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好着呢
我也觉得人生是一场梦,是一片树林在夕阳中。——司屠
一棵树,体格庞大,耸立在公路对面,叶子脱光了,干枯的树杈相互交错着。宽阔的公路上车来车往。树后面的一家家洗车店和饭店,在苍白冬日的照耀下,也如同荒败了一样。
他和另外一对情侣在加气站的出口处等着。女的搂着男的的脖子,亲昵地说着话。她的脸白得过分,大概施了厚厚一层粉。她慢慢地左右摇晃身体,一双黑色高跟皮靴交替踩在地上。她穿的是那种宽松、带中缝、裤脚收窄了的七分料子裤,裤子下面露出光滑的黑色袜子。
他们乘坐的那辆白色出租车开出来了,三个人上车,他坐前面,车向右拐,驶上了通往县里的公路。窗外的田野朝身后掠去。被隔离带分开的公路另一侧,一辆辆卡车与他们迎面而过。无线电里连续响着调度室传来的声音。一切显得一成不变,死气沉沉。
司机戴着一副《黑客帝国》中基努·李维斯戴的那种墨镜,右耳里塞着一只蓝牙耳机,一撇小胡子与这些带未来感的装饰物极不搭调。
他察觉到他在盯着他看,说:
“小伙,你到哪儿?”
“职中门口。”
“新职中门口还是老职中门口?”
“啊?”
“新职中门口还是老职中门口?”
“嗯……”他思考了一会儿,说:“老职中门口。”
司机回过头去看了眼。
“你们两个呢?”
“御沁园东门,”女的懒懒地说。
司机遵照他的要求,将他搁在职业中学对面的建设银行门口。他盯着两个女中学生从他身旁经过,拿出手机,给他的表弟打电话。女中学生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闪到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车的后面。
电话通了。
“琦琦,你在哪?”李斌说。“我到了。”
他穿过建设银行旁边的小区门洞,左转,绿色铁楼门开着,从楼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刺耳的电钻声,他走了进去。
越往上,声音越响。两根七八米长的铁管,锈迹斑斑的,从楼梯扶手的空当穿过去,斜着起在三、四层楼之间的楼梯上方。暗红色的楼梯扶手覆满了灰尘,这一处那一处,漆皮剥落了,要么翘起来,看上去酥酥的,似乎摸一下就会化作粉末。是舅舅对门正在装修,水管、配件在三、四平米的楼层上堆了一地,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舅舅家的门推开了,王琦从门缝里探出个头。李斌弯下腰,从铁管下面钻过去,跟着王琦进了屋子。
客厅的窗户向北,里面光线很暗。王琦身上只穿了黑色的保暖衣裤。他走入卧室,坐在床沿上穿毛衣和裤子。被子摊在床上,窗帘也还拉着。
王琦晃了晃床头柜上的两个药盒,说:
“感冒了,难受死了,几天都过不去。”
李斌拿起药盒看了眼,一盒阿莫西林,另一盒名字很长,他没仔细看。两盒都用蓝色圆珠笔写了用法用量。他把药盒搁到床头柜上。烟灰缸里堆满了卫生纸,上面吐着痰。
“去医院看了?”
“在一家诊所看的,天天打针,过一会儿我先去打针。”
李斌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户许久没有清洗,白蒙蒙的。隔了层玻璃,楼下的汽车声和喊叫声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小孩站在土堆上,把一个红气球扔给土堆下面的几个孩子。兰州拉面馆里闪出个人,往门外的垃圾桶里扔一个塑料袋。时间像是凝滞了,行人和车辆,都仿佛身处另一个时空中。
“你稍微等一下,我洗个头。”王琦跺了跺脚,拿起两个药盒走出卧室。
李斌在客厅里一张沙发的扶手上坐下,点起一支烟抽了起来。茶几上搁着一个直径约二十多公分的水晶烟灰缸,里面同样放了好些卫生纸团。王琦从厨房里出来,在李斌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给我发根烟。”
李斌递了一支烟给王琦,王琦将烟点上。他打了个呵欠,将没有拿烟的那只手的手掌摊平,慢慢由下往上揉搓了一下脸。李斌盯着他出神。
“怎么了?”王琦说。
“没事,没事。”李斌摇了摇头,抿起嘴笑了一下。
两个卧室门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只方形白底钟表,红色秒针在玻璃罩里面嗒、嗒走着,声音很小,不留意听几乎听不见。
“给奶奶买什么呀?”王琦又打了个呵欠说。“我昨天去不知道买什么,奶奶什么都吃不成。”
“你昨天买的什么?没有买?”
