威胁。但是面对这一个纸片人,我的武力绰绰有余,撂倒他太容易了。
我体内关于纸片人的传说被唤醒了,就像电容里的电荷逃逸出来,穿过我的身体。我意识到作为一个研究者,我必摆脱孩童的稚气,放弃意气用事的念头,带着格物致知的精神观察纸片人。我当然下不去手。
纸片人的情绪也开始缓和了:“你并非要放纵你好斗的天性,你显然像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多年来有许多盗贼曾经打开过日历,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我。”
我的确充满好奇心,但这并不能说明那些盗贼没有好奇心。起码,他们曾对这所破落宅子里的财物感兴趣。他们只不过不像我一样,对纸片人的历史感兴趣。显而易见,纸片人是寂寞的,无论有没有盗贼,或者盗贼是否曾忽略了他,常年住在一个陈年旧历之间总是让人感到郁闷。纸片人似乎想好了与关注者的台词:“你想知道我是怎样变成这样的,对吗?”
我说:“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相信纸片人的存在了,人们已经不再相信他们见不到的东西。这是产生兴趣的基本前提。”
纸片人没有理会我的话,他说:“关于我的历史,实际上是很简单的。我把它写在我的身体上,你可以凑近一点来看。“这是一个人的史书,纸片人的历史就是自己的身体,所有研究成果也将写在身体上。”
我循声望去,在他撒满阳光的身体细部,隐隐绰绰布满着花纹,但藏在阴影里的,这些花纹却分明是细密的伤痕。组成这些花纹的是一些看不懂的字符。
纸片人沉静地告诉我:“你是看不懂这些字符的,准确地说,我自己也看不懂。记录永远为不等待一个语言专家破译这一套密码,我记录只是为了告诉自己还在记录。”
我告诉他:“这永远不能被称之为一种史学研究。不过我对你很感兴趣,你的出现在当今学界十分重要。”
我们不欢而散。后来,我曾经去见过他几次,并给他带去一些吃的,有时也带上纸笔去作一些记录。但是这没有阻挡一个结果——他在某一次探望的间隙散落成碎片,或许是因为夜晚看不见的火,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因为其他任何原因,他散落在日历里了,我像他所说的盗贼一样,再也找不到他。在三月和四月之间,十月和十一月之间,都有他的碎片。我这时想起那些写在他身体上的神秘符号,或许我还可以凭借记忆写下一些,还有他如何从日历里走出,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他的破碎总是使现在在作报告的我惶恐不安,总怕错过了我和他短暂而无序的故事的任何一刻。我尝试给纸片人的历史找出一些规律,做出一些结论,但是我失败了。我仍然使纸片人回归流言。我在这里所做的是一个屈辱的报告。它将永远屈辱,哪怕我请求各位的帮忙——拼凑它将是一种不可能的工作,即使是在座各位同仁,也不可能有完成这项工作的哪怕万分之一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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