“没有买。”
“买点……我也不知道,买点什么呢?”
李斌在脑中琢磨着。每次想给舅奶带什么东西都是件麻烦事。他刚才在车上就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他想出来的那几样东西实在太应付了。然而他现在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了。
“买点……棒馍、嘣嘣,再能买什么?山楂卷?”
“那个可以,棒馍、嘣嘣可以,那个她再不能吃,就没有她能吃的了。”
“山楂卷呢?”
“那个……”王琦咂了下嘴说,“那个我不知道,甜的。”
王琦去厨房看水烧开了没有。李斌避开卫生纸,把烟头在烟灰缸的边沿处摁灭。他站起来,左右张望着,慢悠悠地绕沙发转了一圈。二表弟的卧室门开着,太阳穿过阳台,投射在单人床下的木质地板上。床上单铺了一床褥子,没有床单,褥子上放着几个鞋盒和装了衣服的袋子。
他把头伸进厨房门往里看。那也是一个小套间,外面是就餐区,里面靠窗长长一条是做饭的地方。王琦守在电磁炉边上等着茶壶滚。地砖像是很久没有拖了,脏兮兮的,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杂物。红色、白色的透明塑料袋把一个折叠餐桌的正方形桌面挤得满满的。角落里,一个洗衣机上面摞着几件衣服。
茶壶响了,王琦端着茶壶去了卫生间。李斌走到餐桌前,在一个鼓囊囊的白色尼龙袋里面翻了翻。袋子里装着一些苹果,不知放了多久,不是有一块腐烂了,就是脱了水,表皮变得皱巴巴的。还有石榴!大小和颜色都跟苹果差不多,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分辨。他拿起一个石榴,把石榴外面的塑料袋褪下来,就扔在尼龙袋里。
他坐回到沙发上,前倾着身子,把石榴皮掰在烟灰缸里。血红的石榴颗粒露了出来,他剥下些许,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咂过汁的石榴籽,还残存着一点点粉色,被他吐在烟灰缸的卫生纸上。石榴一不小心掉进烟灰缸里,他拣起来,拿到厨台的水龙头下去洗。厨台上乱七八糟地堆了些锅碗瓢盆。银色水槽里,两个盘子斜在一只碗上,等待清洗。
客厅静得出奇,只听得到卫生间里王琦洗头的声音。不时从楼道里传来两根铁管的撞击声,但只是一下,反而加深了午后的静谧。茶几桌面铺着一层软玻璃桌布,上面搁着一个眼镜盒,一瓶吃剩的黄桃罐头,一个白色的纽崔莱药筒。王琦的感冒药搁在茶几一角。一套银色的影音设备靠墙而立,如同守护客厅的机械家神。卫生间正对客厅的墙上,有几件深色外套挂在衣钩上面。廊灯的昏黄光线映射在鞋柜上方的穿衣镜中,穿衣镜旁边钉着一幅红色挂历。
王琦洗好了头,哼着歌从卫生间走出来。他走进卧室,取出吹风机,对着衣柜镜子将他的头发吹干。
两人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车掉了个头,经过建材市场,拐了两次,在一个有着绿色招牌的儿童乐园前面将他们放下,距离不超过起步价。李斌跟在王琦身后,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不远处有一个工地,嗵嗵的撞击声在楼房的水泥骨架中响个不停。
“地方怎么挪到这儿了?”李斌说。
“都挪过来好长时间了,这儿偏僻,没有人查。”
两人走入一个长长的穹形天棚。天棚下方的两排二层建筑被棚顶遮得黑漆漆的,只从尽头的出口处透进一些光来。李斌突然开口道:
“我不进去了啊。”
“咋了?”
李斌叹了口气说:
“我怕你爸又说我一天闲得没事干。”
王琦噗嗤笑了一声说:
“好吧,那你别进去了。”
“你不要跟他说我来了啊。”
王琦走向一家挂着刀削面招牌的小店,掀开枣红色毛毡门帘,钻了进去。店外停着他父亲的那辆棕色途观SUV。李斌继续往前走,在临近天棚出口处等着。
没过多久,一个人影随王琦走出店来。他驼着背立在店门口,擤了一下鼻涕,接着又大咳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咳嗽声叠上回声,在天棚底下变得响亮无比。他一直等到汽车发动,走了起来,才重又掀开门帘,回到店里面去了。
王琦把汽车停在李斌的脚边,李斌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汽车沿原路返回,在职业中学附近的一家诊所前停了下来。王琦让李斌在车里等他,他两分钟就回来。诊所门正对着副驾驶座的车窗,门上方挂着一个绿色的招牌,正中有个红十字。王琦跨出右脚,跃上了店门口的台阶。
李斌摁了摁车窗按钮,没有打开。他把目光投向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身着西服套装,骑着电动自行车从他对面开了过去。他这才注意的后视镜上红绳挂着的吊坠,一个水晶小瓶,里面装了约三分之二的石榴红色液体。
“咱们先去吃点什么吧,”王琦关上车门说。
他们去了一家平陆油泼面馆。王琦没问李斌,直接要了两大碗油泼面和一份凉菜拼盘。服务员端来面汤,王琦用面汤把他的药喝了。
李斌又看着王琦出了神。
“怎么了?”王琦笑着问。
“没事。”
李斌回过神来,用力搓了搓两掌,仿佛想要振奋精神。王琦掏出手机看微信朋友圈,他侧对桌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不断晃动着他那只悬空的脚。
“你对象今天上班?”李斌问。
“不上,今天礼拜天上什么班。”
“哦!”李斌拍了下脑袋。“我忘了。”
王琦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说:
“她那天给你介绍的那女的我觉得不行。”
“怎么了,你觉得那女的爱玩儿?”
“也不是爱玩儿,她不是那种太会玩的。那女的我觉得……”
李斌提起眉来等他说下去。
“太虚伪了,”王琦说。“假眉三道的,你见了你就知道。”
“哦……这样。”
两个人都没有吃完,王琦还剩大半碗没吃就起身去付了帐。
汽车从道路里侧倒出来,长方形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车后面的影像,黄色、绿色的线条模拟着车身和车的倒退方向。
汽车顺着府东街一直朝西开去。看着擦身而过的街景,李斌始终觉得有什么抓着他的心脏。这是一座死城,行人,骑着电动自行车上的人,开车的人,守着店铺的人,都好像被整个时代遗弃了。在府东街和人民路的交叉口,联通营业厅外面围上了一道铁栅栏,玻璃门房和自动升降杆门共同阻拦着非内部车辆的进入,这俨然成了该城居民不具备任何公益心的铁证。
县医院门口的林荫道上,一个男人外套里穿着病号服,正拉紧一支弹弓对准树梢,接着,“嗖”的一声,弹弓惊走了树上的一只麻雀。
“这狗日的胆子挺大的,”王琦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说。
“怎么了?”
“怎么了?这他妈是严管街,你拿个弹弓!警察瞅见了绝对要把他抓进去。”
他怕李斌不信,又补充说:
“你不要小看弹弓,拿弹弓的钢珠打麻雀,能在麻雀身上打个窟窿,肉都能给它打烂了。”
汽车穿过万泉村的拱形村牌,在道路左侧停着的几辆汽车后面停了下来。李斌又跟着王琦走回主干道,穿过挤在人行道口上的小摊贩,往回走了十来米,进入一家超市。
超市里正播放着一曲古典乐。烟柜销售员倦怠地坐在柜台后面,一只手肘拄在柜台上,撑住她的半个脑袋。
嘣嘣就摆在收银台后面的一个促销平台上,一袋里叠着十来个,紧紧地裹在塑封里面。王琦拿起一袋,然后绕平台转了一圈,看到些叫不出名字的零食。也有麻花和烤馒头片,但他担心奶奶可能咬不动。
两人朝超市里面走去,找到蜜饯区,王琦撕了个塑料袋,在软山楂卷和硬山楂卷之间犹豫一番,最终选了硬的。他直觉硬的不像软的那样甜。然后他又看到一种糖浸山楂果,也装了一些。李斌只是在一旁站着,既不拿主意,也不做否定。
一个女销售员在饼干区旁边整理一个货架,李斌走过去,指着饼干区问:
“你这儿饼干有咸的吗?”
女销售员站起来说:
“没有,饼干都是甜的。”
她穿着超市的粉红套装,短裙下面套着一双长筒肉色丝袜。
在饼干区旁边,他们发现另一个散货平台。一个个朝上开口的方形塑料玻璃柜中,盛放着果冻,独立包装的豆干,牛肉还有蘑菇。王琦拿起一种薄脆饼干,看了看包装上的字。
“香葱味,这种咱奶奶能吃,这是咸的。”
李斌也拿起一个看了眼。
“嗯,能吃。”
王琦又撕了个塑料袋,装了一些薄脆饼干。两人拿着山楂和饼干就往收银台去,被刚才那个整理货架的女销售员叫了回来。
“你们两个!来,这儿称一下。”
前面只有一个收银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皮肤白皙。一个老太太买了各式各样一大堆蔬菜,从红色购物筐中拾到收银台上。李斌和王琦跟在她后面。她把腾空的购物筐搁在地上,用脚踢了踢,从李斌双腿一侧踢出购物通道。一个小孩不知道怎么进了禁入区,烟柜售货员让他从围栏下钻出来。
王琦在收银台前面看到了超市的偏门,领着李斌从那里出去。他们的汽车就停在偏门正对面。
汽车朝万泉村里行驶了大约二百米,就看到敬老院的招牌。紫色底的长方形招牌挂在路旁一根电线杆上,上面蒙了厚厚一层尘土。电线杆底下是一大堆垃圾。一个老头弓着背,架着一个像椅子一样、铝合金材质的助行器,在小巷口上缓缓向前挪着。李斌和王琦下车,向小巷里走去。
五、六个老人靠敬老院最北面的两层建筑坐着,也不说话,静静望着来人。李斌远远就看到舅奶,坐在一张矮椅上,翘着二郎腿,两手抱膝。舅奶却没认出他来,直到他走到她脚边,叫了声舅奶,她才惊讶地放开抱着膝盖的手。
“斌斌!”
一旁的老婆婆说:
“是找你的!”
舅奶伸出一只胳膊,要李斌扶她起来。她拾起靠在墙上的一根拐杖,由李斌扶着,向院子西侧一间彩钢板搭建的活动板房走去。王琦就在那间房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帮他们掀开房门上的毡布门帘。
“怎么换到这间了?”李斌问。
“哦,”舅奶说。“前几天搬到这间了。”
她在自己的床上坐下。这张床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并排摆着另一张木质单人床,一床被子叠好后又整齐地在床上摊开。李斌把买的东西搁在舅奶的床上,见王琦已经在另一张床上坐下,于是也靠着他坐了下来。
“这坏蛋,”舅奶晃动着食指指着王琦。“这坏蛋又不给人家干了。”
李斌笑了笑说:
“我知道。”
她翻开他们拎来的塑料袋,拿出山楂卷说:
“这我能吃?你们两个一会儿仍把这拿回去。”
“能吃吧,”王琦说。
“哼,”舅奶闭起眼,仿佛是困了,接着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不能吃。”
她撕开山楂卷袋子,拿出一个山楂卷咬了一口,又连忙把咬下的山楂卷吐进床脚的垃圾桶中。白色的垃圾桶没有铺垃圾袋,桶内外黏着一块块黑颜色的污垢。
“不能吃!”她把剩下的半个山楂卷递给李斌。“给,你把这个吃了。”
她依次从袋子里取出嘣嘣和糖浸山楂,搁在床上,说这两样能吃。最后,她拿起饼干袋子,绷紧了一处往里面看,问那是什么。
“饼干,”王琦说。“咸的,你能吃。”
舅奶说:
“你们两个来,再不要给我拿东西。”
她拉开靠她那边的桌子抽屉。
“瞅,这里面还有多少!”
抽屉里放着好几个装零食的塑料袋。舅奶手探进去,摸出几个山楂果,递给李斌,然后也给王琦拿了几个。山楂果已经开始瘪了,有几个还带着腐伤。她把嘣嘣和糖浸山楂放入抽屉,见没地方了,便把饼干又放回超市袋子中,系上口,搁在床尾靠墙摞着的两个纸箱子上。箱上原本就有几个塑料袋,都装着东西,李斌看到一个袋子外面印着刚才他们去的那家超市的商标和名字。
“一天三顿饭连着,哪有功夫吃这些。”舅奶看向王琦,说:“来时候你妈拿的,我到现在都没有吃完。”
李斌问:
“现在能吃饭了?还便秘吗?”
“好了一段时间,这两天又不行了,我昨天才把药又喝上了。吃是能吃。”
“叫别人给你买的药?”
“不是……有药呢,我来的时候拿的药。”
“你能吃苹果吗?”
“那么凉怎么吃?吃不成。”
“温上一会儿吃。苹果顶事,我便秘的时候老是吃苹果,吃上几个就通了。”
“是?我在家的时候还吃,蒸着吃,在这里麻烦人家谁给你蒸呀?”
王琦扔山楂籽,没扔准,扔在了垃圾桶外面。舅奶把垃圾桶往他们这边踢了踢。
“你和你对象怎么样了?”舅奶问。
“不是对象!”李斌说。“你怎么老说是对象?”
王琦在一旁咯咯地笑。
“联系着呢?”舅奶问。
“哦,偶尔联系着。”
“要常联系!偶尔联系着不行。不敢马虎,斌斌,啊?你要把这个当一回事。还有琦琦,不上班就不上班了,现在最紧要的,是把媳妇娶下。你们两个是要把我愁死才算!”
“不愁,”李斌说。“愁什么?王琦现在都有了。”
舅奶长叹了一口气。
“在公安局上班,”李斌说。
“我知道,”舅奶撇了撇嘴。“我怕人家最后不要他。”
“怎么不要?”
“嫌他穷!怎么不要。”
王琦突然抬高了声音说:
“穷是暂时的!现在穷难道一辈子都穷?”
“哼!”舅奶又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小琦也有了,”李斌说。“前一阵还给我看照片了。”
他拿出手机,想要找出跟小琦的聊天记录,给舅奶看小琦女朋友的照片。
“你不要管人家!”舅奶说。“你先操你的心。”
“我跟你报喜呢嘛!”李斌吃了一嘴灰,又把手机放回裤兜里。
“小琦我不愁,琦琦没娶他反正也不能娶。”
“砰”一声,桌上那台饮水机的指示灯换成了加热模式,接着响起接连不断的烧水声。一台黑色的集成电视机放在饮水机旁边,显示屏里映出窗外行人的影子。电视机顶上搁着一个机顶盒,指示灯都灭着。
“你妈和你爸最近忙得不行?”舅奶对李斌说。
“是吧……”李斌想了想。“咋了,没过来看你?”
“可不是没过来看我!”
“我不知道,我这阵子也没有回村里去。”
舅奶看了会儿李斌,低下头,从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零钱包。那是一个用黑色细布缝作的四边形布包,最中间有一个银色的金属按扣。她打开钱包,把钱取出来在被子上摊开。她吐纳沉重,动作迟缓,仿佛一举一动都要费好一番力气。一块折起的白纸从一张五元钱下面露出来。舅奶拿起白纸,打开向李斌递了过去。
“你替我给你姨打个电话。”
王琦离得近,一把将纸接过去,说:
“你打,我帮你念。”
他的手握着纸的右侧边缘,纸的上端沿着原先的折痕垂下去,他用另一只手把它扯平。三个电话号码跟在三个人名后面,蜗牛一般大小的字,在纸的最顶上占了三行。纸的左边依然保留着从笔记本上撕下时参差不齐的痕迹。
电话拨通了,李斌跟姨妈说舅奶想跟她说话。王琦让他把电话的免提打开,他打开免提,把电话递给舅奶。
“妈,”姨妈在电话那头说。
舅奶仍把电话凑到耳朵边上。
“慧慧。”
“哦,妈。斌斌跑看你来了?”
“嗯,斌斌和琦琦一起来看我来了。”
“中午吃了吗?”
“吃了嘛,马上都要吃下午饭了。”
王琦给嘴里塞了一支蓝色烟嘴的细长型黄鹤楼香烟,点上,接着把烟盒凑到李斌眼前,李斌掏出一支。
“哦,吃了……”姨妈笑了一声,然后说:“我这儿好着呢。”
“什么?”
“我说我在这儿好着呢!”
“好着呢就好。你没有——”舅奶中断讲话,肺里的空气似乎不足以让她把后半句说出来。
“啊?”姨妈问。
“你没有给小川接送孩子?”
“接着呢嘛!专门跑来就是给小川接送孩子来了。”
“上下楼能行?”
“能行,一天只下去这么两趟。”
“不疼了?”
“不疼,好着呢。你上厕所可以了吗?”
“哎呀……这两天又不行了。”
“又拉不下?”
“哦。”
“你去的时候拿药了吧?”
“拿着呢,药我喝着呢。”
“哦,药你喝着。”
两个人沉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姨妈说:
“好着呢,我在这儿好着呢,你不要操心。”
“小川和他媳妇都上班去了?”
“娜娜没有去,今天礼拜,娜娜在家。”
“孩子们也都在家?”
“哦,都在家。”
舅奶吧唧着嘴,咽下一口唾沫,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的声音。她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
“慧慧。”
“啊?”
“那你一天在家就不出去?”
“出去呢嘛!刚刚还跟你说要出去接送孩子。”
“学校离得远吗?”
“不远,几步路。”
“是?”
姨妈又说:
“好着呢,都好着呢。”
“哦,好着呢就好。”
姨妈笑了笑,说:
“再没有事吧?”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挂了,哦!”
“哦,挂了就挂了。”
“我过两天再给你打。”
“什么?”
“过两天再给你打,挂啦!”
“哦,挂了挂了。”
舅奶身子前倾,将手机还给李斌,李斌把电话挂上。
“‘再没有事吧?’我再能有什么事?”舅奶长叹一口气,又接着说:“谁又能想到我就能活这么长!不知道活在世上干什么。”
李斌傻笑着,不知如何作答,也就不想着答了。这样的抱怨,舅奶几乎每次见了他都要说一遍。两个壮年女人从窗前经过,拎着塑料袋,大概也是来看望她们家老人的。李斌站起来,掀开门帘,把烟头扔到屋子外面。待他正要坐下,王琦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说:
“几点了?咱们走吧。”
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说:
“四点半,走吧?”
李斌看了眼舅奶,迟疑地对王琦说:
“那走。”
“奶奶, 那我们就走了?”王琦对舅奶说。
“走,”舅奶看着王琦,然后又把头缓缓地转向李斌。“你们走。”
王琦走到舅奶跟前,一边扶她起来,一边说:
“我仍把你扶到院子里去,你坐到院子吧。”
李斌在一旁说:
“你问问咱奶奶上厕所吗?”
舅奶把山楂卷袋子拿起来递给李斌。李斌把门帘拉到一边。王琦扶着舅奶走出屋子,他跟在他们身后。舅奶拿起刚才进屋时起在墙上的拐杖,由王琦扶着步下门口的台阶。她继续往前走,被王琦拽住了。
“走啊?”舅奶说。
“你别去了,”王琦说。“车在巷口,离这儿还远着呢!”
“舅奶,你不用去了。”李斌跟着说。
舅奶又依次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点了点头,说:
“那你们走。”
“你还在院子里坐吗?”王琦问。“我仍把你扶到北房底下吧?”
“不不不,你们走,我得去上个厕所。”
“那我扶着你去,”王琦又搀起舅奶的一只胳膊。“走吧。”
“不用……这不是厕所?”舅奶拿拐棍朝左手边上指了指,一个砖盖的厕所就位于她住的那间房屋的隔壁,上面同样搭了蓝色的彩钢瓦。她接着说:“你们走,我一个人能去。”
李斌朝北房望了会儿。太阳这时候已经过去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种黯淡均匀的薄暮光线之中。北房的餐厅里边,几个老人就快被黑暗所湮没,一动不动地望着院里和院外的光明。
王琦放下舅奶的胳膊,又等了喘口气的功夫,说:
“那我们走了。”
“好,”舅奶说。
“那我们走了,舅奶。”
李斌随王琦向门口走去。
“斌斌!”
突然他们又被舅奶叫住了。两人回过头,见舅奶仍一动未动地站在台阶下面。
“你回去跟你妈说一下,让她闲了就过来看我。”
“好,我跟她说!”
他们又顺着小巷走出去。小巷大概才一米来宽,中央一块接一块铺着青灰色的下水道石板。前排房屋都盖的高,齐整的青砖常年荫蔽着后排房子的窗户和门厅。在巷口,他们又看到刚才那位拄着助步器的老人,他散完了步,正准备回去。一个像是患过中风的瘦高个,戴一个红色的鸭舌帽,抖擞四肢,背对他们紧盯垃圾堆,不知是否也是敬老院的老人。
汽车又驶上府西街,沿原路往城里开去。
王琦打开收音机。一首九十年代舞曲风格的音乐响了起来。
“我爸这一天听的都是什么歌!”
李斌笑了笑说:
“你爸平是就爱听这种歌。”
王琦接连按下切歌键,最终在一首刘若英的《后来》上面停下。汽车再一次经过联通营业厅。
“哥你知道凤凰有什么好活儿吗?”王琦突然说。
李斌看着王琦,想了一会儿,又看回车前方。
“我不知道。理发?”
“再也不干理发啦!我见理发烦死了……除了理发还有什么?”
“没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左拐,穿过一个住宅小区的自动升降杆门,然后在一座单元楼前面停下。
“哥你在车上等一下,”王琦说。“我下去取个东西。”
他下了车,没有进眼前这座楼,却绕到车后,经过一个自行车停车处,钻进另一幢楼的门洞中。
一个老人,拿一根鞭子,在遍布运动器材的小区广场上使劲甩着。每甩一下,便发出清脆的一声鞭响。
王琦坐上车,把一个塑料小袋扔到水杯槽里。他将汽车发动,掉头。李斌拿起小袋看了眼。那是用旧方便面袋做成的一个四方形包装,比方便面的调料包略大一点,重新用热熔封包机封了口,里面鼓鼓地装着一些硬硬的东西。
“毒品?”李斌问。
王琦笑了笑,没有答话。汽车开到小区门口,穿着蓝黑色保安服的门卫走近板材玻璃门房,把胳膊伸进门房里,升起门杆。汽车缓缓通过升降杆门右转。
一进家门,王琦就把药包扔到茶几上,然后从厨房里拿出一个下端开孔装了根橡皮管的塑料饮料瓶。
“吸点毒,吸点毒。”
他在沙发上坐下,拉开茶几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卷银色锡纸。李斌在他对面的沙发扶手上坐着,点起一根烟抽。王琦用牙齿撕开塑料药包。
“我家怎么这么冷呢。”
他搁下药包,把墙角立着的一个风扇型电暖器拎到沙发旁边,电暖器后面拖着一个插座,白色线缆一直延伸到墙角的插座上。电暖打开,像一个太阳一样把半张沙发都映得火红火红。王琦将沙发背后的窗户拉开一半,这才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他取出几粒药片放到锡纸上。药片呈白色,有一点点泛黄,形状极不规则,仿佛剥落下的墙皮。他把塑料瓶端在沙发扶手上,用嘴咬住瓶口,将打火机在锡纸下面点燃,药片先溶为一种褐色液体,接着化作白色烟雾,通过橡皮管被他吸入塑料瓶的水中,水咕嘟咕嘟作响,他猛吸一阵,然后转过头面向窗户,把大团烟雾从口中吐了出去。烟雾在房中弥散开来,闻上去有一股方便面调料味。
李斌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叫车,司机说他十分钟之后过来。
“来,我试一下。”他走到王琦所坐的沙发扶手一侧,蹲下,电暖器发出的红光射在他的棉外套上,把他的脖子烤热了。王琦把塑料瓶转了个圈,让橡皮管口对着自己,他抹了抹瓶口,说:
“你时间吸久一点,吸多些才能感受得到。”
李斌咬住瓶口,王琦将打火机点着。李斌有点兴奋,甚至觉得他的腿在发抖,他连吸了短短两口,就将烟吐掉,肺里的快感还不如吸烟来的明显。王琦咯咯直笑,李斌仰起头说:
“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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